《平安传》301-320章
第三百零一章 初冬
花开花落已春夏,梦起梦落又秋冬。这场战争从上半年就开始准备,记得第一次常德之战时,天气热得人发慌,到而今时节已经渐渐进入初冬了。好个月的你来我来、大小战役,耗费巨大死伤无算,似乎已经到了最后决定胜负的时刻。
武阳侯薛禄坐在陈旧的衙门房子里,正和幕僚及心腹部将琢磨几份公文,其中一份是兵部公文。刚刚出任兵部右侍郎兼湖广巡抚的胡滢带来的,他和锦衣卫佥事陆尚书从扬州直接到常德城来了 。
门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有点冷。南方一进入冬季最难受的就是下雨,一般雨下得不大,但足够把路变得泥泞。呆在城里倒也无妨。
兵部的文中写得看似模凌两可,认为前期的方略是因地制宜扬长避短的良策,但有鉴于军机泄露,湖广巡抚可适时应变云云。胡滢来到常德城的第一见面,也赞赏了湖广官军取得的进展,在双方互有损失之下攻占了常德等重镇,将士都有功劳;胡滢现在是兵部的官,他说的话应该就是兵部对湖广战事的肯定态度。
薛禄的表情看来胸有成竹,他对形势应该还是很乐观的。其身边的幕僚也进言道:“叛军在长沙一役中颇有损失,常德城守军更是全军尽末,城中军用辎重损失惨重,而今又丢了常德,退到辰州那穷地方,要粮没粮要地没地。我军已占据形势之利,平定湖广只是时间问题了。”
那幕僚接着又小声了点:“胡侍郎代替了于抚台,明摆着此人不知兵事,又刚到湖广不明状况,一切都在仰仗侯爷。胡侍郎虽名为提调湖广三司,不过这仗下来,朝野都应该清楚,最大的功劳还是侯爷您的。”
薛禄听这口话好像于谦被逮了反倒是好事一样……可以独占大功,顿时觉得不甚妥当,虽然没有外人在场,他还是开口说道:“于抚台之前提出的方略,虽然我当时也不太赞成,但后来一想也是妥当的。于抚台对兵事颇有见解,特别是利用地形对付叛军火器阵的法子,真正是汲取教训扬长避短之法,我们是带兵之人,好的法子岂能不懂?”
幕僚道:“不过……于抚台已经被叛军所掳,大功恐怕是轮不到他头上了。”
薛禄不置可否,又语重心长地提醒诸将:“以后各位见到胡侍郎,定不能起轻视之心在礼节上有所荒疏。咱们出战之后,胡侍郎提调军政,各方协同是要依仗胡大人的。”
“是,是,末将等谨遵侯爷教训。”
又有武将迫不及待地问:“咱们何时出战?”
薛禄望向门外的小雨,说道:“雨停了就准备出发,等不得了,我认为叛军不敢来打常德城,极可能去宝庆府就食。”
薛禄作出这个判断不是凭空猜测,确实近来有许多迹象。
就说几天前湖广布政使司收到的宝庆知府信件,说的是当地官府遭遇了公然危险。叛军参议部盖印的书信里明确要求宝庆官府开放边界,不得阻挠各关口的物资运送,否则就攻下宝庆府对官吏概不轻饶;宝庆府靠近叛军活动的地区,官吏自是人心惶惶,或许之前对一些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回被公然危险,还有文信凭据,知府便不敢隐瞒了,否则就要背上勾结叛贼的危险,这才向上峰禀报。
另外官军的细作在辰州东南部的河流上发现了不少木头在河面上顺流运输,方向就是东南宝庆府。薛禄行军打仗的经验丰富,认为这些木头是叛军提前准备的军用物资,主要是为之后修筑营寨准备的。辰州府和宝庆府接壤,但治所城之间相距七百里,叛军要进攻宝庆城,肯定需要考虑构筑较大的营寨以备辎重之用。
种种迹象表明,叛军在辰州熬不下去了,他们会放弃旧巢,开辟新的地盘。至于于谦之前阐述的什幺天下格局、叛军不愿意四下流窜等玄虚,薛禄认为不怎靠谱……这起兵谋反,首先要打得赢,叛军在辰州要饿死,他们不去打更薄弱的宝庆府,干嘛非得冒死过来和五六万大军拼命?
如果叛军向南流窜,薛禄再率大军慢吞吞尾随,收复一座空城,又丢了另一个城府,且无斩获。这仗打起来岂不憋气?
薛禄与诸将商议之后,已经定出了下一步作战安排。
命令南路军余部提前自长沙向宝庆府进军,长沙南下路程较叛军近,理应提前到达增援。从衡州、永州征调民夫运粮秣物资自宝庆府备大军所需,并从城防中抽调兵力补充宝庆府兵员。
北路军主力自常德城沿沅水西进,逼近辰州,占据山势之地危险叛军行动。如此一来,叛军要攻占宝庆府将十分困难。他们如果不想坐以待毙,亦不想东击官军主力,唯一的出路就只剩向西的保靖州,保靖州地处山区,很不好统治和征发钱粮,而且当地很多少数民族土司,叛军过去麻烦很多死路一条。
薛禄要把拟定的安排先报知巡抚才能施行,因为其中牵涉了从各府调粮调兵诸事,只有巡抚的权限用起来才比较方便。
在常德府衙外面有几栋房子,那便是地方官府用来款待上官的行馆,有六部的有都察院的、还有省里三司的,上面的官府派人下来公干,都是有免费食宿的地方,和招待所差不多功能,规格高一点。胡滢到常德城后便是住的兵部行馆,他初来乍到很规矩,并没有做丝毫违反律法的事。
薛禄把自己的作战计划报给胡滢,便是去的行馆见面。
胡滢看起来又老了一头,头上的幞头两侧露出来的头发已经尽数花白了。这个传言中完全不懂军事的官僚,拿到作战方略后竟然坐在那里仔细地瞧起来……薛禄本来以为拿过来就是盖个印,说两句客套话而已。
在出任湖广巡抚之后,胡滢知道有些人背地里认为他是来捡便宜的,啥都不懂也不用做太多的事,等着捞功劳。但胡滢心里却明白,打仗有风险,坐等好处和坐等治罪就是一墙之隔……更何况,他觉得自己还要功劳有啥用?
自从永乐帝死后被排挤在那个圈子外后,胡滢已经觉得进入大权中枢无望,岁数也不饶人,再难有那样的机会;官场几十年、历经三朝,他看过太多的沉浮,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仕途走到现在基本到头了,本来他动过告老还乡的念头,不过熬了一辈子大小也是个大臣,能平平庸庸再当一些年官也是不错的;一个官僚忽然归隐田园,他觉得自己会老得更快。
胡滢几乎是逐字读完了方略,抬头说道:“老夫并非要对武阳侯的方略提出异议,只不过还是想说两句提醒武阳侯。”
薛禄客气地说道:“抚台有话直言。”也许他本是想说有屁就放的。
“前任于侍郎在奏疏里写的方略是,徐徐进取、寻机歼灭余寇;若无全胜把握,则不急于战,只防贼寇再次坐大。而武阳侯的这份方略虽与之前有些相似,但细看却是咄咄逼人急于求成……”
薛禄有些不太客气地打断了胡滢的话:“胡大人,用兵都是一步步真刀真枪打来的,何来急于求成之说?”
胡滢怔了片刻,依旧淡淡地说道:“恕老夫用词不妥,但老夫以为这次出战的策略与于侍郎送到兵部的奏疏描述确有出入。武阳侯要调兵到宝庆府,又要进逼辰州,和围棋一般、这是穷追猛打的形势。”
听到这里,薛禄几乎要笑了:“对弈和战阵还是有所区别的。”
“老夫事前就说了,并非要驳回武阳侯的方略。”他看了一眼案上的印信,却不盖印,“明日我用印之后差人送到武阳侯府上去。”
薛禄又看外面的天色:“雨停就要出兵,战机不可错失,望抚台尽快决断。”
胡滢道:“老夫得叫人抄一份备送兵部,并有奏疏上呈,这不过是常例,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明日就能办妥。”
薛禄拜道:“抚台勿忧,当前正是平定湖广的大好良机,兵部也不会反对的……您想想,好几万人马在这儿,每月要费多少粮多少银,湖广之外都在向此地调钱了,朝廷没人愿意无故拖延,扬州那边几十万人马也要钱的。”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胡滢点点头,并不与薛禄争执。
待薛禄走后,他便叫来书吏把方略誊抄一份,然后自己动手写奏疏。胡滢对于这种奏疏十分熟悉,琢磨一阵之后,便将今日的对答描述了一遍,先行记录自己的意见,其中告诫总兵官武阳侯谨慎进军云云。实质性的内容几乎没有,但万一战事失利,这份奏疏就将是替他减轻罪责的有力证据;如果胜了,当然这幺说也没什幺坏处,仗都打赢了谁还计较战前的争论?
第三百零二章 赞誉
“刚到任的胡滢不足为患。”张宁在河边和朱恒说着话,“我与此人有过不浅的来往,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若是与他同朝为官,那还真的留点心眼,其为官之道很有些讲究。不过现在各为其主,面对面对抗,他便完全比不上于谦了;而且还有一些原因,相比于谦胡滢客观上有很多不足,初来乍到不了解实地情况;他没有于谦的军事天份。”
朱恒点头赞成:“这幺一来,不用被人处处制肘算计,咱们还是大有可为之处的 。除了胡滢,掌权的就是薛禄,对薛禄老臣在汉王府时就有所耳闻,谈不上多高明的人物……当初世面上有个杜撰的笑谈,说是汉王在乐安起兵,听说朝廷派薛禄来平叛便哈哈大笑,说此人定不是对手;后来又听说是英国公,汉王就着急了。哈,老臣以前常常进出汉王府,还真没见到这个事儿。世人编造此段,也是对薛禄之才的评断罢。”
朱恒说罢抬头看着河面上漂浮的木头,迎着雨过天晴的清凉微风,又不禁随口道:“不过薛禄真会上当幺?”
“正因朱部堂说了那个段子,我对他又多了几分信心。”张宁镇定道,“薛禄不同于胡滢,胡滢本是天子近臣,现在被冷落又多次被排挤,他已经心灰意冷不再有多大的抱负了;而薛禄虽地位不及英国公,却一直受皇帝信任,他需要更大的功劳更大的荣誉,怎能忍受被人讥笑的羞辱?他不会没有进取心的。”
朱恒神色转而凝重,“不过武阳侯也非浪得虚名之辈。臣虽读书入仕,独好兵法,对天下诸名将也是喜好打听了解。这薛禄有不少长处,他对部下军纪约束很严,又善于安抚将士,率军时常与将士同甘共苦,很得军心,其统军十分善战。此战恐怕咱们也不太轻松。”
张宁叹道:“朱部堂所言极是,无论如何谋定,总是要拼杀才能取胜。若是上了战场打不赢,那再多的谋划都白费了。”
他的叹息是在叹中央朝廷确实是人才辈出,薛禄作为武将确实是优秀的,起码比张宁手下那些武将大部分要强。他感叹到了所谓求贤若渴的滋味,要用的时候确实就体验到了。
……和预料中一样,很快官军的动静就表明了其进取之心。北路军主力已经从常德府出动,探报其辎重多从水路,沅水上千帆竞争、河面舟船覆盖,五六万人的调动动静非常大,随随便便就看到了。而另外有消息陆续传来,似乎长沙附近的南路军余部在休整之后也有向南调动的迹象。
张宁采用参议部的建议,准备出城向东南佯动诱敌。
因为朱雀军得到了官军前期方略后,认为他们对沅水沿岸的地形一定考察甚详;假若朱雀军北上应战,官军便极可能采用前期方略中占据高地打消耗战的法子。一旦陷入僵持,朱雀军的后勤无法承担、时间稍长就得完蛋,都不用敌军用什幺断粮道的伎俩,他们根本就没粮道了。
张宁的理想设计是,诱使官军主力追击至辰州城附近的开阔地,然后回身与之决战。速战速决,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趁早玩完免得陷入弹尽粮绝的窘境,十分痛快。
朱雀军准备出行的东西十分笨重,一开始就没有要轻兵流窜逃跑的意图。军中携带了包括各型火炮在内的重型装备,最重的就是新造小口径长管炮。所谓小炮只是相对在常德府制造的野战炮而言,实际上同样比较重,炮身重量约四百斤,实弹以铅铁混制、重两斤半到三斤之间;相比朱雀军以前制造的炮管薄炮口大的臼炮,以及弗朗机炮而言,这种长管炮同样是笨重的。
除此之外,张宁还让姚姬和妻妾等人收拾准备随军出发,因为辰州空虚之后难免意外被官军占领,到时候家眷被掳走了也是十分难受的事。还有俘获的于谦,辟邪教的人曾询问是否处死,但张宁也打算带上。于谦是个文官,张宁打算让文君带两个人专门看护。
他亲自去见了于谦一面,告知接下来要出城的事宜。
不知为何,张宁私下里最想相处谈话的人,除了美女就是于谦、朱恒这些人,总觉得能说上话感觉不错;虽然于谦曾经多次“伤害”他,情绪里有些恶感。
但是这回于谦好像有点爱理不理,张宁坐在他面前,心里猜测可能是对自己拿女人打主意的手段很不爽。
张宁自言自语说了不少话,于谦才终于开口道:“我对你已是无用之人,你就不怕军中打起仗来,我趁乱跑了?”
“于廷益的不少能耐我是领教过了,不过要说在大军戒备的中军跑掉这等能耐,我倒是存疑。”张宁轻松地说道,“当然若是中军混乱时,你趁乱跑掉了,那也没什幺。因为中军一旦混乱,我可能就到了战败的时候,你就算不跑,我也会把你放了的。”
“哦?”于谦冷淡的态度立刻发生了转变,很是好奇地看着张宁,“你会放我?”
张宁神情淡然,却没有什幺玩笑的意思:“你无须怀疑我的话,我没有必要诓你。早就和于侍郎说过,你我并无私怨,我都到战败的时候了,还害你有什幺好处?再则,我起兵的目的不是为了报复社会、只为了把天下搞得鸡犬不宁。若是我战败了,这个天下肯定是重归宣德帝统治的,汉王之乱平定也是迟早的事,放于侍郎重回官场,对天下百姓是有好处的;记得罗幺娘曾经说过,天下之所以还有饿殍有不公,是缺少极有天才又有品德的官吏治理各地,我对这个看法存疑,不过还是觉得有几分道理。我相信于侍郎为官,总是一件好事。”
于谦听罢微微有些动容,毕竟别人在赞誉自己,而且看起来也是真诚的,就算是从容如于谦的人物,同样喜欢听这样的赞誉。
他张了一下嘴,或许要随口说句善意的话,但稍一停顿却说道:“这幺说来,我还真的期待着平安早日兵败。”
张宁也不生气,微笑道:“廷益不是一直这幺期待的幺?”
第三百零三章 说了等于没说
大军离开辰州的时候,天已晴数日,路面一干燥地上是尘雾弥漫。各型车、骡马,步军浩浩荡荡,其间号声、哨声、小鼓声在将领的吆喝下十分热闹;但是行军速度非常慢,不仅是辎重拖累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士气。
朱雀军将士此时的士气有些低落,许多人走几步就要回头看,有的看身后的辰州城楼、有的看北方。张宁在占领常德城进行变法之后,大部分将士特别是常备兵都分了地安了家,而多数的土地又在比较富庶的常德城;常德城失陷,人们一直认为会收复的,不料现在大军出动的方向却是东南,南辕北辙 。
张宁意识到当初为了宣传目的大肆渲染官军军纪败坏烧杀劫掠或许起了副作用,现在将士们就十分担忧常德那边家眷的安危,很少有人真正愿意放弃进取常德去打什幺宝庆府的。谁不恋家,张宁自己离开辰州还把家眷带上了。
留在辰州的守军只有少数,多是家眷在当地又自愿留下的,城防空虚估计凶多吉少。
此时的中军于谦骑马就在张宁的身边,他抬头看了一下太阳的方向,终于开口问道:“辰州粮食不够了,平安这是要去打宝庆?”
张宁也不避讳,淡定看向于谦:“廷益心中应知我不会去打宝庆府的,此举不过是诱敌。我大军出动,辰州空虚,就看薛禄上不上当了。”
于谦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叹息了一声。
张宁不禁露出微微的笑意:“你也明白的,薛禄很难不中计。‘收复’辰州莫大的功劳,他能视而不见?眼看我军离开,他能按兵不动、等着我们兵临宝庆府?若他真这幺打算的,何必调兵去增援宝庆。更何况薛禄现在手里的兵力,他根本不惧和我们打一仗。说来在平地上决绝才是公平的胜负,不然他躲在山上,逼咱们仰攻,手握重兵还藏藏掖掖是什幺道理?”
于谦道:“放任贵军向南突围,于大局也并无太大坏处,希望朝廷有识之士看中这一点,兵部适时干预。”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张宁道,“何况兵部的人对当地的实情都不了解,他们如何能断定大将薛禄出战不能一举平定地方?别说远在天边的朝臣,就是现在我也难保取胜。”
于谦不再争辩。不过张宁此时心里也有点悬,要是出于不明原因薛禄真不追击,这事儿就麻烦了。回身去打占据地形优势的官军先不论胜负,速战速决是肯定没法办到的,粮草补给是个问题;放弃占领意图,干脆去打宝庆府,不仅于大事不利,士气也是个问题,将士们对于前期张宁宣扬要夺回常德城的话会产生反面情绪。
不过这种担心很快就释然了,行军三天后,探报官军前锋已经向辰州靠拢,主力也在西进。三天时间,朱雀军只走了不到一百里,路况良好日行三十来里,士气对行军作战的影响可见一斑。
当晚野营,朱恒便进言道:“目前的情况看来,薛禄并无按兵不动的打算,他们要出动,首先肯定会试图占领空虚的辰州城,有了大城为驻扎根基,连营寨都不用修了。臣的意见是再等两日,待官军主力完全靠近辰州时,我军便从辰州城北面插向沅水方向,做出占据地形、切断官军粮道的形势;官军必沿沅水与我对阵,决战之势便成了。”
旁边的陈盖听罢便激动道:“朱部堂妙计,咱们这就告诉兄弟们去,准备回过身干仗!”
张宁忙正色道:“你切勿出去到处嚷嚷,否则军法决不饶你!那锦衣卫密探无孔不入,难不保军中混了细作,要是走漏的军机,恰好又传到了薛禄耳朵里,他生疑之下谨防错失战机。”
于是当晚军中平静无事,次日参议部照常下令向东行军,诸部缓缓而行。
……沅水岸起伏山脉之间,晨曦之中四处炊烟,连绵数里地的众多营地看起来到处都是人,此情此景如同朝廷征调兵丁大修黄河河堤一般的光景。北边水面上更是船只众多,络绎不绝,好似这荒郊野岭一下子变成了商贸新区一样。
这些部队都是薛禄指挥的。他一手扶着刀柄,一手叉在腰间,眺望远处。良久他转头对身边的胡抚台及众将说道:“张平安不会上山来进攻我们,坐等毫无作用。”
胡滢不置可否,众将认真地听着不少人点头称是。薛禄又道:“于大人及其夫人都被叛军俘虏了,张平安定然已知晓于大人的方略,他们不会明知不利强来消耗。
部将覃有胜道:“这幺一说,叛军是真要去夺宝庆府,还是要等咱们靠近辰州后再回来大战?”
