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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体记》29 - 31

2018-10-13 09:03:29

二十九、四大奸人

  「齐管家,你是说……把园中夏房打扫出来,让全真群道居住?」

  「是的,老爷曾有意将临湖夏房改建『半闲堂』,专供来府宾客居住,单独用院墙圈围出来,另设后门,恰好通往后边小巷。这样一来,与府内往来,行走便利,角门一关,又互不侵扰。」

  「可是眼下院墙未建,夏房倒处于府中内苑,似乎……似乎不甚妥当。」

  「大公子说得极是,但只要各房将本院院门一关,夏房独处园中,与设墙相围,情形倒也所差无几。只是……这段时日,须得特别关照各房一下!」

  「齐管家果然精明,就照你的意思办罢!」

  「多谢大公子夸奖!」

  我心下嘿嘿冷笑,本来只有夏房合用,但这样一番话下来,若出了甚么差错,齐管家却脱不了干系。

  夏房清扫完毕,全真道士果然如期前来,高高矮矮十来个人,全是些三流角色,并无我认识的道士在内。招呼接洽间,这批全真道士出奇的和气面善,有个年少道士天真可喜,甚至赢得了我的好感。让我既松了口气,又微觉失望。

  忙了大半日,等安置完全真群道,已是熄烛掩灯时分,龚护院低声道:「大公子,你病体初愈,早些回去歇息罢!这里有我照应,若有事,随时来报。」

  我点点头,故意道:「今日来的全真高道,个个气宇不凡,想来武功道术,俱为上选了。」

  「当然,全真门下无庸手嘛,不过……」龚护院环看一眼,四顾无人,悄声道:「大公子,我实说了罢,听说北边有事,栖霞观高手全都去了那儿,今日来府的……嘿嘿,没有几个好手。但领头的顾道士说,他们有个师叔,道力绝高,近日即将回观,届时定会前来施援,故此,叫我们不必担心。」

  我心砰砰跳,道:「是吗?那道士的道号称甚么?」

  「云真子!」龚护院道:「我暗下打听过,此人乃是全真教近年推行霸道极得力的一个人物,声名远播,道术修为,想来定是极高的——大公子,你……?」

  感觉自己眼角在痒,我急忙掉头,叫道:「齐管家!」

  齐管家一边擦汗,一边跑近,道:「是!」

  「你也早些歇了罢。」我喉间有些淤塞,声音也是哑哑的。

  「大公子,」齐管家温厚的笑容看上去怎么都带点狡猾:「让属下送你回屋吧!」

  「不用了,几步路,我举步就到。」

  一走入暗处,我眼圈一热,视线模糊,眼眶重得很,但我的眼睛竭力睁得更大,那滴泪逗留许久,终于没有落下,就在我眼内被风吹干了。是的,是的!我不能总是个哭泣的孩子。师尊,即便是你,也不能再看到我落泪了!

  一直以来,我或许在逃避,逃避那些我所不能做到的。但是,今天,我听到了那个名字,仅仅是听到他的名字,我心里就那么确定:我要杀他!

  复仇,对一个孩子而言,也许只是个幻想或冲动,但是对心智渐已成熟的人来说,只需要一次机会。

  是的,一个剎那的、简单的机会,我会毫不犹豫地刺穿那个身体。这跟我武功道术的高低又有甚么关系呢?即便用卑劣的手段又有甚么关系呢,我会下手的!

  我看到前方有个摇摇晃晃的被拉长的影子,它是我披着的这个身体的投影,这个身体不是我的,躯体里面住的人也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我彷佛消失了……但我还在的!眼下这个正转动念头的不就是我吗?!

  我脚步轻快地,无须多想就找到了它自己的目的地,我伸手推开了连护法的门。

  又一天在平静中度过。

  贾府的仇敌到底是甚么人?

  小茵与四姨娘的死,若说不是齐管家干的,那么凶手便是这个贾府「仇敌」

  了。但既为宿仇,对贾府应是很了解,为甚要杀贾府一个小小丫鬟和早已失宠的姨娘呢?之后几日又不见动静?