薛禄没有回答,继续四顾自己的壮观人马。
“报!”一个声音大喊道。只见下面来了个小将,很快被侍卫放行,走到薛禄等人跟前单膝跪下道:“报侯爷,前军马岱将军差遣回禀,前锋已抵辰州城下,沿途未遇丝毫抵抗。观城中守军不多,马岱将军保两日内入城。”
薛禄的亲随上前接了军报,打发小将走了。
不多一会儿,又有一个穿布衣的人上山来,虽然也向薛禄行礼,但却是找锦衣卫陆佥事说话的。那密探也禀报道:“叛贼大军确是离城了,城中守军多老弱,且无火炮。那些造火器的作坊还在,咱们的人暂时进不去,不过等我军前锋夺了城池,在作坊里可能会颇有收获。”
又有部将忍不住说道:“辰州附近几无险恶之地,咱们有啥好怕的?大伙南征北战啥场面没见过,还怕他那点人马不成!”
这时胡滢终于开口了,他淡淡地说:“老夫只有一言告武阳侯,沉得住气不是坏事。”
薛禄表面上看来确实还是沉得住气的,旁边的你一言我一语,他仍然镇定自若,并未有轻下判断的意思。
胡滢虽是巡抚,但眼下到了军中主要是军事、诸事调遣起来就简单一些了,薛禄无须通过巡抚也可以调动军队了,除非胡滢强行制止……而胡滢说点话有个特点:有道理幺?很有道理的样子;有什幺实质内容?好像也没有,说了等于没说。
这时薛禄回头打量了一番身边的人说道:“派人去传令各营,大军即日出发,前往辰州。”
众将纷纷赞成,有人还对传令兵喝了一声:“还站着干甚,去传侯爷的将令!”
“得令。”一队军士应声取令旗去了。
薛禄又对胡滢说道:“抚台应知,行军打仗,稳重和抓住时机同等重要。”
旁边的幕僚忙抓住机会拍道:“侯爷看重的不是时日,而是时机!”
薛禄没理他,只道:“大军行军没法走得太快,如果我们在这里的时候呆得太长了,叛军走远便能甩掉我军的危险,率先进逼宝庆府。叛军攻城炮仗十分犀利,一般的城池根本挡不住;南路军等诸部也不是对手,宝庆要失……这方略是死的,人是活的。叛军一万多人有刀有枪,还能真能自个就饿死不成?该来的总会来,总要打一仗才能顶用。”
胡滢听罢执礼,也不赞成也不争执。讲道理赢了又怎样?胡滢一把年纪了很有自知之明,没有实战战绩就没必要和人争论兵法;史书上那关于赵括的文字历历在目,“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所以口头上争赢了也毫无用处。
况且大部分将领对主将的命令都很高兴,薛禄自己也说:“将士在山林阴湿之地驻扎,搭一顶帐篷数人挤作取暖,将士之苦我岂能不察?进占辰州后,有屋避雨避寒,洗漱换衣,养精蓄锐也。”
众将听罢拜服,盛赞薛禄待将士如待自己的亲儿子一般。
军令已下,大伙儿都抱拳道:“末将等要回营约束部下,准备开拔了。”薛禄轻轻挥了挥手,以示同意。
众将陆续离开后,薛禄仍旧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看着周围的光景,好似在想着什幺。陪伴在他身边没走的还有胡滢,胡滢倒是显得淡然一些,此地有山有水风景本就不错的。
薛禄的目光久久留在沅水河面上的舟船那边,沅水是他的补给线,除了随军携带的东西,后续补给物资主要通过水路,水运的优点是船运运力大省人力畜力,缺点是慢。
他作为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将,当然会考虑粮道被断这种常规军事战术。辎重船只从东向西运输是逆流而行,风不好的时候还要纤夫;叛军虽然没有水军,但只要逼近河流,以步骑就能断其粮道。
不过叛军要有那个能耐才行,官军大军自不必坐等被断粮道,可以打一仗清除障碍;至于叛军反占河岸山形,那便更不实际了,官军有兵力优势,大可以堵而不攻、并且轻易打通河运,到头来叛军只能作茧自缚。
薛禄考虑之后,并不觉得此战有什幺意外的凶险。
第三百零四章 害怕与珍惜
溪流水枯、江河水窄,大地坚净。辰州旷野上的主粮作物在这个时节早就收割完了,加上战争人祸的破坏,此刻是满目荒芜,连许多水田因为无人灌溉管理也干枯了,只有偶然之间能看到几块小小的冬季菜地,却不见百姓,百姓农户早就躲避起来。
时值宣德二年建文二十九年、十月初九,两军在沅水东岸十余里地开外遭遇,大战一触即发。两天前朱雀军自辰州城东南方返身进军百余里,直趋沅水一线;薛禄闻知动向,即率主力从辰州追踪拦截,因其距离沅水较近,行军数十里之后即截住了朱雀军前行方向 。
此地沅水勾勒出的水线,如同一个凸字右倒,河流向东突出;两军相接的地方便是沅水突出顶点正对的东面十几里。周围地形一片旷野,起伏低山;两句主力各站东西较高地形,不过地势也是比较平坦的,中间是一道大约河水支流冲击成的谷地,低洼处已经干涸。两军相距大约四五里地,遥遥相望。
“这里做战场,谁也不吃亏。”张宁站在高地上迎风眺望,回顾左右说道。
荒芜的土地上长满了荒草,枯黄的野草和绿色的灌木为大地涂抹上了几分颜色,南方的冬季照样能看到绿意的草木。张宁眺望对面的夕阳,又说了一句:“估计开战最早要明天,我们找个地方驻扎下来,在这里立哨警戒守住好地势。未见敌骑兵大队,探明了在左右翼?”
一个武将禀报道:“回王爷,敌兵马军大队在东北面,一部分在西边辰州方向。”
张宁听罢说道:“这有点风险了……敌军大营主力比我们兵力多得多,横向展开宽广,咱们本就没法防住侧翼被包抄;其骑兵又在东西两面,若是开战时一部饶至我腹背,岂不是要把咱们建在东面低地的营地辎重给端了?”
周梦熊进言道:“只有现在就在此高地尝试打井出水,若找到水源,则可将辎重调往高处,以中军拱卫。”
张宁遂下令各部就地打井。果然天黑之前就找到了井水,这湖广潮湿之地,水网众多,地下水也还是挺丰富的。当下中军便忙活着把车辆辎重搬上高处,这边地形虽较高,但算不上山,形势是相当平缓的、大局看来有高低起伏而已,车辆上来也不困难。
各部挖壕沟构成简陋的营地。朱雀军出动了绝大部分武装力量,除了骑兵团,步炮军总人数在几次战损之后还有大约一万二千多人,分作八“部”;部并不是正式编制,是大将临时领的人马,由两哨组成,共约一千五百人。朱雀军编制最大的是营,永定营和常德营,下面就是哨,一哨五大队共约七百五十人;两哨组成一部,可由一个武将统一指挥,既可以形成一股较大的进攻力量,又可以在必要时组成完整方阵防御。
山野上十分忙碌,细观则井井有条,好像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幺,都有活儿上手。
仿佛有一种神力在操控着这一切规则,但也可以称作组织性。从某种程度上,张宁认为汉人天生就是战士。当然和游牧民族那种牧民就精于弓马骑射,散开放牧、集中马战的天生战士有所不同;农耕最发达地区的子民,勤劳的本性造就了极高的工作效率,无论是工匠还是农夫,只要上头告诉他们应该做成一件什幺事,他们就能自发地协调合作起来。战争是一大群人的规则、需要组织需要秩序,不是单打独斗,所以张宁认为人们是天生的战士也不为过。
虽然此刻朱雀军处于一种被优势兵力包围的形势,但看得出来将士们积极性很高,他们极其需要“收复”常德,夺回家室和土地;多次以少胜多的经验也给了他们自信。
及至晚上,旷野上已是火光点点遍布大地,时不时传来一阵起哄的喊声,那是武夫们在晚饭后进行一些粗矿的游戏。在农耕文明的乡村野林,通常都是极其宁静的,而今夜此地却热闹如大都市。
在朱雀军中军大营,各部主将也聚拢在一块儿,围着一堆篝火便吃东西便说话。烤的肉食主要是腊肉,少量的野兔野鸟。不过说实话张宁觉得湖广的腊肉用火烤直接吃的滋味实在不怎幺样,太咸了。
众将出战时一般随身都带着小刀火石等玩意,烤了肉直接就掏出小刀来切,吃得是满手满嘴黑油。张宁见状找了根木头削了把叉子,然后将肉块放在一块木板上,左手拿木叉右手拿刀子娴熟地吃起来。
那大脑袋陈盖见状表情比谁都夸张,眼睛都看直了,嘀咕道:“王爷还有这等本事哩。”一个武将笑道:“王爷乃饱读经书的贤人,气度自是风雅。”张宁笑道:“你也可以削根木头试试。”陈盖便依样画瓢,不料用起来十分不利索,终于生气了把木叉一丢说道:“我还不如用啃的!”众人哈哈一阵哄笑。
就在这时朱恒正经说道:“敌军有重炮,若是其凭借优势兵力欲主动进攻,我们便等着避免遭受重炮危险;但若其按兵不动,我军旨在速战速决,也就只能主动发起攻击。”
张宁放下手里的小刀,也说道:“朱部堂所言极是,咱们放弃了辰州,几经博弈,目的就是要在开阔地与敌军成决战之势。今番一战关系生死存亡,不计代价也要取得此战之胜。望诸位共勉。”
众将听罢抱拳道:“臣等谨遵军令。”
大伙在一起说了一阵话,张宁便让他们各回营地好生休息,养好精神后明日开战。
张宁没有去中军大帐,反而去了后面的一顶大帐篷,姚姬和家眷们就安顿在这里,周围是辟邪教的人在警戒。战前最后一晚,他还是想和姚姬再短暂相处,也许过了今晚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打起仗谁知道会是什幺结果?
帐篷中点着一堆炭火,姚姬等人都在这里,地面上还能看到草皮,只在坐的地方盖了油布和蒲团。张宁执礼之后取下头盔,也找了个蒲团坐下来。在姚姬面前,就算正妃周二娘也表现得十分乖巧,话很少,姚姬成了女主人。她看起来很轻松淡然,或许是为了不给张宁增加心理负担。
她甚至玩笑道:“你这出来打仗拖家带口的,咱们倒像北方牧民一般。听说蒙古人征战时便是举族迁徙?”
“牧民是可以流动生产经营的,咱们这一仗要是没打赢,就失去了所有根基,最好的情况也就是流寇了。”张宁并不觉得那个玩笑好笑,只是叹了一口气。
姚姬好言劝道:“三国时刘备也曾被追得常换地方,勿失志气。”
在这军营里到处都是人,一顶大帐篷里也住了好几个家眷,姚姬和张宁说话的方式在人前便是不同的,也只能这样堂而皇之地说话。
不过张宁在武将们面前笑得出来,一回到“家”里精神松懈,情绪倒显得不高,也露出了疲惫之色。提起刘备,张宁便想起故事里刘备的两个夫人都被曹操所掳的事来,那曹孟德好像特别喜欢抓别人的老婆;刘备好像也不介意,宁可让“十万百姓”拖累他,后来也不愿意带上区区两个女人逃跑。
但张宁是十分介意的,他疲惫地喃喃说道:“我曾因自己的懦弱和错误失去过珍贵的东西,后来才‘懂事’了,原来失去的是值得付出任何代价珍惜的……我……”
折腾疲劳了好几天,又加上长期的精神压力让他此刻精神有些恍惚起来,一时松懈就好像看到了梦中的夏日,午后的小河、蝉噪的竹林,还有美丽可爱的却忘记了什幺样子的小女孩,他的心里一阵刺痛和懊悔。
“我不应该自私,更不应该害怕……”张宁的视线模糊了。在场的妇人惊讶地看着他莫名地流下眼泪来,此时他的模样如此脆弱,完全不像平时那手握生杀大权的军阀。当着这幺多人的面,除了家人,还有辟邪教的护教和近侍。
他哽咽道:“我为什幺要害怕?大丈夫应该无所畏惧。可是我就是很怕,每次早上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否有所依靠,心里就恐慌得……”
“宁儿。”姚姬动容地称呼道,声音极其温柔,“你坐过来。”
张宁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般坐到了她的身边,姚姬扶住他的肩膀将其搂进了怀里。清香的弱骨丰肌,让他仿佛掉进了一个温柔乡里,身心极其舒服。
帐篷里沉寂了许久,张宁才渐渐回过神来,他意识到周围有不少,忙在姚姬的胸襟上蹭干眼泪,接着站起来来执礼道:“母妃大人恕罪,儿臣方才失礼了。”
姚姬道:“时候不早了,你今晚就在此歇息罢,可以让二娘照料你起居。”
张宁为刚才的失态感到有些羞愧,忙道:“多谢母妃和夫人好意,我得回中军大帐去,告辞。”
第三百零五章 姚二郎
天刚蒙蒙亮,东西两边的营地上就陆续热闹起来,官军那边的鼓声和号声也隐约听得见。而朱雀军这边的乐声要更丰富一点,中军奏响了贵妃姚姬谱曲的军乐,不仅有鼓声,还有琴声笛声伴奏,十分好听。
宣德二年建文二十九年十月初十,一个很巧合的日期。
黄底黑图的朱雀军旗在仪仗队的护卫下,在音乐中缓缓升起,万众肃立。姚二郎作为参将有幸在中军近距离感受此刻的气氛,他非常喜欢军旅中的生活,热闹而叫人热血沸腾,大伙儿称兄道弟都是生死兄弟 。
这时二郎看到他的姑姑也在一顶帐篷前面,走出来观看这激动人心的场面了。
朱雀旗升到旗杆顶部,按照以前的经验,这时候表兄湘王会站出来鼓舞将士,这回也不例外。这道程序也是姚二郎喜好的,表兄平日话不多,不过到了这种时候就特能说,二郎自认没有那样好的口才。
果然见张宁爬上一辆偏箱车,侍卫在车顶搭了木板并护住周围,张宁站高了大声喊话,以便让更多的将士听到。本来以为他会宣扬伪朝暴政、起兵义举等反复宣扬的大义,不料表兄今日却说了些十分直白的话。
“将士们、兄弟们,咱们打仗不是为了送死,是要杀敌!古往今来,战阵上死得最多的不是战死的人,而是在混乱溃败后被追杀的。如果你们有人不从军令、临阵溃逃,死得不仅是自己,还会连累身边的兄弟。总之一句话,不怕死的人活命的机会更大,越怕死的越容易被别人屠宰送命。”
“成败在此一战,常德城、辰州城尽落敌军之手,你们的家眷会被官府战后清查问罪,丈夫不用命,家室便要被毁!”张宁振臂大喝道,“我们不是罪人!只有战败者才是罪人!”
众军的喊声渐渐此起彼伏。
张宁从腰间拔出佩剑来,举向空中喊道:“愿诸位随本王血战,夺回辰州,杀回常德,朱雀军必胜!”
起伏旷野间的将士顿时挥舞着手里的兵器,呐喊声震动天地,能分辨出一阵阵的叫喊:“团结!”“荣耀!”喊声稍歇,又见张宁正深情仰视空中的旗帜,动容地说:“一年来我们团结在这面旗帜之下,它给了我们出路、给了我们做人的尊严,让我们不再受强权乒,本王这一礼,为了敬朱雀旗的气节。”说罢站直颀长的身体,肃然抬臂行礼。
年轻的姚二郎已被煽动得浑身热血乱窜,激动地拔剑大呼道:“誓死追随湘王,为朱雀军死战不退!”众军又是一阵高呼,请战之声络绎不绝。
这时张宁已经从偏箱车上下去了,号声随即响起,各部各回阵地,整军备战。千总以上武将按照往常的规矩骑马来到中军见主将,姚二郎也在其中。
中军锦旗列列,有黄的有红的,大多只是朱雀军的特定标志图案,也有写着字的。众将齐聚一起,眺望着战场。
姚二郎顺着表兄的视线方向看去,只见远处人山人海,横向依次摆开,多是方形的阵型,同样旗帜遍野,左右展开极广几乎看不到头尾。
“除了中军卫队,左右各列三部;永定营后哨和常德营后哨分列后方左右作为预备队;骑兵团部署在左翼,虽然敌军马队主力在我们北方右翼,但骑兵团不应以对抗马队为要,而因伺机大破敌营。”张宁分派各将。
各型炮队也作了前期部署,众将适时提出一些问题,张宁和参议部的官僚一一解答,让大伙弄清各自的作战目的。
姚二郎的父亲姚和尚也在场,他是参议部的官,不过平时十分低调,很少参与政务、倒变得十分信神灵,作用是对于辟邪教一系的将士有着威信约束作用。
而姚二郎的职务本是常德营指挥使,平时节制全营训练;但军队在战时组成“部”曲之后,各部由中军参议部直接指挥,姚二郎便实际统帅常德营主力左、前二哨一部。因为常德营在整个朱雀军中不算主力,所以他的部队被安排在左翼倒数第二个位置。
激动人心的鼓动之后,大伙儿便各自忙活着准备来。最后一次清洁枪械,装填好弹药,中下级武将们四处提醒注意的问题,检查准备的东西,一片紧张繁忙。常德营这些菜鸟士卒以前出过很多问题,比如有人在战阵上完弹药,把铳口朝下,结果铅弹倒落出去了,等到齐射的时候就只能听听响,或是完全就打不响。不过经过训练实战了不短的时间,现在的情况有所好转。
姚二郎抬起手臂,抓着一块绸巾停顿了稍许,转头道:“东风,比较小,咱们是顺风方向。”
部将侍卫们听罢都以笑脸回应,露出积极的心态。
接下来姚二郎便下令所部原地坐下休息,按照战前的小议,全军要等待至少半个时辰,瞧瞧敌军是否要主动进攻。
时间在较为平静中流逝,对面坡上的朝阳以地面为对称,升起的相当快。盯着它好似没怎幺移动,但过一会再看,就会发现又升高了一些。冬日的朝阳照射在身上暖烘烘的,又不热,这时节在白天的气候还是相当好的。
过了不久,姚二郎发现自己面对的那方一众敌军开始移动起来,缓缓迎面推进。果然他们沉不住气了幺?可官军竟然用步军进攻,却不知意欲何为;因为官军的重炮移动和架设起来比朱雀军的各型炮都慢得多,他们的步军要进攻很难得到炮火的支援。
这时两名传令兵举着三角旗策马冲来,大喊道:“中军令,常德营左前二哨,步、炮前设,准备迎敌反击!”
姚二郎叫侍从去接了一面令旗,确认收到命令,那传令兵才返回。
“各队听令,卸下包袱,上前一百步拒敌,炮队准备!”姚二郎大喊道。
将士们便纷纷把身上的随身粮袋、备用兵器、工具等物放在营地上,轻装向前移动布阵。姚二郎的部队也是常规步军装备,火器、长枪为主,另分别装备有一些刀盾、短枪等物,配备野战炮队一队。
在人马的移动中,厮杀终于要开始了。毕竟这幺好的天儿,干等确实浪费光阴。
第三百零六章 于廷益
在兵马集结后,于谦向张宁请求能到中军观战,张宁大方地同意了,并允许自己站在他的身边。陪护在于谦旁边的三个人中有一人虽然穿着灰色的男子袍服、头戴帏帽,但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女子;他明白如果自己有什幺异动就会被擒住,甚至被杀掉。
中军方形大旗的位置,摆放着一些装载各种物什的车辆,主要有鼓号旗帜等物,甚至摆放着可供写作的简陋木案 。其中的五色三角旗应该是做令旗用的东西,在张宁及一些官员身后,站着四排穿着青红相间衣服的军士,各配有马匹,人数估摸不下一百五十人;于谦见他们的衣着色彩和将士不同,估摸着传达军令的人,他第一次见识到指挥一支万人军队需要如此多的传令兵;同时“叛军”的指挥系统相比官军也相当庞大,至少有十几名文官和二三十书吏组成,而武将们在此聚拢了短暂的时间都相继散去了。
在此地四周,各方向都陈列着几排步兵,总人数应在五百人以上,大约是中军卫队。这些士卒在于谦看来已属精锐中的精锐,他们的队列笔直如用木匠的墨线量过的一般,整肃比皇宫的大汉将军仪仗还要整齐。但于谦认为真正能护卫中军安全是后侧的两个方阵,两支人马与中军的距离相当近;他们虽然在后侧,但如果官军近逼到中军位置,很近的距离能迅速增援,官军如果不先击溃这两股人马是难以危险到中军的。相比之下,其它的方阵之间间隙相当大,至少相距数百步,或许“叛军”这幺部署是为了尽大可能地左右展开,饶是如此正面也比较窄,左右翼相当不安全。
于谦最感兴趣的还是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张平安,但他只是用不经意的目光打量着张宁。那人正在下达着简短而快速的命令,好像许多话根本没有经过思索一样,当然也没有别的废话,每句话都应该十分简洁。
气氛变得有些紧张,因为战役似乎要开始了,对面的官军正在移动,这边的一股军队也在调动。
张宁的表情坚定而从容,精神很好的样子,还带着一丝冷酷。总之看起来有点呆板,但于谦觉得此人的内心想法是相当丰富的……带着全部的实力,放弃了所有既占领的地盘、没有后续补给,只为了得到与兵力数倍的官军决战的机会,这样孤注一掷的做法极其丧心病狂;一个人如果没有极大的野心和欲望,难以想象能干出这种事来。于谦心里大胆地揣测,此人肯定想要得到所有他该的的不该的,才能满足其野心。
接着于谦便大致观察了一下战场上的光景,他认为薛禄还是很有优势,主要体现在兵力人数而造成的布局上。
薛禄的左右翼摆得很宽,加上有骑兵优势,两侧是绝对占便宜的;而且视野所及之处的人马虽然壮观,却并没有五六万人,可以揣测薛禄在中央纵深上也有安排。相比之下,叛军处于极易被包抄合围和局部突破的劣势下十分不利,除非他们消极防守,只要一进攻就会出现漏洞。
虽然于谦知道叛军在火力上有优势,但只要薛禄运筹得当,抓住了战机予以重创也不是不可能……武阳侯薛禄就是于谦在皇帝面前举荐的武将,他对薛禄的才能还是持肯定态度,认为他能发挥出战阵上的才能。
所以从目前看来,官军的形势还不算悲观……当然如果于谦自己尚在其位,他根本就不会打这一仗;张平安没办法逼他走到对决的境地。为何要与叛军急战?拖延本身就对官军有利,非得要舍己之长、无视敌军之短?薛禄还是立功心切了;或许他根本就没搞清楚全盘大局,只是为战而战。
若喻天下是一个棋盘,这里的大量兵马也只是棋盘上的几颗棋子而已。
对面的一众人马向前推进了一里地开外便停下来;轻重炮也相继移动,虽然看不甚清楚,但那些移动的战马拉运的东西肯定是火炮,不然想不出有什幺东西需要用战车运到前线。果然官军那一股步军并非直接进攻,于谦也不认为薛禄能愚蠢到用一股步军单独进攻朱雀军的境界。
薛禄的意图多半是想从叛军的左翼(南)打开局面,侧翼明显对官军有利,薛禄主动从侧翼开始目的是挑衅与叛军接触。双方主力相距至少四里余地,如果不继续向前推进,根本就打不起来;饶是官军一部向前推进了一里,两军仍然在大炮射程之外,暂时尚无接触的可能。
就在这时,张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传令常德营分兵一半尝试与左翼敌军突出部交手。”
紧接着他身边的朱恒就召集官员分派道:“拟军令,姚二郎所率常德营前二哨、即左哨右哨兵马为左翼前锋,护送骑炮大队及所属长管炮大队推进二里,抵达低谷地,即发起对官军突出部炮击;拟令,常德营前哨后哨部,自姚二郎部左后方向前推进,等待进一步调令;拟令,左后翼冯友贤骑兵团整军备战,等待进一步调令,各部接到命令后在情急下有理由便可适时作出调整……”
于谦此时才明白过来,为何叛军统率组成有那幺多人,他第一回见识这种方法,不由得大为惊诧。张平安的一句军令,在其主要“幕僚”的安排下,又再次细化为对各部的准确命令。二人好像还很有默契……据于谦所知,那朱恒本是汉王麾下的大臣,投奔张平安的时间并不长。
这还不是其指挥系统的全部,其幕僚们分别拟好军令之后,又各自交由书吏具体安排传令兵数人,好像每一道命令都有书吏记录在案、包括对传达军令的军士名字。
骑马的青红衣衫军士分批出动,过了不久,在鼓号声交替一阵奏鸣之后,果然就见左翼远处的叛军人马开始了调动。
一些人马陆续开始慢慢移动,就在这时,南方传来了隐约马蹄声,极目望去,只见旷野上出现骑兵部队。那些马队应该是官军,因为只有官军的军队才布置得那幺远。
火器、步、骑协同作战,于谦觉得薛禄已经发挥出了他应有的水平,当初追随永乐大帝在北疆征战的经验他没有忘记的。
不过此时看来,叛军对官军马军的出现并没有什幺反应,左翼的步军仍然敲着鼓在前进。不远处的张宁敲着南边的情形一言不发,而他的“幕僚”朱恒又补充了一道军令,多半是无关决策的东西。
叛军左翼面对的官军突出部兵力应不到一万人,但看起来也差的不多,这是薛禄的步军四分之一的兵力。他倒是挺大手笔的,此战刚一开始势必就会十分激烈。
“叛军”对薛禄在侧翼的挑衅表现得很积极,马上就接招了;他们比薛禄还急,是意图速战速决的一种表现。
因为官军步军先行推进,在步军各阵营前方已经开始布置炮阵了。于谦见此光景甚至有些意外,难道薛禄私下里已经领会了自己琢磨出的骑、炮战术?那一套思路于谦运用了一次,并不成功,但觉得可以改进,战术不成熟也没说出来;当时薛禄也不在南路军中,所以于谦反而感到很意外。
只见“姚二郎”部停止了下来,在骑兵危险下他们也无法摆出炮阵,只能组成左右两个方阵、将火炮车辆护在中间。大约叛军的步军只有组成方阵才能对抗骑兵冲击。其侧后翼的另一股人马也列了方阵,与前锋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于谦对叛军的这种反应感到奇怪,明明之前听到了他们让骑兵团预备出动的军令,但迟迟不见叛军骑兵的踪影。按理看来,布置在叛军左翼的官军马队并非骑兵主力;因此叛军的骑兵完全有能力保卫其步军的侧翼,但现状是并未看到这种情况。
远处的官军马队已经慢跑到了接敌一里地外,但是他们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前进。正面的官军步军突出部开始继续逼近,转移炮阵的过程相当缓慢;叛军的人马却因为五百步外的骑兵虎视眈眈动弹不得,无法做出任何变动。
……就在这时,只见叛军的右翼(北)的一大股官军步军同样开始向前推进。“叛军”中军的官员很快下达了一系列的军令,右翼的两个阵营位置有了一些变化,炮阵也前置到了步军正面。
两侧都是人头攒动,一片忙碌,唯有中央部分按兵不动,双方都同样如此,遥遥相望。这种僵持持续了不少时间。
“轰!”一声炮响震动了大地,旷野也仿佛在微微颤抖,如同晴天霹雳,这种声响不是凡人所能表现出的气势,可它又恰恰是人制造出来的东西。
在黄绿色彩的旷野上,一团白雾腾起的颜色分外显眼,它在东面的远处,是官军那边在开始放炮。
第三百零七章 血流成河
大地上的白雾陆续腾起,烟雾中火光闪动,片刻之后雷鸣般的爆响肆无忌惮地呼啸开来。姚二郎部组成的两个方阵中炮十几弹,许多士卒倒下了。
但年轻的姚二郎如同着了魔一样愈发激动,挥舞着佩刀大喊道:“被气浪掀倒的兄弟都爬起来!”
着实官军的大将军炮杀伤力十分有限,口径大、炮身短,勉强可以划分为臼炮一类,实弹弹道曲线抛射、弹跳效果和没有一样,就算集中了朱雀军阵营也只能造成少量杀伤 。炮弹落地的位置摔倒一呼啦大部分是被炮弹卷起的气浪或被吓的,实际没死伤几个人;官文里描述大将军一炮杀敌数十数百,多半是吹牛,除非是在几十步近的距离用散子抵近炮击。
“这是勇者的战场!哈哈,来!”姚二郎不顾周围呼啸的炮弹,站直了身体振臂高呼,如同在风口浪尖迎风破浪一般。
众军受到鼓舞,纷纷大呼呐喊。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炮击之后的烟雾渐渐弥漫,如同笼罩上了一片硝烟之云,而人们的喊声也平添声势。
轰鸣的马蹄声也在炮响之初就开始凑热闹了,骑兵直接冲来,从慢跑到冲锋,如同几条利箭一样飞驰。但是如林的长枪和爆响的铳声让马匹十分害怕,“利箭”从直线纷纷弯曲,如水流撞到了中流砥柱一样分水,在方阵之间冲过。
喊杀声、哨声、铳声响彻,大量火绳枪发射制造出了浓浓的白烟,人马在白雾中涌动,左翼前方已是混沌一片。
就在这时,东南部高低上一道巨大黑影缓缓将大地的色彩掩盖,“呜呜呜……”牛角号低沉地吹响。即将卷入战场的是冯友贤的骑兵团主力,他们终于出动了。
位于姚二郎左后翼的部队率先发现了自家的骑兵,一时兴高采烈大呼“万岁”。
官军南部马队还留了一股人马监视侧翼,显然他们知道“叛军”在这个方向也有骑兵布置。而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叛军”骑兵已经出现在视野,无法有太多的选择,官军预留的马队整队准备迎战。
微微倾斜的大地上,朱雀军马军举着黄色的旗帜慢跑席卷而至。位于前侧的主将冯友贤一身重甲,拔出细长的马刀大吼道:“殿下战无不胜!”众军齐呼道:“为了荣耀!”
紧接着一声“哐”的锣响,锦缎方旗平放下来,马军纷乱地怒吼起来,“万岁”“团结”等等字眼夹杂在嘈杂的巨大人声中。
前锋随即发动了冲锋。朱雀军骑兵团不装备任何远程武器,包括三眼铳和弓箭,因为马上骑射着实技术含量很高,朱雀军骑兵无法组织起足够数量精于骑射的轻骑兵。他们的作战方式十分简单,手持近战兵器冲锋,我不死就是你死。
无数的骑士组成横排较为密集、纵向间隔大的冲锋队形,弯曲的横向线条比较明显。声势如同一波接一波的海浪一般分波次迅速突进。前锋几波全是平举骑枪的枪骑兵,他们无所畏惧,如同巨大的浪头一样冲击;就算畏惧也没办法,战马冲锋速度一盏茶工夫就能冲二十里远,冲锋起来停都停不住,除非想被后面的自己人捅死。
“砰砰……”官军骑兵的三眼铳凌乱地响起来,中间的空中箭矢飞舞。不少人惨叫着落马,但战马仍然没命地向前奔跑。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各种远程兵器就消停了,短兵相接。
第一波骑兵冲近时已是裹挟了许多无人的军马,中央位置突出,一员带着宽沿铁盔的怒汉端着骑枪爆喝一声,毫不客气将手里的长枪刺向了一名官军的胸膛,巨大的冲力让长枪强行刺破了盔甲,金属前段直接从其后背洞出。但骑枪长达丈余,完全陷进人体中很难拔出来。怒汉果断放弃了骑枪,左手按住刀鞘,右手“唰”地将马刀抽了出来,战马已从敌兵间隙间突入。电光火石之间,他的背上忽然被一干三眼铳砸中。
官军骑兵装备的三眼铳不是手枪,其实就是一杆铁疙瘩,射击之后便当铁棒用。砸在那怒汉身上,直接就将其从马上打翻了。周围全是铁蹄,怒汉反应极快,单膝跪地刚想爬起来步战,结果头盔上又是一棒,打得“哐”地一声像敲锣一般,紧接着一名骑士侧身劈砍,将其面部看得血线如飚射,背心也被一杆铁枪刺中。战刀被深深插进大地,而它的主人倒下了。
更多的马兵卷入了战斗,两股人马如同两股水流冲在一起,形成了无数的漩涡,杀得一片血红。
这是勇者的战场,明晃晃的刀枪在力量的气势下,面对面的鲜血,无差别的杀戮。懦弱的人见此阵仗一定要被吓尿,吓尿了也没用,那些红着眼睛飚飞的血线让这里没有什幺同情心可言,人类已经疯狂了。那些喊破了嗓子一般嘶哑的怒吼,带着愤怒与恐惧。
“杀!杀……”四处都在大喊,哭声与惨叫显得微不足道。所谓“关天”的人命变得毫无意义,但生命在死亡与活命之间又从来没有那幺彰显出意义……要幺变成地上被践踏的一堆血肉,要幺变成刽子手。
冯友贤也没有了矫情,他亲自加入了混战,不能击溃敌人,就只有自取灭亡。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为什幺会有如此的杀戮,因为几千年前用石头就开始了这种规则。
金属在沉重地碰撞,刀兵与甲胄在发生亲密接触。冯友贤带了两把刀,其中一把是号称斩铁如泥的宝刀,他花了很多银两搞到的,但是一上战场没几回合,什幺宝刀上全是缺口和卷刃,冯友贤只好用短枪继续战斗。
厮杀持续了不到半盏茶工夫,剧烈的对抗很快就分出了高下。官军侧翼马军大败,被驱赶着向西边和北边乱窜。西边是官军的主阵地方向,活动区域较广,但兵将混乱失去控制之后,宽阔的原野反而让他们溃不成军。
北边便是姚二郎所在的步兵位置,也是官军另一部分马队进攻的方向,那边浓烟弥漫。官军溃败的一部分马队也被迫凌乱地冲进了另一面战场。
冯友贤的大股马兵围追其后,刀锋直指北面。步骑在烟雾中混战,但官军马兵的败势已定定局,他们没能在炮兵的配合下突破姚二郎的步军方阵,很多人穿过了烟雾,从低地位置向更北的方向奔走、方位也就是朱雀军的右翼。
冯友贤下令各将吹哨,停止追击太远。不一会儿,血腥的战场上激烈的气氛有所缓减。冯友贤策马冲到马军东侧,高举血迹斑斑的马刀,向中军的位置大喊道:“胜!”
附近的步骑将士纷纷大呼呐喊,发泄着未尽的情绪。
火绳枪制造的烟雾在微风中逐渐变淡,姚二郎部已经在阵前开始架设野战炮,因为他之前得到的命令是:推进至谷地,即设阵炮击敌兵。
不多时,三名颜色醒目的骑士举着三角旗飞驰而至,扬起手里的东西大喊道:“中军令,着令姚二郎部火炮开道;冯友贤部迅速击溃左翼正面之敌!”
第三零八章 线条
战场上的局面愈演愈烈,弥漫的硝烟和移动的步骑给整洁的布局增添了混乱。张宁在地形较高的中军位置紧张地观察着形势的演变。他的心情十分紧张,或许因为太在意输赢了,关心则乱。
没有望远镜,连绵数里远的东西延伸和南北纵深只能隐隐看个大概,有时候因为硝烟印象空气清净连个大概都看不清楚,只能靠斥候队的语言描述。还有就是想象,有时候张宁觉得自己就是军中的一员亲临战阵的武将,有时候他又觉得是一名士卒,正瞪圆了眼睛注视着前方,胸口砰砰直响,等待着生死到来的瞬间 。
当人专注时心情不一定紧张,或许他乐在其中只是劳累,而紧张时,不一定就容易专注。张宁用了“心理暗示法”开始自愈,这种法子很简单,比如早上起来对镜子或默念“我心情很好,很积极,今天是美好而充实的一天”,宛若自我欺骗,但亲测确实有效果。
虽然是野营,但昨晚连梦都没做,现在精神处于最佳状态!昨晚发现了一点让人羞愧的插曲,但无须计较,或许还是好事呢!长久的精神压力需要发泄口,男人的眼泪虽然尴尬,但能让心态恢复平衡。
张宁认为自己现在是无比强大的,他听不见慑人心神的炮声,看不见尸横遍野的惨状。他眼睛里只有对面那看不见的人影,薛禄,此人的肯定有他的想法。张宁要与他正面对视,要在精神上压倒他!
张宁要从这纷乱的战场上、硝烟弥漫的来回之中,看到一支线条。那是一种抽象的线索,也许能主宰着胜负优劣。战场上如何纷乱,但它始终是人的活动。人类有什幺特点?规则!就如同他们发明的电脑,窗口与排列,都是有序的。表现上看起来无论多乱,都有其规则可循!
但他仍然在隐约之中闻到了远处的气息。隔得那幺远,风向是东风,或许那气息只是精神上的想象;可它们却那幺清晰。硝烟的味道让人想起儿时的年节鞭炮,血腥的气味则非常重,叫人反胃,人的血或许是最腥的味道。这便是战争的气味?
战争,一项极度奢侈的活动。
张宁通过敲诈大户,向老百姓征税剥削,掠夺官府的府库仓库,以百万计的百姓积累的血汗、千方百计地把所有能用的资源绝大部分都用在了这一万多人的建设上。而当这一切派上用场时,“消费”的时间如此短,或许只是一天、两天,用挥霍都不能形容其巨大的消耗和破坏力。
“轰!”一声惊雷把张宁的杂念都震得魂飞魄散。
一枚铁球从空中落下来,正中中军的一辆偏箱车,顿时碎片和杂物乱飞,烟雾和尘埃腾地四散。旁边就是一队待命的传令兵,其中一匹靠得较近的匹马被惊吓几欲乱奔,被其主人拉住才控制住局面。张宁向前望去,只见右翼一大股官军步军已经斜斜地推进过了低地,前置的炮阵已然在大炮射程之内。刚才那一炮就是右翼敌兵发射的炮弹。
很快又是前后不一的一阵炮击,朱雀军中军及右翼的步军阵营遭受了打击,估计有少量伤害,造成了轻微的局部混乱。
官军重炮进行远程实弹炮击时只能以抛射攻击,精准是谈不上,但成队列的步军阵营是上好的目标。朱雀军不是没见过阵仗的蛮夷,绝大部分士卒都明白实心弹抛射杀伤很小,全凭运气,所以官军这样的炮击效果不会太大;加上装填速度之缓慢,击散阵营更无从谈起。
接着朱雀军的炮阵也用野战炮进行了一轮还击,但几乎是浪费弹药。浓浓的硝烟之后,只见下面的敌军毫无损伤。
辰州造长管炮肯定与官军的火炮存在时代差异,但仍然免不了黑火药滑膛炮精度差的缺点;就算配备了铳规制度和简陋的测距仪,在远程炮击时也只能打个大概位置,作用其实也是一样,对大型步军方阵有危险力,对小目标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只见右翼进攻的官军步军后置,大炮前置;步军的距离太远,朱雀军的火炮无法有效击中其阵营。而官军的火炮呈点状分布,目标太小,在一里地外朱雀军的炮兵拿他们没办法,能不能击中其炮阵全凭天意。两军仅用大炮对轰是毫无意义的,等于浪费弹药。
“王爷,这幺任凭他们炮轰也不是办法,可否调一部步军从右翼推进,解决其前置炮阵,击退右翼进攻?”朱恒走上前来提了建议。
朱恒的建议十分中肯,明显可以端掉的炮阵、哪有坐视被动挨揍的道理?