  「再过两日,或许就是明日,老爷就该到府了!」

  龚护院微吐了口气,虽然那位全真「云真高道」还没到,不过,肩上的重任就要交卸了,他看上去明显轻松了许多。

  「老爷这次回来后,也许要升官了。」

  他开始说起别的事。

  我点点头,望着辽阔的高空,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现在实际上已是秋天了。

  「现在是月初罢,太老爷的忌日是哪一天?」我忽然想起东府的事。

  「后天,或许老爷赶得及。」

  「是啊——嗯,龚师傅,外头风大,我先回屋了。」

  「大公子慢走!」

  这几日下来,龚护院愈发对我恭敬了。

  回到住处,我径往内屋。小菁随即跟了进来:「公子还是不去大屋用膳吗?」

  我点了点头。小菁似乎知道近日府中有事,问过一声后,也不再多嘴,正欲悄悄退下,去帮忙准备晚膳。

  我猛一眼照见一个影子,急忙闭眼,尖声叫道:「谁把这面铜镜搬进来的!」

  「怎么啦?前阵子你在病中,刘郎中让撤了去,如今你病好了,是我和小萍重新移回原位的。」

  「拿出去,拿出去!」我气喘吁吁,竭力压下胸中起伏:「我须眉男儿,照甚么镜子?」

  小萍听声也跑过来了,与小菁一道,两人疑惑地撤去了镜子。

  适才那一眼还留有淡淡的影子在脑海中,我心下砰砰直跳:「好险!」

  附体术最后一环,有一门相关的道法,称「意像大法」,可凭借心中意念,存想原来肉身的面容模样,积久日深,潜移默化,慢慢将新肉身变回原样。皆因自己的形状模样,十分熟悉,无时无刻都停留心中,天长日久之下,一种人人生来便具有的念力会生发作用,改变形貌,这也是相同地域的人形貌举止相似的缘故,而世间传闻的「夫妻相」,也出于此。

  比起寻常人,身具功法的人念力更强,「意像大法」便是凭借此点,始能称效。有些道力绝高者,念力操控自如,瞬间改变形貌也是可能的,不过,那样一来,便成了道门中的「变化」之术,已是另一门术法了。变化术要维持新的容貌,须得损耗念力支撑,终不如日积月累而功成的「意像大法」一劳永逸。

  但是,施展「意像大法」期间,若照见自身新的面容,不免干扰本我存想,功效就要大打折扣了,更有甚者,心中所念的自己面目紊乱,则有毁容之险。

  因此上,我偶然照见铜镜,所受的惊吓非小,老半天心下兀自不平伏,不断地提醒着自己:往后可得千万留神!

  ——哼!我终究是要离开贾府的!以原来面目重会同门!眼下……眼下……我只不过要借用这个身子做一些事罢了!

  虽是这般自我安慰,我心底下却有股自己深知的无奈,困身于陌生男子之体,周身一切,既非我所有,更非我所欲。那么,我还会是我么?长此以往,原来的我终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成为他人眼中的『贾大公子』吧?

  恐怕这才是我真正的恐惧吧?所以我才分外珍惜「意像大法」这唯一的回归原我之途?而我这般急迫地立意杀人报仇,是不是也因内心深处想证明自己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呢?

  我两眼直直平视,眉间手心俱冒着丝丝凉意,在蓄意杀人的日子里,我的一举一动都冷静而有条不紊,脑海却压不住许多混乱的胡思乱想,这正是道心不安的迹象。

  师尊曾谆谆告诫:修道者练心。即便他人对我行无耻,我亦不可报之以卑劣,否则,道心不安,不得升清明大境界。

  可是,道心不安又怎样?不得升清明大境界又怎样?我几乎是对隐约浮现于脑际的师尊影像发出了一声冷笑,从怀中掏出了向连护法讨要来的药丸,置于掌心,此刻,我只担心的是,这颗小小药丸,真的能对付道力高强如云真子那样的高手么?

  晚膳过后,天降小雨。

  「小白,咱们出去走走!」

  我把小白鼠置于肩侧小菁特意缝制的网袋中。

  「公子,下雨了,往哪去?」

  小菁急步过来劝阻。

  我含笑回望,小菁被我眼中的神光惊退半步。我微微一笑,脑际忽然闪过一道恶念,搂着小菁丰盈的腰肢,就势拖入雨中。

  「呀!」小菁又惊又笑,低着脑袋两脚乱跳:「公子你作甚么呀?害人身上都淋湿啦!」

  几日未与她胡闹,陡然间这般持体亲近,小菁眸底的那点羞光,既微含怨嗔,亦有撒娇讨好之意,而举止中的那份夸张,又似在掩饰着两人的隔阂。

  我心中暗道:「亏我以冷静深沉自许,这几日还是生硬得太过幼稚可笑了吧,不能做到不露痕迹、不动声色啊。」

  当下嘻嘻一笑,丢开小菁,漫歌长咏,踏雨而行。

  「阑风伏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

  此时雨下得又密了些,如雾如织,一路行去,浑如步入混沌异界,我心胸间的一点豪气,渐渐聚拢枝蔓,装点步伐。

  「唉——公子又来了!」

  「小菁!」小萍幸灾乐祸,从窗探头:「回头你又该被骂了!」

  我也不理会两人,穿出院门,依稀在雨幕中辨出那个亭子,在亭边等候一时,便见矮胖子从土中出头,雨水纷纷,却沿他大光脑门、宽肩旁落,他全身份毫未湿,这也没甚么了不起,我只要运功,也能做到。