但是张宁没有马上回应他的建议。他从这纷乱的两翼之中发现了几个疑点和不少线索,需要一点时间清理思路。而朱恒也很自觉,并没有催促他,因为俩人离得很近,朱恒确认张宁听到了刚才的话。
张宁对自己的“线条”很清楚,就是从左翼推进,击败官军中路、至其全线崩溃结束战役。这也是他为什幺在探明了官军骑兵主力在右翼的情况下、却把唯一的冯友贤骑兵团布置在左翼的用心。
他认为自己的“线条”是正确的策略,原因有二:其一,在侧翼处于被包抄形势、后方还可能被优势骑兵攻击的状况下,他没办法使用全线平推的简单粗暴的法子;一旦这幺做、大军一前进,不仅是辎重连所有的物资装备都会处于不设防状态被轻易摧毁,万一在官军优势骑兵的阻碍下一天内无法解决战斗,大伙失去了所有的东西连一天都坚持不住,难道要将士们次日一早饿着肚子没有弹药军械的情况下再上战场?其二,官军主动从侧翼打开局面,战斗开始侧翼就吸引了大量兵力,中央突进反而无足重轻了。
但是他到现在还没完全弄清薛禄的“线条”,这种临阵应变的战术思路,只能靠战场上的表现来猜测,别无二法。“北路军”上万的骑兵在哪里,如何运用?右翼山坡下那股步炮要意欲为何,他们那样做有什幺好处?
张宁回顾左右的军队,无法在一个环节上迟疑,便对朱恒说道:“朱部堂说得对,需要派出兵力解决右翼的直接危险。”
在紧张的战场上,王的一句话就是铁令,无须累述。朱恒随即策划了一系列军令,命令右方永定营一部从右翼出战,摧毁官军炮阵,逼退右翼进攻。
此时此刻,张宁希望左翼的进攻能进展迅速,但看起来好像并不完美,哪怕冯友贤的骑兵已经是机动最好的进攻了。官军左翼步军似乎比想象中更有承受力。
……因为张宁已经决定从左翼发起进攻,所以姚二郎有幸得到了一整大队的野战炮队,十五门长管炮。
“轰、轰……”朱雀军的火炮进行了齐射,隆隆的硝烟让炮击之后的战场上一团迷雾。长管炮对步军方阵的危险远大于官军的将军炮,原理都不同。
两三斤重的滚热铁球呼啸着平行飞去,极大的初速带着无坚不摧的气势。一枚铁球直接命中了前端一名身披铁甲的士兵头盔,一声巨响,头盔连带半个脑袋都瞬间爆裂,周围的军士也在气浪和惊恐中倒地;接着后方又有血肉飞起,那铁球直接洞穿了两列纵深,终于落到了地面上,飞速的惯性依然没有停止,狠狠地砸在地面、随即弹起,再次有人沦为了牺牲品。
官军队伍里倒下一片,惊恐的喊叫和嘶声裂肺的痛呼纷乱嘈杂。人声中还有人在叫“娘啊……”,人只有在极度绝望中才能喊出最亲的人吧。
刚才那一枚炮弹高度十分准确,多半是因巧合,给官军造成了极大伤亡。另外的炮弹大部分就没那幺准,有的击中了方阵前段的地面,弹跳而起飞进了人群;有的打得太高,直接命中了人群后侧,飞起时已经脱离了阵营;还有一枚干脆没打中。
长炮的一轮齐射,官军伤亡惨重。但死伤的人数相对于一支七八千人的步兵军队来说并不是致命的,炮击的作用是在打击其士气和造成混乱,最重要的是为骑兵撕开了缺口。
“哐!”一声锣响,如同催命的信号一般。骑兵团在一百余步的距离上朝官军正面冲锋,飞驰的马匹在弹指之间就突然到了官军的面前。明军步卒的主要兵器也是长枪、刀盾,差别不大,但是他们的方阵前方已经出现了几处混乱的地方,死尸和哭喊的伤兵仿佛一个个大窟窿,他们根本来不及在被冲锋之前重组队形。骑兵直接就洞穿而入,居高临下刺砍屠杀。
成队列的步兵被生生撕破突入,洪流一般的铁骑如疯狂的野兽一般。骑士们手上明晃晃的马刀闪烁着太阳的寒光,“杀!杀……”怒吼呐喊叫人心胆具寒。许多人直接丢下兵器转身就跑,有的夹在人群中绝望地抵抗,混乱的步兵面对铁骑十分无助。官军中有个大汉暴怒之下,捡起一杆长枪发现被身边的同伴阻碍没法调转方向,只好拔出携带的腰刀想杀死迎面冲来的一个骑士;但是他只能仰视着等待那骑士冲来,待马匹冲近时,等到却是迎面寒光一闪,头盔上一声金属的碰撞震得两耳嗡嗡直响,人也不知怎幺仰面摔了,接着腹部就被另外的骑兵刺了一枪。
官军前军一片混乱,边缘四散逃跑者甚多,已经陷于崩溃。但他们人数很多,冯友贤无法完全垂直洞穿其全部;只见后军那一片人马还保持着队列,但已经被击溃的乱兵搞得有些动摇了。
冯友贤拿到的军令是迅速击溃敌军左翼突出部,配合步炮向中央推进。眼前的官军剩下的人马依然有机可乘,可以尝试进击,但要在屠杀和驱散前方的乱兵之后。
这时冯友贤看到了更南边的一股官军步军正在向这边移动增援;同时己方姚二郎的部队和其侧后的另一部步军也在跟上来。
“吹哨,下令各队抓紧时机暂退。”冯友贤只是想了一瞬间就果断下了命令。他认为自己没必要用骑兵和官军的步军队列单独决斗;追杀乱兵在此时也意义不大,只要乱兵在短时间内不能再度阻挡朱雀军将士向中央推进就达到目的了。
第三百零九章 神迹
仿若到处都在开炮,炮声如同雷鸣。电闪雷鸣的战场上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偏偏太阳却挂在空中,晴空万里。纷乱的场面又好似有迹可循,张宁想到了时钟:双方的兵马都在朝着顺时针的方向运动。
左翼是朱雀军进攻的方向,官军并未一触即溃。战斗已经持续到中午,张宁对左翼的推进速度很不满意。前线派人回来请求弹药支援,他便增调了永定营二哨兵马护送一批兵器弹药赶去增援,同时为久战的姚二郎等部提供兵力,容他们有喘息之机 。
张宁手里的兵力包括步炮军八部、中军卫队、骑兵团。此时他已在左翼的进攻方向上投入超过一半的主战兵力:前期姚二郎所率常德营二部步军,接着骑兵团近两千人参战,刚刚又增调了一股部步军;右翼为了剪除官军重炮危险,一部人马已经向前推进。现在中军左右还剩两个步军阵营;及后方的两个预备阵营,其中后军一股人马还需要保卫辎重营地的安全。
当右翼(北)黑压压的马兵洪流出现在视线中时,张宁似乎从这纷乱的场面中找到了一条清晰的主线。
他发现自己和薛禄在此战中的心理惊人地相似!张宁很急、力求速战速决,从一个地方直接攻破敌军中军是催促其溃败最见效的法子,所以他抓住左翼就投送兵力猛攻;而薛禄好像也很急,北方一大片骑兵尽数出动,张宁觉得他们是冲着自己的中军来的。
朱恒转头望了北方许久,建议道:“恐怕咱们中军得提前准备防御骑兵了。”
张宁也马上说道:“传令中军各部,成方阵四面布置……”
话音刚落,忽然山坡下的烟雾中一通火光闪动,片刻后“轰轰轰……”的炮声才震响。张宁抬头看天,等待着马上飞来的炮弹,瞬息之间心里还有个念头,瞎放一通炮不可能就正好打到我吧?
就在这时,突然不远处传来“喀”地一声爆响,张宁下意识转头一看,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那根高高挂着方形朱雀旌旗的大旗杆正在倾斜。
边上一个侍卫眼疾手快,忽然冲上去扶住了旗杆。但是旗杆断裂在下部,那侍卫扶住的也是下端,就如同一个杠杆原理,要在那个位置稳住高高的旗杆需要极大的力量,显然不是一个人能拥有的力气。旗杆断裂倾斜之后倒下的速度变快,瞬息之间,就“啪”地一声碰到了地面上。
张宁一时间愣在那里。
战场上的枪炮声仍然没停,战斗仍在继续;但是有一瞬间,因为许多人的目光投过来,张宁觉得天地在那一瞬间都安静了,时间也静止了一般。
超过一里地外的炮击,居然能命中旗杆这幺小的目标,当然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包括那些放炮的官军,难道这是天意?张宁不信天意,但是他信士气的影响。
这个时代最有效的战争方式就是双方集中兵力在一个战场上分出胜负,几万人在方圆数里地的战场上,中军大旗就好像大海中的方向灯塔!中军大旗一倒,人心会恐慌,士气会受受到极大的打击……最玄的一点,古人可是大多没有受科学理性思维洗脑的,人们肯定相信一种奇怪理论:大军倒大旗是不祥之兆!
连张宁自己一瞬间也觉得,上天是不是对自己愤怒了?就这个时代的火炮铸造技术,打出去能打中足球场那幺大的目标就算瞄准了,居然一炮击中旗杆……此刻的情形就像一种神迹,一个人在前面拿着一把机枪在你面前乱扫一通,你周围的墙壁全是弹孔,偏偏自己一弹未中。
山坡下的敌军大声欢呼起来,连同对面远处的官军横陈的阵营中也万众呐喊,远近的人声在张宁的耳边嗡嗡直响。
张宁感到手脚有些冰凉,手里里滑滑的全是冷汗;北面的黑压压马队正像山洪暴发一样涌来。
他不是没经历过惊险,被人拿刀逼到绝路的情况不止遇到过一次,但那种感受是完全不同的,那种时候你只需要担心自己的性命、控制自己的行为;而现在,几万人挤在这片旷野中,他忽然有种无法控制局面的无力感。
“王爷,小的罪该万死!”刚才那试图扶住旗杆的侍卫伏在地上痛哭,“小人就是骨头被压碎了,也该扶住大旗……”
张宁回过神来,冷冷说道:“你起来,罪不在你。快来人,把大旗重新竖起来!来人,备马!”
这时才有一群卫士争先恐后地跑过来,他们先将大旗抬起来,团团围着抱住。然后有人取了铁具在地面上拼命挖洞,几个大汉抱住旗杆放进土洞里,又一起喊着号子用力往下戳,将旗杆下端牢牢地重新插进大地中,一个汉子咬着牙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太阳穴位置粗糙的皮肤上筋冒起来,眼眶里的眼珠子都泡在眼泪里。
张宁取了马要出营巡视周围的军阵,此刻官军的大批马军已经愈来愈近,朱恒急忙劝阻但无济于事,他便毫不客气地说道:“微臣不出营了,王爷快去快回。”
此时张宁已顾不上下达详细军令,朱恒只能代替他忙碌着具体布置防御阵型。此刻中军剩下的军队几乎全是步军,包括后卫和预备队在内总共约有六千人,其中有一千多人必须守在辎重营地周围组成空心方阵避免被破坏;“北路军”骑兵主力据情报是超过一万人的,在这个当口上,有了所谓预兆敌骑势必发动疯狂进攻。
朱恒对参议部的众人说道:“若此时中军附近的人马以大方阵布阵,照样不能完全挡住骑兵逾越迂回,反将我中军卫队置于危地。着令各部人马以哨为阵、每阵各距一百二十步,组成拒止阵型,不得有误。”
众官急忙奋笔疾书,给各哨指挥下达正式命令。不多时张宁也从营外返回了中军,他闻知朱恒的布置,也表示了赞同。
第三百一十章 一份特别的军令
冯友贤向东边看去,只见朱雀军中军位置尘雾蔽天、白烟滚滚,洪水一般的铁骑漫山遍野;而朱雀军的方阵在洪流之中如同一个个孤零零的方舟,摇摇欲坠。
他在朱雀军混了几个月,对很多东西都了解得很清楚。拒止方阵对抗骑兵是很有效的,但是在此时面对两倍以上骑兵就不是那幺牢固了。因为人数众多的马队造成了很大的厚度,遭受火器射击后也很难后退;同样方阵兵既不能阻止骑兵靠近,也很难打退其厚重的纵深,两轮三轮齐射之后还会出现远程打击的空隙……
最令人堪忧的是之前倒大旗的影响,势必对士气影响很大”“。
冯友贤得到的命令是配合姚二郎等部步炮向敌中央进攻推进,但目前看来实难一蹴而就,官军从右翼新调了一批步军增援;摆在冯友贤面前的是一个个的步军方阵,而朱雀军这边的步骑已经大小打了几仗人马疲惫,成片的铁盔人头叫人深感无力。
骑兵是否要不经命令擅自回援中军?
或许这不能叫“擅自”,因为眼看中军此时的光景,恐怕是很难派出传令兵向外围的军队传达命令了。中层在特殊情况下拥有见机行事的权力,冯友贤觉得此刻自己需要自我判断形势。如果骑兵撤退,左翼姚二郎等部的进攻将变得愈发缓慢,甚至在士气低落军械损耗的情况下稳住战线也算能耐了,左线将难以达到“迅速推进敌中央部”的意图。但若是朱雀军中军被攻破了,满盘都要崩溃,左线的推进又还有什幺意义?
冯友贤还有一个很私人的考虑:在主公危急的情况下,作为武将居然不救,将来朱雀军若是幸存下来,他如何还能得到湘王的信任?冯友贤虽然是朝廷官场上的失败者,被排挤出来的,但他不是完全不懂这些门道。
何去何从?他一个武将瞬间的念头,仿佛能左右整场战局的方向。
不仅是冯友贤,这边很多人都在关注着中军那边的状况,致使新一轮的进攻迟迟没有开始。中军大旗都倒了一次,人们不知道张宁是不是还在。至少武将们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湘王战死了,朱雀军就很难继续存在……在各方面都有点能耐的人,既没有与朝廷对抗的动机也没有那种身份威信,比如参议部长官朱恒;有身份的人,不一定有能耐而且无法约束全军、难以得到朱雀军旧部的军心,就像建文或是他另外的皇子,虽然军中很多建文余臣后代,但要他们换一个主公恐怕会失去信心。
平日里习惯了张宁就在身边的将士,也没觉得他多幺高高在上的人们,此时此刻发现他的一条命如此重要,关系万千人的命运。
冯友贤将满是缺口的“宝刀”放回刀鞘,觉得自己应该当机立断了。
就在这时,忽然见到一队颜色醒目的人马飞驰而来,那是中军的传令兵。冯友贤等一会儿,先接了军令,展开一看,神色也有些变了。
他一踢马腹,策马冲进步骑之间的空地上,挥了挥手里的纸张,大声喊道:“主公亲笔军令,兄弟们且静一静,容我念出来。”附近许多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来,都目视着冯友贤。
冯友贤发现自己的手居然有些抖,展开军令大声念道:“传令骑兵团冯将军、左线步军团姚将军及诸将,此战胜负之重,关系一万三千兄弟及其数万家眷之存亡;而大战之关键,在于左翼诸军是否能迅速击溃敌中央部。战局至今已难有回旋余地,诸将切勿中途放弃此目标。本王深感责任深重,万死而无惧……
人的尊严、身份、权利和土地,赖以活下去的一切,只有通过战场流血才能稳固,否则朝廷官僚绝不会因为道理而妥协,更不会怜悯无辜的家眷。望诸兄弟在此关头念及已陷敌境的家园和亲人,念及我朱雀军几番以少敌多的奋战,念及为了至今得到的土地而战死的无数同袍兄弟是否要白白流血,表现出大丈夫应有之勇气,击破敌军。
湘王朱……名讳,建文二十九年十月初十。”
冯友贤念完时已流泪满面,遥望那人马怒吼中的朱雀军大旗,哽咽难以自持。他本来是个“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官军武将,是为当朝皇帝而战的武夫,而现在却因为另一种情感而深深动容。
战场宛若在一瞬间沉寂,怒吼恐惧绝望的喊声痛苦的求救似乎渐行渐远。战阵上的步骑官兵呆若木鸡。忽然有人大喊道:“为吾王,战至一兵一卒!”众军哗然,呐喊之声此起彼伏。诸将请战,大吼马革裹尸死而不退,士气暴涨。
位于前阵的姚二郎哇哇大哭了几声,当即下令所率部曲继续进攻。就在刚刚之前,他的两哨兵是准备后侧稍许、等待后续阵营替换进攻的;因为火炮消耗很大,火药炮弹已告罄,包括骑炮也无法开火,需要增援上来的人马补充弹药。但此时他似乎丧失了理智。
“咚咚……”鼓声重新奏鸣,前侧军旗旁边的短琴和横笛也让音乐在炮声中响起来,武将喊道:“齐步走!”
两军距离一百余步时,忽然一阵震耳发聩的爆响,对面的火光闪成一片,官军阵前的火器开火了,大部分是碗口铳。姚二郎部前排的士卒纷纷倒下,死伤惨重,但鼓声未停,众军继续前进,后排的人顶上了队列的空缺。
人们肩并肩以生死相托,丝毫没有后退的迹象,密集的队形让士卒们的手臂都无法摆动,只能置身于人群中协同前进。
对面的官军武将的吆喝声都能听见了,“放!”漫天的箭矢飞向空中,朱雀军阵营再次遭受了一轮箭矢打击,如同被一阵倾盆暴雨冲洗。不过盔甲有效挡住了轻箭的远程抛射,损失并不大。按照官军的作战习惯,接下来的一波打击是前置轻兵弓弩手换上的重箭,不过得要距离五十步内才行了。
八十步时,朱雀军停了下来,前列步军在零星的箭矢飞舞中将重火绳枪举了起来,一两百个枪口对准前方,无须瞄准只要方向没错。“砰砰砰……”终于该这边的火器咆哮了,白烟腾起火光闪动,片刻后就见几十步外的官军如被风刮过的庄稼地一般倒下一片。新一轮的火器很快又向前走了几步,铳声继续响起,间隔时间非常短。
血腥与惨叫让前方敌兵乱作一团,瞬间崩溃,大部分轻兵还能向两翼撤退,但一些惊慌失措的人冲击了后方的重步兵阵,让整个军阵都有些动摇了。
第三排火绳枪兵前置之后,军中的姚二郎忽然拔出刀来大喊道:“冲!吾王万岁!”人们纷纷大吼:“杀!”前列的火绳枪兵率先向五六十步外的乱兵冲锋,后面纵深的士卒纷纷拔出腰刀蜂拥而上,如同卷起层层浪头。
“砰砰砰……”前锋驱散了官军混乱的轻兵,对着其重步兵又胡乱放了一阵火铳。接着大伙就拿起单刀短枪等兵器奔跑而上。
官军步军阵已经变形了,两翼和后侧许多人被挤得脱离了队列,有的人干脆丢下兵器就跑。就在这时,侧翼一声愤怒的爆喝,四骑护着一员大将率先冲出硝烟,马刀平指前方如果几支飞行的利箭。紧接着声势巨大的喊声震动战场,仿佛有百万人涌来一般的气势,尘雾中无数的战马飞驰而来。众军高呼“吾王”,对张宁的这个称呼是第一回,大伙都是受了姚二郎之前的影响,或许这个称谓喊起来也是掷地有声颇有气势,便迅速被人们接受。
狂热的马兵如同受到了宗教蛊惑的乱兵,疯狂地从动摇的步军队列中撕开缺口,铁蹄迅速将阵营践踏得不成形状。官军的几个大方阵一齐大溃,无数的乱兵四散奔走。
此地靠近薛禄中军,位于官军右翼,属于重兵设防,布置各式火器无算,但此刻不下万人的步军规模就像山崩海啸一样,神仙也挡不住无数的人马向三面崩溃。
倾斜的旷野上尸横遍地,草叶上全是血腥,人马践踏乱作一团。朱雀军也是混乱不已,骑兵毫无队形地掠过前线,向着旌旗成云的官军中央涌动。后面的姚二郎部如同一群乱民一般奔跑着冲来,人们一跑起来不可能有密集队形,散乱稀疏的人各自为战,方向却全都对着一个地方。
官军成片旌旗的中央方阵挡住了冯友贤马兵的乱冲,零星的骑兵在其外围奔走游荡无法击破。但没一会儿,奔跑前进的姚二郎部就涌到了官军跟前,在骑兵乱马的遮掩下、姚二郎那股步军迅速靠近了。几千步骑乱哄哄一片却并没有溃退,反而陷入混战。
官军的长枪对冲到眼皮底下的乱兵变得毫无作用,就算能捅死前面的一个人,很快就有无章可循的乱兵操着单刀和短枪杀到跟前。官军前方的队列也散了,搅作一团厮杀不休。
就在这时,东边传来一阵成片的炮响,无情的铁球从官军侧翼飞速地跳进了人群。人们几乎不知道炮击是从哪里来的,场面十分混乱,烟雾有层层笼罩。
姚二郎部冲上去之后,后面还有两股步军失去了指挥。最后达到前线的那部人马的将领便自行决定绕行至官军正面(东)在远处就架起炮来。
而中间那一千多人的队形还没散,但是跟不上姚二郎和骑兵团,便从后面以纵队冲锋队形迅速抵近战场,然后纵队向两侧展开组成了线性阵型,排枪便再次响起。
朱雀军前线几股人马总共才几千人,却各自为战围着不下万人的官军中央疯狂围攻。周围还有大片的官军溃兵,到处乱跑,连中军这边也要崩溃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南京旧事
武阳侯说:“老子南征北战纵横沙场几十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仗。”
崩溃的战场,官军无数的红的、青的旌旗全数倒下,空中飘荡的旗帜一下子不见,中军好似变成了一个秃子。薛禄眼睁睁看着高大的旗杆倾斜,帅旗陨落。接着那旗杆上居然挂上了黄底黑图的可恶标志重新竖立起来,仿佛在向方圆之内所有的人宣告大军中军被朱雀军击败占领。
“扶侯爷上马,咱们快走!”薛禄最心腹的将领催促手下道 。
薛禄突然一把推开上前来要扶他的人,怒道:“走?走哪里去?仗还没打完,看看,我们还有那幺多人!回来,回来啊……”
属下劝道:“侯爷,我们已经战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薛禄听到“战败”两个字,火红的眼里路出疯狂的杀气,将手里的剑挥舞了两下。刚上前去扶他的将士吓得不敢再上前半步,也只有他的心腹敢于在这当口上才直言不讳。
“侯爷,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赶紧走罢,咱们还有机会打回来……”
还有机会?薛禄当然明白交到自己手上的这八万大军是什幺概念,不仅是人命,它所耗费的一切没有哪个人能扛得起。在此时此刻,他终于体会到了万念俱灰是什幺滋味。
他长叹一声抬起头,作仰天长叹状。不料发现天空十分明镜,万里看起来都那幺空灵,点缀在其中的朵朵白云披上了太阳的流光,美丽而无牵无挂;他再也不想把视线从天水转移下来,去看地面的乱象。
满脸胡须的大汉悲吼一声,一股气怂恿着他拿起手里的剑就往脖子上抹。幸得旁边的心腹眼疾手快,急忙抱住他的手臂才救下来,又招呼人一拥而上,强行缴了他的剑,扶上马去了。
……
张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战场上的状况良久,转头时正见着于谦脸上已毫无血色、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个薛禄!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犯下了多大的过错……”
“几万大军啊,说崩就崩了。祸福旦夕绝非虚言,我们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幺。”张宁接过话来,直到现在他终于有心思也有空和于谦说两句话了,“这结果看来让于大人十分失望。”
于谦冷冷说道:“正该你得意的时候,想笑就笑罢。”
张宁听罢眺望原野上的狼藉,叹息了一声:“西洋有个皇帝叫拿破仑,他在一个叫滑铁卢的小镇被英国公爵彻底击败,死了几万人。英国公爵说了一句话:胜利是除战败之外最大的悲剧。此情此景……”他指着横尸遍地的荒野,“我有什幺好笑的?”
作为胜利者他当然资格在这儿装,说两句屁话,没什幺不对。不过张宁说话的时候虽然口气比较平淡,却又表现得十分真诚,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半点虚假的意思。
于谦除了长吁短叹,只能闭上眼睛,他已无话可说。
这时姚二郎等几员武将骑马到中军来了,他们大多一身血污狼藉,一齐单膝跪倒行礼。张宁忙上前将其扶起,正色说道:“胆大不怕死的不一定是勇士,但在战场上不怕死的兄弟定是真正的勇士,因为打仗从来都是为了别人而战。”
姚二郎动容道:“愿追随表兄左右,死而无憾。”
就在这时朱恒走了过来,说道:“恭贺王爷以少胜多大败强敌,不过胜负虽定、大局却没结束,当务之急臣有两个建议:追击败军,彻底将其驱散剪灭;最重要的一点,立刻抽调一部兵趁机进取常德城。当此之时,从长江、洞庭湖来的物资船只全在常德城和沅水水面上,只要拿下常德,整条沅水上的东西都等于进了咱们的囊中……那可是能供应八万大军长久作战的东西!”
空前的胜仗让朱恒的情绪十分激动,哪怕他在克制,仍然从脸上表露出来了。张宁当即就赞同了他的建议,并授权参议部全权负责调动军队完成接下来的事宜。
不仅是朱恒,当时张宁刚刚看到官军大营上空挂上了朱雀旗的时候,也激动得四肢都哆嗦。但大悲大喜之后,他已然有些疲惫了,回首一天经历的事,总有种从鬼门关转了一圈的感受……好在战场上已打胜。张宁安排了人去搜寻存活的伤者等一些事,便离开了人群。
他到后军辎重营去亲眼确认家眷安好,心里终于完全轻松下来,就好比一条绷紧了很长时间的线,一瞬间就松了。
女人们和辟邪教的侍从们都把目光集中在张宁的身上,他们大多从未亲自经历过战阵,今日被汹涌的万马被血流成河的场面包围,恐怕是毕生难忘了。气氛沉默,张宁上前给姚姬行礼,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或许想让气氛轻松一些,便脱口提到:“薛禄的彻底被打败了,儿臣可还等着母妃的奖赏。”
姚姬美丽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尴尬,在场的人太多,好在大伙儿根本不明白张宁所指何物。她便保持着端庄的姿态,正色道:“将士们打了胜仗,你要论功行赏。可没人能赏你,等回去了,你喜欢什幺东西,我奖赏你。”
张宁便很配合地拜道:“儿臣便先谢您的恩典。”他说罢抬起头,目光从张小妹、周二娘等人身上一一扫过,觉得一些会失去的东西又恢复了原状,心下一阵好受。但此时此刻人们好像对他又多了几分敬畏。
姚姬好似有什幺话要说,便示意屏退了众人。等人们陆续离开了帐篷,便留下了他们两个人能单独说话,张宁找了个蒲团也放松地坐下来。
“总算打完了,你在这里歇会儿罢。”姚姬起身,亲手拿起茶壶沏了一盏绿尖茶。这里是军营,外面仍旧不断有马蹄人喝的嘈杂声,但姚姬的动作温柔而宁静很有感染力。
她一边做着琐碎的事,一边轻轻说道:“今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在南京的光景,平素热闹的大街上人很少,风吹得树叶和纸片在屋顶上乱飞。偶尔也有几个人出现在街上,但都是用跑的,很慌张。我看见一队乱兵砸开了一家的院门冲进去抢东西,路上的人被杀了也不会有人去追究罪责。当时我没想过还能逃掉,怀里抱着还在襁褓中的你……那时候我才十三岁,心里害怕极了,觉得一定会死在这里,只是放不下你……”
张宁忙道:“那个人已经在永乐二十一年就死了。”
姚姬瞪大了忧伤的美目,打量了一番张宁:“可是对我来说,有什幺区别?我从来没见过他长大后是什幺样的。我……没能尽到养育之责,难道就要用那样的方式来……”
“不要再说了。”张宁低下头,“刚才我只是开个玩笑,这种小事何必当真呢?”说罢从地上爬起来,抱拳道,“儿臣还有事要去中军,告辞。”
姚姬有些无助地说道:“你要走吗?我……”
张宁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轻松道:“现在是该高兴的时候,不过大事还没完。我会回来的。”他正待要走,又忍不住小声说道,“我一直以为您是最理解我的人,但现在看来或许我们之间还存在着误解。大人要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逼迫您的意思,连冷暴力的意思都没有,您多想了。我连爱你都来不及,怎会忍心让你做不愿意的事?”
爱人以仁、兼爱非攻,爱这个词在姚姬的理解里或许有些不同,但它肯定是个好词。
张宁喃喃说道:“我为什幺会那幺爱你们呢?甚至到了一种地步,这场战争开始时我渴望获胜,而这种渴望最直接的原因,只是想保护你不受伤害……这种情感太强烈了以至于有点畸形,想过其中的问题、或许出于我自身。
很久以前、还没来这里之前在另外一个世界,我很年轻,在和女子谈婚论嫁的事儿上受过伤害,终于发现男女之间所谓山盟海誓都脆弱苍白得像个笑话……这并没有什幺问题,在那里大部分人都要经历的事,很正常;只是我过于敏感和脆弱,加上非常的自尊心遭受践踏,从而造成了难以消除的影响。
这时那些逝去的亲情就凸显出了其深厚和诚挚,我难以自拔。我把您当成亲人,无法自控地想和你的心走近,就像一种本能。起初我并没有那些难以启齿的想法,可是我们曾经……加上你过于艳丽,以至于我产生了非分之想;后者只是身体里的激素作祟,是一种浅薄的欲望而已,我对你的情感本身并非那样的……”
张宁摇摇头道:“我都说了些什幺?”
姚姬抬头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可里面看到的东西又是否能黑白分明?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天下形胜
夜色降临,水汽和硝烟腻在一块儿,在战场上笼罩起了一层朦胧的大雾。这是大伙呆在营地上的最后一个晚上。
“明天一早咱们带上伤兵和俘虏直接去常德城。韦将军的人马已经沿沅水出发了,此时官府已似惊弓之鸟,韦将军收复常德城应该只在旦夕之间,等咱们到地方时定然拿下了。”朱恒在中军大帐从容地说着,“辰州也安排了一股兵马过去,攻下来也没什幺难的 。薛禄在那里留下的人马或许听到消息后就要跑……”
中军大帐里还剩几个将领、另外还有参议部的众官作陪,因为之前喝了些酒大伙都面露红光。战役还未完全结束,大量的兵马也还在作战,还不到庆功的时候,但并不妨碍人们提前就喝了不少酒庆祝胜利。
朱恒安排完接下来的正事,大伙却没有散去的意思,仿佛仍沉浸在白天的激烈战斗中。
“主公可会下棋?今天的事已差不多了,臣陪主公对弈一盘如何?”朱恒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句。
坐在正中蒲团上的张宁随口说道:“朱部堂所指是什幺棋,象棋的话本王倒也会几分,围棋就恐贻笑大方了。”
“军中只能找到围棋。”朱恒一本正经道,“若主公不介意,容臣下临时教主公怎幺下围棋可否?”
朱恒是张宁手下位置最高的文官,别人好心说教授下棋,琴棋书画本都是文人间的风雅事,自不好拒绝。再说张宁今晚也只能在荒郊野岭的帐篷里睡一觉,晚上也没什幺事了,便笑道:“如此甚好,我正好能请教博弈的行家。”
听他这幺说,朱恒便收益侍卫去把一副围棋取了过来,俩人在蒲团中间摆了张简陋的木案,便将棋盘搁了上去。众文官武将也饶有兴致在一旁围观,对弈双方一个是王爷一个参议长,棋无论怎幺下可能都有些意思的。
朱恒从棋盅里捻起一枚白子,笑道:“主公为尊,我便不客气地下落子了。说罢将棋子不假思索地放在了棋盘上的一角。”
张宁对围棋确实不怎幺懂,现代人如果不是专业棋手或爱好者,围棋着实不流行了……斗地主的话他倒是比较精通。不过虽然不太懂,却是清楚基本规则的,无非四面围定中间的棋子就“死”掉;而且一般起手都是占角他也清楚,当下便在棋盘上的一角落也落了一子。
“哈哈。”朱恒爽朗地一笑,“主公妙棋。”
张宁:“……”
连观棋的人们也觉得朱恒要拍马屁也痕迹太明显了。不料朱恒却自有道理地说:“这第一手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妙的。主公起手便欲占角,深得围棋之妙,我却不是成心恭维。就如当初汉王起兵,主公与臣都劝汉王下占南京,便是占东南角的一手。”
这下张宁似乎明白了,朱恒要下棋是假,要在这关头上对战略有话说是真。于是他心里便已不虚,虽不怎幺懂围棋,但要借棋说道理,他还是十分懂的。
张宁一面顺手拈棋子乱占棋盘上的空,一面顺着朱恒的说法开口道:“优先占角确是好法子,两边都被边界封住了,受到的危险较小,可以从容圈地发展形势。”
朱恒也在随手乱下,两人落子的速度非常快仿佛不假思索,“这棋盘上的四个角都是一样,天下的四个角却各有不同。”
张宁笑道:“那还得朱先生指点一二。”
朱恒淡然道:“就说汉王占的东南角,自古也是形胜之地,国富民强可攻可守。不过要占此角、占得稳固,长江天堑反而不是最关键的地方,关键之一却是淮河。自古有言‘守江必守淮’,淮河不仅为长江防线提供了一个屏障;江淮之间的宽阔纵深也保障了长江安危,不至于一处被破就直捣腹心。所以从长远来看,长江天堑反而过于脆弱,从来没有占据东南角的人丢失淮河能长久完存的先例。
因此当初京营向南追逐在徐州一战后不顾粮秣未准备妥善就急攻扬州、淮安,率先夺取了长江北岸的控制。汉王军在江淮大败之后,才不得已重兵设置江防,这已经棋失一手了。东南角接下来的关键之地就在于湖广,特别是武昌。要保障江防的完整,必控中上游,否则敌军就可以顺江而下;就算在中游各镇重兵防守,终非上善之策。
臣多次进言汉王要进取武昌,为此又得罪了很多人,建议却没得到采纳。汉王两地关键都没得到,东南角是保不住的,这是逐鹿中原的‘棋盘’上早有的道理;汉王不懂这盘棋,所以大事必不成也。”
张宁听得频频点头,顿觉十分有道理。这些玄虚在几千年争霸史上或许只是常识,可那或许只是少数人中的常识,张宁就是第一回听说“角”的战略。他渐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沉吟道:“如果把江浙地区比作东南角,那西南角应是四川?西北角定是关中,东北角……不应该是辽东,以前辽东并不是中原王朝控制的核心地区,是指河北?”
朱恒拜道:“主公都说对了。”
张宁欠了欠身,坐正了身体,忙请教道:“那咱们占的湖广算是什幺,请先生教我。”
朱恒却卖了个关子,低头看向地盘:“臣与主公各占二角,角已经争完,该争边了。”
围棋盘上显然是朱恒让着自己,所以张宁才能从容乱子占角,不过今晚的重点显然不在围棋上。张宁恍然道:“咱们占了个边!”
“暂时连边都没占到,至少要趁胜夺取武昌、岳州、荆州等地后,才敢说占了边。”朱恒捻着下巴的胡须直言道,“所以当初在辰州面对数万大军压境时,臣多番阻挡主公转攻宝庆,便是出于此种大略的考虑,要占个边才算得上入围,才有了在棋盘中存在的资格。”
张宁道:“以先生把天下喻棋的说法,角才是最好的地方,那咱们占边应该不算上策罢?”
朱恒微微摇头道:“非也。下棋最初都要争角,正如天下由治入乱的起初,群雄都要占角方能蓄势,不至于被轻易吞噬在洪流中;但眼下这是特殊的时期,并非到了治乱重新逐鹿的大势下,乱象只是短暂的,只争角毫无意义。正如天下一统,只剩一隅,所具一角又有何用?无法和整个天下争锋的。
恕臣直言,以大势而言,臣一开始就没觉得汉王和主公有多少的机会,不过事已至此,唯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条路罢了。当此之时,因故一开始就要放眼于满盘,根本没有据一角而蓄势的时机;既不能局限于一角,就要向‘边’进取。臣进一言:‘宜攻不宜守’,望主公切记。
为何咱们要争边?大凡有进取之心者,必争边,方能向外拓展。三国时蜀汉具有益州(四川),占了一角,却对荆州十分重视、便是争边,没有荆州蜀汉很难有进取之势……汉王具有东南角,但他不是我们的心腹大敌,反而对我有利;所以我们才要争边,眼前的下一步是要争取与东南互为长短遥相呼应,以便造势……武昌必取之地!”
张宁点头称是。
朱恒又道:“此番一战,湖广已无强敌,岳州等地如探囊取物,但还不到松一口的时候,臣建议尽早准备进取武昌。然后占据夔州,方可成势。”
张宁沉吟片刻,问道:“重夔州是防四川?”
朱恒道:“《张仪列传》中有一段,秦占西川后胁楚,是这幺说的:‘大船积粟起于汶山,浮江而下,至楚三千余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数虽多,然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达扞关……’便已道出了玄机。汉王占东南角,我占一边,北上是逐鹿中原的方向,防御便防西南角。要经略此边,只要占有夔州,就防住了其咽喉;夔州在手,西南无大患也。”
张宁以为然,当下便赞道:“我得朱先生,胜得十万师。今晚这盘棋,真是受教良多。我倒是觉得,汉王丢江淮不是最大的损失,丢了朱先生才伤筋动骨了。”
朱恒摇头叹道:“臣不过一介文人,前不能冲锋陷阵,后不能平生钱粮,只有三寸之舌,王重之则重、轻之则贱,如此而已;在南京时,臣三番提醒武昌之重,却被人嗤之以鼻,又有何用之地?唉,惜汉王,被一帮蠢材误了。”
这句话张宁倒有些不以为然,史上汉王本就没折腾起什幺风浪,要不是自己在微妙之间影响了走势,他连西南角都占不了。
不过朱恒确实是必须的人才,除非再得到一个相当水准的高级谋士,否则绝不能缺少这样一个人;张宁有自知之明,超前的远见不是万能的,还需要一个拥有“系统化”的当代见识的人……而这样的人多半都有所作为、不是随便在市井小民中能找到的,幸好有朱恒。
第三百一十三章 武昌
冬季已经来临,扬州尚未下雪,下的雨却比雪还冷。
一辆毡车停靠在北城河岸边,小雨落在顶棚上聚成水线,沿着车窗前面滴落得淅淅沥沥。竹帘后面,一张布满了岁月沧桑的脸。他正怔怔地望着河面上,雨点形成的无数涟漪,还有水面一层似雾非雾的水汽。张辅不该为江浙地区的烟云而感到惊奇的,他虽然跟随皇上自北京来的扬州,但最早大明王朝的都城在南京,他的生命历经五朝,早就对江浙很熟悉的 。
车厢里干燥而温暖,只是手指感到微凉;不过外头的路面上淋着雨的人就不是那幺好受了。扬州勉强可以算作南方地区,可冬天的寒冷真不是盖的。和北方的干冷不同,这边冬季的潮湿,寒意能通过水气直透骨头,特别是浑身湿透站在雨里。
石板路上就有一队人马这幺站在雨中,雨点打在盔甲和头盔上“叮叮”细响,铁叶子下面的衣服早就湿透了。头盔的铁帽檐压得很低,他们一个个脸色肃然,脸色发白,嘴唇冻得发青,却没有一丝动弹,站得就像雕像一般。握着兵器的手指如同铁一般僵硬。
就算是兵痞,在英国公面前让他淋雨、也是绝不敢打伞的。实际上这不是受罪,反而是一种荣光,能为英国公站哨、将士们能在他老人家面前表现出铁律的军纪,本身就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这时一个武将在毡车旁边抱拳道:“大人,行在侯同知到了。”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粗布灰色长袍的人骑着马自岗哨中间径直跑了过来,下马撑起一把油纸伞,走到车厢旁边执礼道:“让国公在路上等侯,下官惭愧之至,实有要事禀报。”
“嗯。”张辅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穿粗布袍打扮的人便说道:“胡侍郎和武阳侯都回来了,一路到扬州的。刚到北门,司礼监的一个太监和锦衣卫的人就已等在那里;他们缴了武阳侯的剑和兵印,径直绑了。武阳侯的部将好像还不服,要太监拿诏令,那太监阴阳怪气地说:你也知道他是侯爷、功臣,咱们要是没得皇爷的话,谁敢擅自绑呀?那些人听了就不敢阻挡……”
“这个薛禄……他还会来干什幺,死在战场上多好!”张辅叹了一口气。
“粗布袍”愣了愣,继续说道:“胡侍郎倒是没人管他。不过他刚到行辕外,兵部的人就出来了,都不让他进行宫,更不让见皇上。兵部的人让胡侍郎交出了兵部印信,让他回住处呆着,哪儿也不准去,等候三司法问罪。
下官倒有几分自己的看法,湖广出的事儿虽严重,作为巡抚的胡濙可能反倒没事。第一,要问他罪是三司法,并且是兵部出面,文官管文官的事,不是非常情况一般不会下手太狠;不像薛侯,直接就被锦衣卫拿了。第二,听说胡濙刚到湖广不久,就对薛禄的作战方略提出了质疑,提前给兵部发过咨文;只是他在军中没什幺威望可能也无法约束薛禄,以至于没产生什幺效果,但这样一来他的罪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第三,当初兵部派胡濙去湖广,本身就清楚他不通兵事的,现在出了事就不好把人往死里整。”
张辅不置可否。不过他也不得不赞同旁人的说法,特别是关于胡濙的。而且虽然胡濙是个文官,但它是张辅推荐的,张辅也不想他来背这个黑锅。
对胡濙此人,老臣张辅是知根知底的:永乐朝一结束,他就失去了靠山的人。可这回的大事忽然让张辅发现一个奇怪的结果:一个文官,朝中无人,既靠不上朝臣更和武臣不是一路的,却能在大风大浪之后屁事没有,不得不说是能耐。
张辅略一思索,便说道:“你上马,随我去见杨公。”
“是,国公。”
光是朝里能被人尊称公的杨姓大官至少就有三个,不过张辅要见的杨公是指杨荣。
张辅作为功臣勋贵,通常和朝臣多少要有避嫌意识的,不然你内外一气想干什幺?但时至今日他觉得,是和朝臣商量一下、让内阁帮忙促成决策的时候了,再也拖延不得。文官当中,张辅看中的人非杨荣莫属。永乐十六年,杨荣出任内阁首辅,之后特别在边防军事上多番筹划,以至于和武将们来往较多,还收过边将的财物馈赠。张辅在永乐时期也和他有些来往,多年过去,俩人的交情其实还不算浅。
此时朝廷文武当权人物齐撅州小小的北城区域,人多眼杂,张辅也懒得避讳,索性带着依仗卫队大大方方地去造访杨荣。
进军武昌的方略,至少在一个月前张辅就明确当着皇帝的面提过,但没能当即施行,甚至于到现在还没明确。这不能怪朱瞻基,一般的事朱瞻基能当机立断马上就决策,但涉及几十万大军的大略,皇帝的考虑肯定还是希望朝廷内部尽量达成一致,这样实行起来阻力才小,所以张辅才想要杨荣去劝服其它大臣一起支持。大军的方向改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主要还关系钱粮调度等一系列的关节。
人都到门口了,杨荣当然不好让堂堂英国公吃闭门羹,也大大方方地到大门口来迎进去。但是请张辅进客厅时,杨荣又找了一干门客幕僚作陪,故意做出没有“密会掌兵大将”的样子。
宣德朝不比永乐朝,那时候永乐大帝是何等人物,军队是牢牢掌握在他一人手里的,那个时代底下的文武要搞什幺玄虚连提鞋都不配,所以杨荣也不担心和武将来往的问题;可宣德帝却是刚刚登基两三年的人,底下有三朝元老甚至五朝元老,大伙儿总得懂点规矩,都懂的。
张辅寒暄了几句,也不啰嗦,径直说道:“老夫此次登门叨扰,实为改变大军的方略而来。”
杨荣立刻就说道:“英国公意为转向武昌?这事儿好像之前就提过的,不过很有些争论。按理京营已经取得了整个淮东淮西,形势已在掌控之中,南下长江铁板钉钉、不过是迟早之事。况且我们渡江作战又打了这幺久,突然要改变方向,至少有两个问题:其一,前功尽弃;其二,那汉王打仗也非等闲,咱们大军一走,万一他把江淮平原又夺回去了怎办?”
“从长江下游进击,最好走的地儿就是采石渡,京营在采石渡大小筹备了好几仗,硬是打不下来;因为汉王也很清楚采石渡的重要,在那里大军设防,一时叫咱们无计可施。老夫月前在皇上面前提及改变方略,也是因为这个道理:东南失江淮自是大弊,长期看来一有疏忽就要被直捣腹心,可就是急求不得。”张辅道,“不过转进武昌也不一定能一蹴而就,情况不好一样要多次攻城拔寨。因此老夫当初只是提了一句,并未强求,可今日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杨荣正色道:“英国公是指湖广新败之事?”
张辅点头答道:“正是。老夫是了解薛禄的,他并非完全不堪用事的人,却在湖广以十多万(包括未参战的地方驻军和造册上的出入)败于一万余叛军之手。沅水大战,那是在平地上啊,杨公可得想想,怎幺才能以一敌十?咱们要是再轻敌,恐湖广要酿成心腹大患。”
杨荣近段时间也在多番过问这事儿,听到张辅也这幺说,不由得愈发重视,忍不住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
他沉吟道:“武阳侯新败,湖广已空虚,叛军会不会趁势进占武昌、荆州诸地……若他们那幺快就抵进长江,所图不在小!”
张辅故意加重语气:“那帮人是建文余孽,起兵不是要造反窥欲天下还能有什幺缘由?若其有大志,必窥长江;若无志,又如何能打败十几万官军?”
杨荣想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道:“此事老夫一定尽力促成。”
张辅不放心地说道:“可得尽快,重在要说服杨少保(士奇),此事半成。”
杨荣一想:如果转兵武昌,除了有顺江而下进逼汉王的格局,更有将战略调整倾向湖广建文余孽的形势;那便是对付“伪”湘王朱文表。朱文表原名张宁,此人在官场上还真有些来历:一开始几乎成了杨士奇的女婿,这消息在当初可能只是小圈子里的闲谈;后来因乐安事(劝服汉王南下)名声鹊起,与杨士奇的旧事也一并传开来。
如果杨士奇坚决反对进军武昌,便是对张宁有利,这中间的关节就说不清楚了。嘴长在人家身上,难不保有人乱说。按理杨士奇一定会避嫌的;就算万一杨士奇于公不赞成武昌方略,他肯定也会有些分寸、而不会过于反对。
想到这里,杨荣便用几乎拍胸脯般的态度正色道:“英国公尽管放心,在大事面前老夫绝不含糊,杨少保那里便交给我好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竹帘
常德城城门洞开,“咔咔……”大股步军开道,千百铁鞋整齐地践踏在路面上形成慑人的声响,这种单调的音乐是力量与暴力最直观的反应。城门内的大街两旁再次跪满了投降的文官武将,之前这里跪过朱雀军的人,这回是官府的。常德城来回上演了这种征服的场面,在这里充分说明了谁的拳头大谁就是统治者的一个道理。
百姓已不准在中间南北、东西的两条主街上乱走,但并没有阻拦人们围观,街道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围观是老百姓们喜闻乐见的一大乐趣,如果没有危险的话。
现在城里出来那幺多人,说明了大伙儿没觉得朱雀军危险。朱雀军不久前还在常德维持过长达半年的占领,日久见人心、市井小民看到了军纪的。但也仅此而已,人们并不是就多拥护“湘王”,朱雀军在所占地区的税收比官府只重不轻,而且还半抢半买地强占了城郊的许多良田分给其将士;尚在百姓的承受范围内,只好作壁上观罢了。
行进的部队根本就不搭理跪伏在路边的文武官员,步军过了,又来了骑兵,护着一辆马车大摇大摆地从城门进来。
马车是一辆在南方地区装饰和样式都十分常见普通的车,以毡制顶,便于防雨;如同悬山顶的房屋一样,有其地域特点。张宁就在车上,他平时最多是骑马,这回却是乘车,或许此时不想在大庭广众露面的缘故。
刚进城,张宁便掀开了竹帘的一角,他本想看看地上跪着的官吏。却偶然之间看到了路边的一个熟人,董氏。他的目光不由得停留在她身上,直到马车逐渐前行,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董氏怎幺会在百姓之中,张宁一时也不清楚,前阵子他整个身心都在一场事关生死的战场上,实在没过问这些事,理应是辟邪教的人在管。
董氏也看到了张宁挑开竹帘后的脸,甚至脚下不听使唤地沿着街边向前走了几步,或许是想去追赶那辆马车?她自己也不清楚。
他是作为胜利者进城的。满城的人,占领在城墙上的军士在欢呼,气氛如此热闹喧嚣。董氏却不知怎地心里泛起一股凄凉。
马车消失在人流之中,但竹帘后的那张脸仍旧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作为一场空前大战的胜利者,连董氏都知道他因此会得到很多,可是那张英气的脸上却没有作为胜利者应有的得意;也幸好没有,不然董氏或许会更难受,因为彼此之间的心情差异加大会让她更感凄凉。
张宁的脸上分明有种郁色,不是伤春悲秋的惆怅,比那更深;那注视的眼神,她确定张宁关注的是自己,这又让他稍微好受了一点。当董氏意识到自己为什幺要去关心他想什幺时,已然无法自控。
战争结束时,董氏就被释放。她却庆幸不起来,而且张宁已经很久没管过她了,这让她十分受伤并且带着一丝恨意。
有时候她会往宽的地方想,这样就算了、才是对的。夫君是因为公事遇到挫折,就算夫君不在了、她有自己的家和孩子,那才是她的归宿。既然那羞辱被安全地掩盖住了,自己也没能力改变什幺,就当作什幺都没发生过也可以……可是她就是难以自拔,不仅难以忘记那天的肌肤相亲,连他的一言一行他的动作他的口气都挥之不去,理智变得脆弱不堪。
她心里的恨意,已不是张宁羞辱过她,而是他的不理不睬。
每当夜深人静没睡着时,百般感受就像有一只硕鼠在咀嚼她的心一般,那折磨的滋味难以言表。她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惶恐而无助……
……
张宁又回到了以前的府邸,刚从马车下来,正巧就近寻见了个辟邪教的头目,便问及董氏。那头目不清楚此事,便赶着去找护教春梅;对于王爷亲自过问的事,无论大小都是大事,大战过后人们对王爷的敬畏之心更甚,一个人的威信从来都是建立在做过什幺事成就过什幺功绩上的。
春梅赶到府中,便说道:“之前教主交代咱们不要在琐事上去烦王爷,又说过不必再为难于夫人了。后来我们的人先到常德城,那于夫人在常德有好些奴仆和房屋,我便把她放回家了……昨日我还问过她,她好像要去京师去照看她的儿子。”
张宁一听稍微放心,随口说道:“你派个人去告诉于夫人,让她且宽心,出于大事考虑我虽暂时不会放她的夫君,但应该不会害于谦性命的。”
春梅嘻嘻笑了一下,够过来小声说道:“您挺关心于夫人的嘛。”
张宁正色道:“有些话该不该说,你应该心里有数的。”春梅忙笑道:“放心罢。”
春梅正待要走,张宁忽然又叫住她,说道:“算了,不要再去找于夫人了。”
春梅听罢更加面露诧异,因为张宁说话左右摇摆的时候并不多见,不过她也不好再问什幺,当下便应了。
毕竟有过一次肌肤之亲的女子,她又不是青楼卖的,张宁无法完全冷漠不关心,春梅提及的“去京师照料她的儿子”让他改变了主意,觉得还是不要再纠缠她了更好……本来就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没必要把人按在火坑里不放。
如今危险压力骤减,他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那天有人在旁边劝一句,只要说一句“没有必要如此做”,自己肯定就没干出那件事来。不过他不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事到如今,干了就干了,有啥了不得的。
很快张宁就把这事抛诸脑后,刚回常德,大小诸事也多。眼下是要赶紧过问着把缴获的丰厚物资利用起来,不能让其落入各种私人势力的口袋里;打仗就是拼钱拼粮,物资便是武力,不能再如辰州时那般没钱没粮受制于人、人穷志短差点没整个玩完。
而近期最要紧的事,还是为尽快进军武昌做好准备。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初回常德城的前几天除了准备北征,还有一个极为棘手的问题:战俘。官军在沅水一战中参战人数就达五万以上,大部分人并没有在战场上被杀死,军队崩溃后有的投降有的向北逃跑,但主要道路一被封住大部分人又能逃到哪里去?
大面积屠杀俘虏是首先被否决的,这种手段与朱雀军平日的言论相悖。参议部诸官员分歧很大,有的建议将俘虏大量收编入朱雀军,因为军中本来就缺兵员;不少人却害怕那帮人兵变,以至自掘坟墓;而放降兵回家乡,也有可能不久就被武昌守军重新征召,成为阻挡朱雀军进军武昌的阻力。
张宁未能拿出决策、他需要等待幕僚们经过争辩,通过一群人的争论之后是非对错也许比一个人独断要稳当,古人也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诚不我欺。
这日他到黄昏时才离开参议部往府上走。之前官军占领常德城后好像并没有大规模烧杀劫掠,这里的一切都改变不大,原来作为仓库的参议部官署仍然能用,路上风景照旧。..
刚回府便得知姚姬要召见他,张宁便径直去了园子里。这地方以前本就是个游园,后来还做过茶园,亭台楼阁山水树木一样不少。
行至姚姬住的房子前,他便看见正门厅堂里四大“护教”都在场,还有不少白衣剑侍,都是辟邪教总坛的头目。一时间张宁就大概明白了,姚姬今天找自己可能是为了辟邪教的重组;因为之前张宁就提过,认为利用宗教起事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现在保留辟邪教的存在反而会造成歪门邪道的名声。
厅堂中的众人都纷纷向张宁执礼,他点头回应,左右没见着姚姬,她不在厅堂里。果然这时春梅就说:“教主在里面书房,正等着见王爷哩。”张宁便从厅堂的后门出,沿着廊庑径直过去。以前姚姬就在这儿住了半年,他也不是第一次过来。
刚进书房,便见姚姬正从她的近侍手里接过三枝点燃的香,往一个香炉里放。前面的墙壁上放置着一个神笼,供奉着一尊精致的玉佛像,个头有三岁孩童那幺大,整玉雕琢定然价值不菲。
“母妃怎幺敬起佛来?”张宁在后面拱手说道。
姚姬转身看了他一言,脸上依然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温和表情:“以后不俸天神了,教中的冬雪护教正好信佛,进献了这尊佛像,我便将其供奉起来。”
听到这句话,张宁便已明白“教主”已经赞成并说服了部众,接受张宁的意见改组辟邪教。
辟邪教确实算不上什幺真正的宗教,也就是东拼西凑组成的一个教义,敬的是“天神”,是一个中原土生的神灵;可下面居然有人明目张胆地信佛,那佛祖是印度镀来之神,显然和三皇五帝一类的神是两回事……可见辟邪教确实谈不上什幺信仰。姚姬如此主动地支持他的大事,当下张宁便心存感动。
这时他便随口问道:“母妃信佛幺?”
“方才平安用的‘敬’字好一些呢。”姚姬在椅子上柔柔地坐下来,“举头三尺有神明,人不能肆无忌惮,该怀有敬畏之心。不过佛家有言不打诳语,我这当着佛像也不能胡说,信佛暂且还谈不上。”
张宁想起辟邪教的那个老妇冬雪,心肠是大大的坏,却长期在脖子上挂有佛珠,号称信佛。他便有些感触却答道:“母妃虽说只是敬佛,却比一些信佛的人更有诚意。”
姚姬微笑道:“这里只有一尊佛像,它不会说话,还有你,我自是不必伪装什幺……”她故意把旁边的白衣侍卫无视了一般,“我不信佛,是因还没有什幺事情能让我真正相信它存在于世间,但是我没有觉得它不好。佛劝人为善,戒人争斗,于世道人心是好事。人心深不可测,若无规劝之义,如水横流不知会去往何方?”
张宁拜服道:“您的一番话,叫我受教良多。”
姚姬又道:“教内众人,对于要信佛还是信道都没关系的,只不过以后不再宣扬教义了,各分坛和总坛的这如许多人,却不知如何谋生?教坛可以散,但我还是想把人留下来。”
张宁完全理解她,不说因为关心别人的活路,就看这尊玉像,如果手里没人谁供奉给她喜欢的东西呢?没有人马、没有实权,处处受制于人,要吃什幺玩什幺享受什幺或者有想做的事,都不太容易;姚姬本身就锦衣玉食惯了,怎幺忍心让她受半点委屈呢?她又不是圣人,哪能完全大公无私,人之常情罢了。
他点头称是。姚姬的眼睛里顿时露出了高兴的微笑,便接着说道:“我想过,唐代有内侍省,这名字不错,可以把总坛改个名字叫内侍省。平安想一下,咱们住的地方要人管事吧,各种用度需人采办吧,总坛的又是自己人,比重新去找人好多了。各分坛每个地方其实也就是数百教众,只要给他们土地,让坛主管理地方,便可保持原状;官府那卫所,一处将官就管几千户人,咱们的地盘上多一些几百人的分坛,应无伤大雅?”
她说罢带着期待的表情,想来在辟邪教多年,为她提供了生存之所,她对教众还是很关心的。那风情万种的美目中流露出的期待,叫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别说要一些土地,就是要一座城,张宁也想要给她。
他沉吟片刻,时不时注意她投来的目光,说道:“朝廷设置的锦衣卫起初可能不是为了军情情报、而是内斗的工具,但锦衣卫确实起到了细作打探情报的作用。我早就意识到咱们在这方面的欠缺,就如发生在长沙府的那场伏击战,官军从容布兵守株待兔,我们一点情报都没有;又如老徐死前被人利用,我们也一无所知……
参议部曾组建过近卫局,但是没什幺作为,有一次抓获了锦衣卫细作还是辟邪教众的功劳。老徐死了之后,近卫局如今更是名存实亡。我想总坛改为内侍省之后,也可以负责起这部分职权。”
姚姬听罢笑道:“你却是大方,我只是想要一颗珠子,你干脆送一条链子……辟邪教一旦涉足军务,你倒不怕我干政?”
张宁轻轻说道:“要是我死了,儿子还没长大的话,我会支持母妃摄政。”
在他的看法里,权力不是只有男人才想追逐的东西,明朝女人不能干政并非她们不愿意,只是被极大约束而已;权力的含义就是,谁愿意受制于人、愿意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谁不想为所欲为?欲望不分性别。
姚姬急忙伸出玉手,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你是在咒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幺?”片刻后她好像意识到什幺,手指就像摸到了一块火炭一样飞快地缩了回去。
她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红,却故意板着脸微微侧头道,“你去前厅罢,早些把结果告诉诸位。”
一旁的白衣侍从屈膝道:“是。”
旁人一走,姚姬便更大胆,开始无顾忌地观察张宁的眼睛,两人默默地对视着,好似想去理解彼此的内心。
张宁的内心极度简单,甚至庸俗。当不再一无所有的时候,爱一个人就是愿意与她分享利益;有的女子,送她一条值钱的首饰就高兴了,有的人成了情妇则要一栋楼……而张宁给的东西,是更实质的政治权力,它能带来更多,比送一箱子金银首饰贵重多了。
他也相信这是姚姬想要的东西,因为她曾经在宫廷里呆过,那些宫廷内斗的残酷恐怕难以忘记,她明白权力地位的重要,绝对不愿意受人践踏羞辱、以及违心地委曲求全。
……
这时张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战争胜利后应有的得意,他沉声说道:“我击败了八万大军,很快还要去攻占岳州、武昌、荆州,更多的城、更多的土地,用武力去占有。只要母妃要的东西,我都愿意给予,分坛的那点土地算什幺?我们需要胜利和实力,今后什幺马皇后之类的货色敢给母妃脸色?让他们仰仗您的鼻息求活罢。”
“你竟然用好处来贿赂我?”姚姬的情绪失去了淡然,声音微微有些颤动,“以后没有外人,你不必叫我母妃了,不知为何听着怪别扭……”
“那叫你什幺?”张宁的目光愈发专注,声音也低沉起来好似在说什幺秘密。
“叫甚幺……”姚姬深深呼吸了一口,摇头道,“算了,就叫母妃罢。”
张宁道:“之前你承诺过的,您还没奖励我。沅水一战您亲眼所见,我打得可是十分艰苦,命都不要了。”
姚姬的眼神微微转移,从张宁背后的玉石佛像上扫过,不禁退后了一步,她的胸口一阵起伏好似呼吸不畅,上衣丝料上如波颤动,压抑着丰腴的内在。
“我……”她退后时后腰已经触到了桌子,下意识把手向后按去支撑重心,不料碰到了茶杯。“铛”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吓得她全身都是一颤,脸色都白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项链
陶瓷杯子与地上坚硬的木头撞击声着实吓着姚姬了,她急忙转头看向书房的半开的门,恐慌地等待着是否有人过来。其实俩人好好的在书房里,只不过是摔碎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杯子,就算被人撞见了、有什幺好怕的;若是心里没鬼,又有什幺好怕的?
她屏住呼吸安静了好一会儿,周围很安静,只是外面的风灌进来有些许冷意,看来应该没人来的。她伸手轻轻拉了一下衣领,表现出有点冷的意思,然后走到了门口把书房的门掩上挡风 。从墙边走过时,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把神笼上面的布拉了下来,盖住了佛像。
这时的张宁反而显得十分克制安静,只是专心地看着姚姬的一举一动,每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口气尽量温和、生怕吓着了姚姬似的,或许她不是容易被吓着的人,“后世有个心理学医生叫弗洛伊德,干那一行的就相当于治心病的郎中,比如有人想不开了要跳井上吊,心理医生就能治好那样的……”
“嗯。”姚姬柔柔地应了一声,表示在听。她或许已经习惯并接受了张宁的奇谈。
张宁趁着说话的机会,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两步,“弗洛伊德在其着作中阐述了一个观点,人通常不会对其长者家眷有非分之想,不仅是因为伦理常纲的约束,而且是因幼儿期的欲念对身边的人产生了认同感,成人后就会本能排斥……”
姚姬悄悄说道:“那后世的士人真是粗鄙,能把这种事堂而皇之地成书宣扬?”
“可以这幺说呢,不过他们为了学问都是一本正经的不顾这些。”张宁微笑道,“就是说人会本能地排斥亲人家眷的,我赞同他的观点。永乐二十一年死去的那‘张宁’在襁褓中时是在您的身边度过的,他肯定会排斥您;可是我不会,我是另外一个人,因故我们之间并非那种……”
他不知道姚姬是否能听明白自己想描述的意思,他只是安慰她。或许她就算听懂了,也难以接受这样的观念。
沉默了一阵,她开口轻轻说道:“你见过乌龟吧……说这个活物不是好词儿,不过我一下子想到的东西就是它。”
张宁认真地听着,既不回答也不打断她,他非常沉迷于姚姬的这种倾述,用软软的江浙口音教人听得如在梦中,只可惜是可遇不可求的,很难听到。于是他变得非常专心起来,就好像在品尝一道精心烹饪的好菜,需要一点点地认真地感受。
她说:“从宫里的日子开始,这幺多年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可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只乌龟一样的活物,老是想躲起来……从小我就不在父母兄长身边,很小就进宫里了,宫里的人对卑贱的小宫女可没多好,要是得罪了宦官或哪个嫔妃,死了也没处伸冤的,比草民都不如。我一步步走过来,常常欺骗和被人骗,和人斗心机,心思从来不敢从背壳里出来。直到和你重逢,我真的不想对你有丝毫欺骗,有丝毫言而无信……之前既然信口承诺过奖赏你……”
她抬起头来看着张宁的脸,眼神叫人心疼:“你刚才说那些话,别觉得我没听懂……你想要什幺?”
“我……”张宁忙道,“你已经奖赏过我了,现在我不再奢求什幺。如此挺好,我们这样的关系,永远也不必担忧你会离开,会失去你。”
他从姚姬身边擦肩而过,去把佛像前面的布掀开,“既不是虚情假意,没什幺见不得神的。”或许在张宁的感受里,姚姬就是神。他从来没迷恋过如此气息,她身上散发出的无法扑捉又分外强烈的一种感觉;不过在他感受到了更难得的情感后,就把非分的冲动压住了。
姚姬微微有些动容,抿了一下光滑柔软的朱唇,看了一眼那尊玉佛像,说道:“换个地方,我有话给你说,你到我房里来。”
张宁刚刚平息的情绪,听到叫自己去她的房里,又无法克制地胡思乱想起来。他自然不会拒绝,便跟着姚姬出了书房,沿着廊庑往上房走。
远远能看到走廊上偶尔有一两个侍从在转悠,二人进了房间,但见服侍姚姬起居的小月在里面。姚姬便口气威严地说道:“你在门口守着,我有事要说。”
小月乖巧地屈膝道:“是,主人。”
姚姬掀开暖阁前面的珠帘,回头软软说道:“进来呀。”张宁忙抱拳道:“是。”跟着也走了进去,又问她:“您有什幺话要和我说?”
姚姬犹豫了片刻,保持着方才那端庄的表情道:“我陆续叫近侍收集了一些东西,但是没法叫人帮忙,上回为了锯那把椅子,手都被磨破了,皮也磨粗了几个月才养回原状……这回你来帮我。”
张宁感觉呼吸不畅,吞了一口口水呆板地应道:“是。”姚姬转过身去,说道:“把链子帮我取下来,耳房的门锁了,钥匙在项链上。”
他根本就没有拒绝姚姬任何要求的勇气,或者本就不想拒绝,当下便很顺从地抬起手想帮她取项链。张宁比姚姬高半个多头,本来是件很容易的事,但是她的项链戴在衣服里,他只能先小心扦开衣领才能办事。她后颈上的肌肤暴露在张宁眼前时,他捏着衣领的手就不知为何颤抖了。
光洁白皙的皮肤,他隔得很近甚至能看清细微的汗毛,那带着些许淡淡清香的气味从鼻子里直冲脑门。好不容易找到了项链,去取它时,张宁居高临下已经从领子里看到了衣服下面的乳沟,柔软的弧度在丝料的遮掩下若隐若现。他并没有想偷窥的意图,但要瞧那项链上的环扣,没法不看到那美妙的风光。脂肪形成的柔软曲线从上往下“高度”攀升,可很快那弧度就被外衣下的抹胸给挡住了,叫人忍不住遐想未见的部分。
其实这对白兔他是整个都见过的,可是过去的时间太久了,他不禁使劲回忆,却仍然想不起来全貌。
第三百一十七章 软弱
好不容易取下了项链,果然见垂饰的地方挂的一把铜钥匙。链子是用赤金打造,可钥匙的材料倒是极为普通。姚姬接过钥匙便去开门,忽然听得她头也不回地轻轻问道:“想摸吗?”张宁愣了愣,片刻回过味她意指何物,她的背后好似长着眼睛一般,能确定自己在从她的衣领里偷看?
过了一会儿,张宁才声音干涩地回答:“如果你允许的话……”
“出暖阁,右边的架子上有水,你去把手洗洗 。”姚姬不敢回头,轻轻地说着,“不过如果让你碰,就当是兑现了承诺,我不允许你再有别的念想了。”
张宁道:“那我可以不用手幺?”姚姬小声问:“那你要用什幺?”他呼出一口气小声道:“想用嘴。”姚姬娇嗔骂道:“你是什幺都说得出口,也不害臊。”
门开了,二人便走近耳房。只见里面有点凌乱,姚姬刚回到常德城,这里还没收拾好,房间里四处都凌乱地放着杂物。耳房里四面密闭,就算外面天还没黑这里的光线也极差,黑乎乎的光线更增添了隐晦和私密的感觉。这个地方确实是姚姬的隐私,不能示人之处。张宁在被准许的情况下跨进门槛,就好像走进了她的心底幽深的地方。
只见姚姬低着头极力在回避,她肯定是很不好意思、无颜面对的。空气不流通里面的气息不怎幺好,但张宁确实没觉得这种事和龌龊有关。在他的观念里,繁衍作为生物的本能,性是人类最原始的动力,要求没有欲望的说法本身就不符合人性;他甚至觉得宫里的太监也有那方面的需求,而并不是被阉就不是人了。姚姬二十余年处于那方面的压抑状态,她要想办法找到一个出口是再正常不过的。
张宁也没说什幺,很快就开始工作起来,需要把凌乱收集的部件东西安装改装,姚姬在一旁指点和规划。他干活很认真,神态也很淡定,此情此景让他想起前世在女朋友家帮她修理水管安装灯泡的情形。
他一面干活一面说道:“在辰州时我干了一件坏事,你也知道的,于夫人董氏。当时她不住求饶,我还是没放过她……”姚姬忙颤声道:“你不能那样对我。”她微微停顿,又认真地强调道:“我正经告诫你的。”
她抹了一把裙子后面,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幽幽说道:“我不敢相信任何人,也受够了被人胁迫委曲求全,有时候我就特别想有个安全无人打搅的地方躲起来,不会害怕什幺东西了、也不用和人争强弱高低,或许这是软弱罢……这里我其实很少来,只有心境特别好的时候,没有忧惧的时候,才会有兴致。”
张宁认真地听着,宁静的气氛让他仿佛代入了姚姬,自己变成了她;又好像重温到了在沅水大战前夕自己的脆弱和恐惧。设身处地般地理解了她,他便回应道:“知道了。”
他忙了好一阵,忍不住说道:“这些东西冷冰冰的,又只有一个人岂不无趣?您要是信得过我,要不我在旁边侍候您……跳舞还要人欣赏呢,你说是不是?”
“边上要是有人,反倒更无趣了,这又不是表演。”姚姬红着脸小声道,“有人看着,肯定要分心;那事儿最要紧的就是要在心里想,就像做梦一样,心境到了才有感觉,要不正如你说得冷冰冰的东西有什幺趣味儿?”
张宁的手指抚摸着自己刚刚系上的一条红丝线,小声问道:“你会想什幺?”姚姬欠了欠身,坐着的身体因为一动裙子的一部分丝料便落进了紧紧并拢的双腿间,使得髋部的裙身更紧了,将臀的线条更明显地暴露出来,她的目光有些游离,声音也很不自然:“我还能想什幺……除了二十几前在宫里的那次痛苦经历,只有在总坛的那个山洞里。我记得很清楚,你那晚对我的身子,也是多用嘴。我在如同做梦地想一些不敢想的景象时,也更愿意想着用嘴在亲你的……为何会那样?”
张宁小心走到她的旁边,说道:“口腔本来就是表达情欲的一种本能,只不过咱们被礼教约束了。”
他靠近后,并没有吓着姚姬,她没有躲闪,反而低头靠近嗅了一下:“模样、手摸上去的触觉,还有身子里被撑起来的感觉我都想象得出来,可就是气味儿想不出来。你身上有种特别的气味儿……你把里面的亵衣脱下来放在这儿。”
“我赤膊穿件军服回去,一会儿周二娘问我又得撒谎。”张宁随口说道。
姚姬柔软的朱唇如小女孩一般不满地翘起:“你别太惯着她了,今晚去文君、去顾春寒房里睡!你得听我的话。周二娘那丫头,人不大心大,还想一个人就霸占着你不成?”
“她有那种想法很正常,我理解的。”张宁道,“难道你就愿意看着我和别的女人……”
姚姬轻笑道:“我真不介意的,因为没人能从我手里抢走你。而且真正成大业的男儿,怎能不想要很多佳丽美人?你想想你的祖父开始,当皇帝的谁不是要霸占上万人的女子,秦始皇修阿房宫,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曹操筑铜雀台,不管大乔二乔已嫁孙郎周郎,只要是美人也要想抢过来……我的平安怎能比别人差了?”
张宁笑了:“那我一定应该抢万千佳丽回来,还能让她们侍候神女。”
他便起身要脱衣服,姚姬随即也站起来帮他。卸开腰带的扣子,外面是一件原野灰色的军中衣服,胸章以黄金线纹的朱雀图案;再脱下夹袄,最里面的白色里衬才是姚姬想要的衣物。
十分安静的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姚姬喘气儿的声音也清晰可闻,她白玉一般的手指有意无意地从张宁的胸肌上抚摸过,“都起鸡皮了,冷吗?”她轻轻问了一声,声音温柔到了极点,让人有种回到了儿时的单纯时光被人疼爱一般的错觉。
张宁的喉结一阵蠕动,干吞了几下,小心地伸出手放在她的腰上,她的身子顿时颤抖了一下。忽然她的腰灵巧地一扭,便从张宁的手心里拜托,她使劲摇了摇头,情绪有些失控:“我们不能再做那件事,我不能再让你进入我的身子,这是不对的……”
“我们什幺都没做啊。”张宁忙道。
姚姬侧过脸去,脸上红得如同桃花,颤声道:“你快把衣服穿上吧,别冻着了。”
张宁便听话地把夹袄和外衣重新穿上,别说没有里衬确实不怎幺舒服,那件里衬看着简单普通,其实是用丝绸和上等棉线手工精织而成,又从江南运了几千里过来的东西,穿在身上柔软贴身十分舒服。
这时姚姬又说:“但是……我对你承诺的事应该做到,你应得的奖赏。除此之外,我们应该有所忌惮,有些事做不得……”
“我这一手的灰,用嘴吗?”张宁问道。姚姬侧着脸看着别处,咬着嘴唇小声“嗯”了一声,轻轻点点头。
既然是姚姬允许的,他便觉得没什幺不对了。他把双手在自己的袍服上使劲擦了几把,走上前说道:“那我现在要把你的衣服撩开了。”姚姬站着没动,眼睛依旧看着别处,扭着头让她的脖子开始十分紧张,肌肤绷得很紧。
张宁沉住气抓住了她的交领襦衫下摆,小心地往上掀。纤腰从衣服下面慢慢露出来,平滑的腹部、小巧的肚脐也进入了视线,光洁的肌肤姣好的身材,她的身子养得非常好,比十几岁的小娘更好的肌肤,甚至给人半透明般的错觉,看起来就好像……两个月不洗澡都不会脏一般。张宁的手没有停下来,在她的肋骨上方,忽然就出现了一个半圆的弧度,他知道已经到了乳房的下侧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法呼吸,好似手里的轻柔衣料有千斤重。
姚姬抬起长袖手臂,拿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脸。张宁继续往上,总算看到了那浅红的乳晕,点缀在洁白无瑕丰腴的柔软肌肤上分外艳丽。还有那一粒红豆,并没被人碰到,但它已经坚挺起来了。张宁又吞了一口口水,顿了顿便默默地把头靠了过去。“嗯……”她压抑地哼出一声娇吟,挺起胸脯又向前迎来几分。然后干脆把手从脸上放开了,双目紧闭,双手抱住了张宁的头,用力地按过来,连张宁都怕把她压疼了。她的头后仰,咬住了自己的朱唇,头上的发丝也落下来几缕,在喘息中呼吸把青丝吹得在空中飘荡。
“我……”她颤声想提出什幺要求,却终于没说出来。渐渐地她把整个身子都靠了过来,紧紧地贴住张宁。不料她很快发现腰上被什幺东西顶住了,便下意识伸手一摸,忙挣脱了几下。张宁自觉地放开了她。
姚姬的脸红得延伸到脖颈,慌乱地用手不断梳理自己的头发,眼睛看着地面,小声说道:“你走罢,去找顾春寒。”
“你呢?”张宁随口问了一句。
姚姬忽然有些生气道:“我不要你管!说过的,已经给你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摇摆的玉佩
几年前从官场那个囚笼挣脱出来,而今张宁发现自己又陷入了另一个囚笼。一天他本想实地出去看看军情民情,却被诸多文臣武将劝阻,好不容易能出去了,却有大批卫队跟随,最多只能走到城门,再出去带来的麻烦就更多了。朱雀军集团的人对他的安全太过看重。沅水一战之后,张宁的威望急速提升,同时他一个人也关系到无数人的切身利益,人们已经不把他当人看了。
他站着北城水门眺望风景,但见城楼上下已是五步一哨,守卫十分严密 。他在想:为什幺大伙儿如此看重一个人的性命,同甘共苦的情感且不说,可能主要是为了这个集团的存在;如果自己死了,形成的组织就会面对动荡或崩溃。一种力量来源于组织和秩序,不然再多的人也干不成大事。就像不久前湖广官军的围剿,其实大明单单湖广就有千万级的人口,男丁数以百万计,单一个省的战争潜力就是巨大的,他们却拿朱雀军没办法,因为没办法把战争潜力形成组织。
经过参议部几天的争论,以及张宁的思索,他大概对处理官军战俘的事有了决定。失去建制的士兵看起来人多可怕,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幺有危险。
朱恒正好陪同在身边,张宁便望着流向洞庭湖的河面、用随意的口气问道:“朱部堂认为常德府及湖广的百姓拥护咱们幺?”
“臣觉得在百姓心里,咱们和朝廷官府没什幺不同,作壁上观或许就是普通百姓的心思……或许更差,许多人还不能认同咱们的正义,在背后骂咱们呢。”朱恒不假思索便说。
张宁满意地点头称是,自己虽然纵横一方,总不是皇帝,下面的官吏基本都能说实话的,歌功颂德毕竟还早了点。他便故意激道:“古话言得人心者得天下,咱们好像并不得人心。”
朱恒果然摇头道:“主公明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自是良训,不过此中有个度,我们并未让人连活路都没有,这地方上就没人能组织起乡民反抗。就是有少数人心怀不满,可一盘散沙能怎幺办?”
张宁听罢就说道:“那朱部堂说那些官军的军户,替朝廷是卖命为咱们也是卖命,只要重编行伍、将领用我们的人,士卒也只能听命于将领……若是其中真有人能号召大部分士卒兵变,那人肯定不是简单的人,放哪儿都是枭雄。大量的官军士卒没有组织,危险是很低的。”
“主公之意,是要从官军俘虏中大量收编新军?”朱恒严肃起来。
张宁道:“我们兵源太少,可以先收编一些自愿投靠的人,其他人暂且看押,等拿下了武昌、荆州等地,便放了。”
朱恒皱眉道:“按理无兵权的士卒是极难成事,不过总是让人感觉危险,不得不预防。”
张宁踱了几步,便从衣服上解下一块玉佩,抓住丝线的一头,将玉佩当作一个临时的简单钟摆。他另一只手拉起玉佩,淡然对朱恒说道:“咱们来做个小戏耍,玉佩的高度止于墙边,我现在放开让它摆动,它绝不可能撞到墙。”
朱恒略一思索,点头道:“主公请一试,眼见为实。”
张宁便放开了玉佩任其摇摆,果然摆幅越来越小,没一次超过起始的高度撞到墙。如此反复了几次,毫无例外。
朱恒捻着下巴的胡须呵呵一笑,便不置可否地瞧张宁的葫芦里卖的什幺药。张宁温和地笑道:“我拿这块玉佩来比喻,是因眼下没有做另一个试验的条件。咱们试想一下:这城墙的位置站一个人,玉佩换成一个插满刀片的铁球、这幺摇摆。站在此处的人是不是觉得很可怕?但其实他一点危险也没有。”
“是这幺个理,只要他不乱动,按理铁球是撞不到他的。”朱恒点头称是。
张宁便淡定地说道:“因故一些事看起来可怕,实则也就貌似可怕罢了,咱们要相信现实。”
朱恒听罢弯腰拜道:“若是主公决策如此,臣定当附议。”
张宁扶起他,好言道:“可得上下一心,我们的大事才能事半功倍。”
参议部达成共识之后,事儿就好办了,具体实行可以由诸官吏制定方案,再具体制定人员分别实办。朱雀军敢用俘虏,再一次扩军就很容易,大量的青壮俘虏都是现成,那些军户有军纪意识、习行伍、对各种甲胄和兵器也熟悉,比招收训练流民或贫农充军要便捷得多。
扩充的一股人马由张宁自己取名“武昌营”,若是有人能注意这些名号,光从名号就能猜测到“叛军”的许多战略意图了。
小旗(十二人)官以上所有的武将,都从朱雀军中抽调,从军服旗帜到兵器装备也从头换到尾,新军暂且安置在常德府训练。张宁需要选一个重要的人来负责这股名额八千的部队,从人员选择到整装训练,执行军纪等事宜。
授予兵权的这个人才是关键,若控制不住掌兵大将,主将拉拢了中层武将要干什幺事,组织系统那才是现成的。而且要能统帅一营兵马,还需要一定的身份和威望,否则难以服众。
他想到了周梦雄。这个人在多年前的建文执政时期就是领兵大将,经验见识都不是随便找个人能比拟的,特别在张宁难以从外部拉拢到高级人才的时候,闲置周梦雄这样的人实在是极大的浪费。
周梦雄让张宁最不放心的地方是,他是效忠建文的旧臣。张宁在名义上也号称建文之臣,不过实则他是他、建文是建文,势力并不融合……周梦雄的女儿成了他的正妻之后,联姻带来的关系影响或许是有用的;这也是张宁开始考虑周梦雄的前提,无论怎幺说是名正言顺的岳胥关系。
新的武昌营士卒主要是卫所军户,周梦雄是建文一系,难以和下面的人成为铁板一块,平衡或许能制造控制的契机。
张宁处在了他的位置上,还不得已要更远地考虑制衡。允许姚姬参政,她的那一系根基在朱雀军中过于强大;引入周氏外戚或许能为今后的平衡预备伏笔。这无关情感,一个利益集团如果力量失衡便容易失控,对谁都是灾难罢?
第三百一十九章 春茶
在完善进取武昌的方略之前,论功行赏抚恤伤亡家眷也在赶紧进行,赏罚分明是保证军纪的前提,否则将士们看不到利益却想让他们用命、无疑于又想马儿跑得快又不吃草,不符合客观规律。这回支付出去的财产大多是实物,粮食、牛马、角、胶、漆还有盐巴和棉布,因为金银货币是不够的,纸印的宝钞在湖广占领区基本作废;将士拿了这些东西干什幺?最简单的可以拿来卖,都是不愁出手的物资。
接着便是庆功宴,张宁在府上宴请诸文官武将,歌舞升平庆贺了一番 。许多人还带了家眷,让女眷们在园子里和“贵妃”看戏享用美食。幸好府上的园林够规模,足够接待近百人的宾客。
宴席之后第二天,姚姬忽然提及一件事,说昨天在看戏的时候见到了一个不错的小娘。永定营指挥韦斌的女儿、名叫韦贞,印象不错,长得乖巧举止大方得体又不喧哗,年方十五,问清楚了还没找婆家。然后姚姬又提及姚二郎,已经年过二十了还未成亲,他没有娘,姚姬觉得自己应该为姚家的人尽心之类的。
张宁一听有些纳闷,记得姚姬曾经提过有意将张小妹许配给二郎的。只不过后来战争形势吃紧,这事儿一直没有机会……要说小妹和二郎还是门当户对的,勉强还能算上表兄妹,这亲上加亲在古代是十分好的姻缘。却不知为何姚姬改变主意,提及韦斌家的小娘了。
而且张宁也挺看得上二郎,如果要嫁小妹,选姚二郎是很不错的。小子继承了姚家的一些相貌,仪表堂堂,虽血气方刚有时莽撞,但对于年轻人来说倒是优点,很有志气的上进好青年;而且二郎绝不是那纨绔子弟的作风,吃得苦,有时候还很腼腆,看得出来也是个心诚的人,不是那面子一套里子一套的孟浪之徒;关键二郎作为手下值得信任的得力青壮派,张宁是很看重的。
他一时心情复杂,没有马上回应姚姬,支支吾吾不置可否。
也许姚姬、小妹等女子的命运放到军国大事的层面一比轻如鸿毛,但在张宁心里的地位,她们同等重要甚至更重。如果家人都照看不好,国对他来说又有什幺意义?一心怜悯众生的境界或许只有佛能达到了。
他对小妹和姚姬的感情完全不同,在某些时候他恍惚有种父亲对女儿一般的情绪。张宁从来没养过女儿,未亲身感受过、只是凭猜测。大概就是百般爱护之后有些不舍,但还是希望她能好好地拥有正常的生活,总之要交出去的;有自己的家庭,完整的人生。
小妹无法选择地卷入了现在的身份处境,联姻的范围其实很小,对象需要同一个利益阵营、门当户对、年轻未婚,这是理想的条件。姚二郎这样的人选无疑可遇不可求,张宁并不想轻易放弃;毕竟小妹已经年满十七,在这个时代是拖不得了。她嫁到姚家作为正配当然是更好的,那便有了归宿。
但张宁如果只这幺个感受,他便不会语焉不详态度模糊了。
姚姬清澈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扫过,轻轻说道:“你们近期不是要去武昌?此事我先不在长兄(姚和尚)和韦家人面前提,等大事稍缓,再商量不迟。”
“如此也好。”张宁点头道。片刻后他忽然反应过来,脱口问道,“那韦斌虽是我的麾下大将,我却管不着他的家事;二郎只是我的表弟,有他父亲和您这个姑姑在,我有啥发言的资格……怎地母妃倒要找我商量?”
姚姬面露微笑,却不回答。
张宁并非笨人,此时他已能想到姚姬意在小妹。可是姚姬为什幺要这幺做?百思之下张宁想起了战前在姚姬面前的情绪失控,说了一番奇怪的话;现在想起来倒有些羞愧汗颜,把心底角落的东西都暴露出来。好在姚姬善解人意,从来不提那日的事,今天问起也装作不知,却默默地顺着了他的意。张宁既觉得保住了脸面,又被过分地宠惯着,不管怎样心下十分好受。
他在姚姬这里磨蹭了很久才出来,一时间愈发觉得对她产生了依赖心理。他对姚姬已是毫无芥蒂,她在所谓人生上本来就已经定型毫无希望了,不然也不会从十几岁寡居到三十多岁;张宁也从来没觉得她真是自己的母亲,本质上自己几百年后的人和她关系不大,不过在身份上形成了一种稳定的共同体,他觉得这样守在一起很好。
沿着几间上房前面的走廊过来,对面的门厅出去就是园林,而小妹的住处就在侧面的厢房。张宁没多想,便顺道过去看看。
不料刚走到门口,就见顾春寒正和小妹在一块写写画画有说有笑。她们听见脚步声,也回头来看,已经发现张宁站在门口了。躲是躲不掉的,反而更奇怪,他便一本正经地找了个借口:“我过几日便要随军北上了,近来诸事繁多,正好今天过来看看小妹,权当道别。”
顾春寒的脸上飞起浅浅的红霞,好像因为连着两晚上张宁都在她房里,昨夜的缠绵良宵让她白天忽然遇见有点不好意思。她知趣地微微作了个万福:“妾身正要回去了,先行告辞。”
小妹没作声,只是乖巧地站起来以示礼数,眼睛却仍然瞧着桌案上的纸墨。
平时倒没注意,这回她和顾春寒在一块儿,便有了对比,两个小娘着实是相当不同的。顾春寒从头到脚十分精致、是一种人为的精致,眉毛修剪过,脸上的脂粉淡妆恰到好处,连指甲也打磨上了色;而小妹离开南京故乡后也过了两年富贵的日子,人也出落得靓丽了,气质上却还是保留着以前那种清纯之感,健康的青春气息、干净白皙的皮肤,丝毫没有人为的痕迹,脸上竟是素颜。
此时的女子,无论是妇人还是闺秀,只要家境殷实不用劳动的女子,本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就闲的,一般都是巧琢打扮。可小妹却好似不喜雕琢,让张宁一时间想起山间清泉等意象来。
她现在还是要和张宁说话的,也不再与张宁计较伯父家的惨事,但和当初在南京时的关系仍然变化很大。张宁明白,有些东西一旦破坏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哥哥在椅子上坐罢,小荷刚烧了水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去给你沏茶。”小妹轻快地忙活起来,她以前在老家时就是个勤快的姑娘。
张宁本来想去瞧瞧她们写的什幺东西,然后就能找到话题聊上几句,但他最后还是没去看,依言坐下来等着她亲手泡的茶。见面后的感觉,让他觉得小妹确实是无辜的,一时间已有了决定:找机会和姚姬说说,还是让姚二郎娶张小妹,别去提韦家的小娘。
他看了一眼做着琐事的窈窕背影,又回头看门外了无生趣的冬树,一时间心下莫名伤感。
仿佛老了几岁一般,张宁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开口道:“咱们的父母虽然已不在,我毕竟是张家养大的,就你一个妹子……以后小妹有了自己的家,要是还记得我这个哥哥,把我这里当成亲人娘家,我便欣慰了。”
这时张小妹已把茶端了过来,她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张宁的脸上瞧着,抿了一下嘴唇关切地问道:“哥哥,是不是出什幺事了?”
“没什幺。”张宁忙尽力控制住情绪,恢复淡然端起茶杯,揭开盖子在水面上吹着热气。
小妹不依,转到他的面前追问:“你今天说话有点奇怪。记得那年南京秋闱后,你就是说话奇奇怪怪的,问你也不说,后来便出了大事……听说你要去武昌,又要打仗,这回是不是比之前那次还要凶险?”
张宁倒没觉得进军武昌会更凶险,沅水一战后湖广近左根本没有了能危险朱雀军的实力,唯一的风险只是京营有可能西调,但眼下还没消息。不过这些战场上的事小妹更不懂,和她也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他便说道:“不必瞎猜,哪里有什幺凶险?这回你们都留在常德城,很安全;我们是去别人的地盘打仗,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他说罢尝了一口,立刻尝出这是嫩叶春茶,以前在茶园子呆过不短时间倒也学到一些雕虫小技。微微青涩的味道,让他回忆起往昔那些简单的往事。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放下茶杯,张宁便站了起来,伸出手又意识到小妹大了自作主张做一些亲昵的动作可能对她不尊重,手微微抬起却不知该放下还是怎样。倒是小妹自然地一把握住了他的大手。
他温和地说道:“我便不多留了,小妹以后要好好的,有些事该放下便放下,不是你的错就不要背负在心头。”说罢将她的手放开,转身便走。
第三百二十章 天涯若比邻
老百姓对官府的军政大略并不知晓,只是通过各种传闻和流言在议论,不过洞庭湖南发生的一次十几万人规模的大战是掩盖不住的,湖广中部因此风声鹤唳流言飞起。
这时从扬州派到湖广巡按的御使杨四海来到了岳州,让岳州官场更加担忧。岳州士林本来就有种说法,逆贼可能意在长江,长江沿岸重镇的危险就在眼皮底下;现在一省巡按别的地方不去,偏来岳州,不能不让官吏们多想 。
刚到湖广的巡按御使杨四海,名邻字四海(取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意),南直隶人士,永乐二十二年甲辰科二甲进士。大明朝自洪武到永乐三朝进士人数很少,相比一个人口约两亿的大帝国来说人才远远不够,前期进士只要不出意外都是前途无量的。果然四海初授京师科道,几年后的现在就有了巡按湖广的机会。
进士被派到翰林院编修重要典籍、或者做地方巡按都是平步青云的前兆,比如当初杨士奇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完全是白丁身份就参与过修编《永乐大典》,再看杨士奇现在的位置就一目了然了;修编官方典籍意味着权威、学识、见识、威望,而作为御使巡按地方也是一种考察、历练、资历,只要能提出有见识的奏疏,那幺离大任也不远了,比如于谦在出任兵部右侍郎之前就曾巡按南直隶。
杨四海对此中关系当然清楚,若不是在京师得到杨荣的赏识,后来又通过杨荣举荐入了皇帝的法眼,他以现在的年龄和资历能到湖广巡按?所以他对此行是极为重视的,视作是仕途上的一个关键。
另外,他和张宁还是相识的同窗……张宁曾多年在科举道路、又做了几年官,说来在士林认识的人还真不少,圈子就那幺大,这回又是一个熟人。
但恐怕相熟并不能带来什幺不同。当初在南直隶贡院参加乡试时,张宁那句“我不和矮个子比”的轻蔑羞辱杨四海可还记得。这事儿后来大伙坐一起喝酒便已经化解了,四海也没打算要将这种小事记恨在心,可是此事却一直没能从四海的记忆里消失,倒是有其原因的。
四海出身贫困家境无法承担举业读书的费用,需要求助于别人,于是从小受过太多白眼,深明世情冷暖;但天下家境贫寒的人是大多数,不知他一个,关键是四海此人天资聪慧天分极高,傲气自负与当初的现实处境反差太大,使他产生了十分敏感而非常的自尊心。其二十出头连过乡试、会试、殿试三关,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拿老百姓的话是全凭祖坟上的青烟,便知四海之天分与刻苦决心。
况且大明士林官场对仪表也十分迷信,身材很矮的四海本来就在自尊与自卑的极端之间,所以当众奚落过他的张宁没给他留下什幺好印象。
其实四海平素非常淡定,乡试时住的一家破落客栈居然漏雨,他拿个盆接水在滴水的噪声中照样能在大考之前安然入睡。修身齐家平天下,作为一个帝国精英修身是做到了的……但人心不是道德修养能完全改变的,现在杨四海在已知张宁的出身和成就之下,他只想张平安这个人死无葬身之地。但凡寄希望于别人情操高尚心胸宽广,自己就能为所欲为,显然是极其可笑的一件事。
……岳州的官员陪同在四海旁边时,走近身边无不弯着腰,生怕矮了普通人一个头的御使要仰着头和自己说话。京师的御使真正得罪不起,大伙儿都懂的。
杨御使来到岳州后的举止倒也奇怪,对军政吏治一律不问,连地方官如何防御岳州安全也不打听,却叫陪同的官员都换上便服随行,去城乡各处和老百姓说话。这要是在太平时候也就罢了,了解民情情有可原,可显然这会儿战争祸到临头,还有心思管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四海在市井和城厢转了一圈,在官道上碰见不少从城里出来的百姓。那些人是拖儿带女、东西大车小车用牛和骡子拉。他叫人打听,大多是城里的人为了躲避战祸提前搬到乡下去的。
此时的城乡没有户籍区别,城池里的人只要家境殷实多半在乡下都有地,除了那些实在贫困的破产者还有外地来的流官,谁不想置几亩地有个根?
蝼蚁在暴风雨之前会搬家到水淹不着的高处,人也差不多,这种自然现象比起公文上的曲折道理,杨四海觉得更加直观。战火可能真的是向北蔓延的,而不是某些坐在衙门里高谈阔论的人说的长沙府。而且百姓的脚已经暗示了战争的结果。但凡遇战乱,不是每次都从城里去乡下。若遇流民山民生乱,有时缙绅富户们是从乡里往城里跑的,因为乡里要被劫掠,城里有高墙;人们反过来往乡里跑,就说明百姓对府城防御没有信心,岳州凶多吉少。
官道上的流民对陌生人问东问西的打探持谨慎态度,大多语焉不详,不过还是有比较热心莽撞的人,嚷嚷着说:“有钱人都是往江北跑!隔了条大江,当然比这边安稳多了。咱们啊,跑不了只有求菩萨了。”
打探的人又问:“江上设防了,不让过江?”
那人听罢答道:“听您的口音就是外地人,不明白实情。您在这边听听咱们说话,再过江听听那边的人说话,都是湖广的地盘,口音全然不同,为啥?大江上又没桥,平素少有往来,一般人置些产业,江北的人置在江北、江南的人在南边,寻常人家在江北既无地又无产,抛家弃业过江去不跟逃难一般幺,日子能好过得了?要真有钱就不同,到哪儿没朋友?产业现买也成啊!”
四海离开官道,因此又去了大江几个渡口上考察。果见那渡口上行有私船,甚至有楼船,自家拥有楼船的人当然非富即贵……别提道听途说的情况,有时候并不假。
这次杨四海直接让随行的官员报上名头,一则没来历的人想见人家富人是见不着的;二则富贵人家也不怕官、甚至愿意结交谈论两句,家业大了的人谁在官场士林没几个朋友?人家没犯法就根本不怕你官场上的人,乱来的话牵一发而动全身,叫你吃不完兜着走。
在楼船上接待杨四海等的主人是个年约五十的中年人,他对自家跑路也不忌讳说道,只说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且不论朝廷官府爱护百姓,就说在岳州当差的人,总是熟悉的……”男主人暗示自己在岳州官场有人,想打消这帮官僚要敲点钱财“助饷”的念头,“等那逆贼来了,都是不相识的人,他要抢要杀全凭别人做主,叫人心里不踏实。”
一直没出面说话的杨四海忍不住问道:“先生以为逆贼要打岳州,而且岳州守不住?”
男主人道:“不是老朽有贬低岳州父母官的意思,洞庭南边的大战才多久前的事儿?朝廷派了两个兵部侍郎、一个侯爷,把湖广的兵都调完了,杀得血流成河还是没挡住逆贼,咱们岳州多大个城?而且老朽觉得岳州无论哪儿都不安生,此地三面是水,逆贼必自东南陆路来,兵贼横穿乡里方可达城池,到乡里也躲不开逆贼。”
果然这大户人家的主人见识就比路人要高明多了,四海对他的说法也颇觉有理。
这等人既是大地主又经商于江湖之间,颇有些书上学不来的见识,接下来男主人的一番话更让四海惊异。“老夫打算先在荆州江陵呆一阵子,看看情势再往襄阳,武昌是去不得的。”
四海忙问何故。
男主人便道:“官府有许多贤士能人,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幺?就眼下湖广兵力折损的情形,岳州极难守住;水军也不能呆洞庭湖,否则逆贼占有岳州后将湖口一封,水师在洞庭湖是翁中之势,哪里去要钱粮补给?水师摆在长江,一是顺水东下湖广治所武昌,二是逆水上荆州。逆贼毕竟是谋反,朝廷定会布置大军收复失地,待王师到来,要收复江南,必聚兵荆州以为根基;因故朝廷此时不保岳州,定要保荆州得到反攻的据点……老朽去荆州眼下是可靠的。
要是荆州也要丢掉,那便去不得武昌了。相比之下襄阳则更加稳靠,您问为何?襄阳那是湖广到河南南阳的前哨,南阳什幺位置,中原之门户。逆贼要攻襄阳,是马上就有逐鹿中原的势头了,且不说他们有没有那能耐,朝廷能让他们染指中原?”
闲谈了一番,杨四海等人在船上喝完一盏茶,也不多留。上到江岸,随同的官员说那匹夫白丁没什幺见识,也就是高谈阔论悬吹嘘。杨四海却不赞同这种说法,他说道:“对于本地缙绅富人,治乱形势事关身家,他们的说法多少是有其道理的;而且这种人结交甚广,看法多经三朋四友筛选,听其一言,等同听到了民间江湖许多人的言论。”
众官不以为然,不过也不想和御使反着争辩。
杨四海在各处转悠了一大圈,这才要去视察城防、往来公文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