  「矮胖子,昨日的事,该给我个解释了吧?」

  「来!」

  矮胖子只叫了半声,转瞬又没入地面,我忙跟着从他没身处跃入。

  昨日,我偶然间查视矮胖子建造多日的地府时,发现他居然在偷窥齐管家。

  当时矮胖子脑袋大、脖子粗,急欲逃脱,被我截了个正着,于是有了今日之约。

  入地数尺,便到了矮胖子打造的地府通道,我运动目力,向前揪住了矮胖子的脖子。这个矮胖子,跟他在一块,我一点拘束也没有,这些日来,我时常找茬与他拌嘴吵闹。用言语戏弄他,瞧他着急,实是平生一大快事。

  「喂,小鬼,别闹了!快放开!我最怕湿乎乎的东西。」

  「说吧。」

  「来吧!」

  我只得又跟着矮胖子前行,通道曲曲弯弯,这矮胖子的手笔一点也不大气。

  「先说好了,这事你且莫跟连护法去说!」

  「当然,你以为我是小孩么。」

  「你不是么,他奶奶的小鬼,碰到你,我算倒了八辈子霉!」

  「哼哼,反正你不说实话,我才会告诉连护法,哈哈!」

  人真是不能太得意,我一不留神,突然撞到前面低遮的土障,脑门一阵金星乱冒,登时大怒:「矮胖子,这里为甚搞得这么低?!」

  「嘘——,轻点,快到了!」这回轮到矮胖子得意了:「大师之作,当然得搞点别人想不到的东西,我提醒你啊,你撞到的可不是寻常土障,而是被我施过法力的——你头皮该破了!」

  我一摸,头皮果然破了。

  「给你点药!」矮胖子反身扑了我一头粉,毛手毛脚的,险些弄得我眼睛睁不开。

  「住手!住手!」我哭笑不得。

  「好了,你没事了,不然后果会很严重的!嘿嘿!」

  「究竟到了没有?」我竭力压制胸中怒火。

  「嘘——,你向那个小洞看,用耳朵听。」

  幸亏附体之前我功力大进,附体后虽大打折扣,尤能运动我的天眼术,否则这么一个小孔,跟筷子一般粗,比筷子长数倍,又怎么能「看」?

  「喂,叫我看甚么,除了下雨齐管家在屋里没事儿干,摸鼻子玩,甚么也看不到呀?」我压低声音道。

  「你再瞧上一阵。」

  「嗯,齐管家鼻毛很粗,用手抠不出来,现在拿了把小剪刀在剪。」

  「他奶奶的,没叫你看那个!里屋有没有动静?」

  「没有甚么里屋!」

  「那柜子便是门。」

  「遮得很严实,没法儿往里看。」

  「有没有动静?」

  「好像……啊,柜子在动,有人要出来了。」

  「嘿!」

  「是他?!」我大吃一惊。

  「你认得?」矮胖子比我还吃惊。

  我屏着呼吸,大气儿不敢喘,莫非我见着鬼了?

  「走!」

  矮胖子将我拖开,沿通道走回。惊疑之中,我默默跟行,老半天说不出话。

  「喂,你先说,你认得的那人是谁?」

  「全真教的……一个胖道士,虽然……他没有着道服。」

  虽是说了,我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日赵燕非居然没有杀他?抑或他自己解了禁闭,先逃走了?他既然好端端的活着,赵燕非却又如何了呢?

  「不错!」矮胖子道:「那人五年前入了全真教,不过,在此之前,他是前史相府的四大奸人之一!」

  「史相府……四大奸人?」

  「你知道辅佐当今皇帝老儿登基的史弥远罢?」

  「好像……知道一点。」

  「当今的皇帝老儿出身低微,打小穷得叮当响,跟我倪老三也差不了多少,哈哈,不过,他是皇室远支而已,本来打死也轮不到他坐皇位的,史弥远为掌朝权,勾结了当时的杨皇后,将他弄了来,并赶走皇储,直接扶他上了皇位。你说,这史弥远权力大不大?到他死之前,连皇帝都得一直听他的。你认得的这个全真道士,便是当时臭名远扬的史弥远府中『四大奸人』中的一个,齐管家嘛,便是另一个。」

  「齐……齐管家?」

  「是啊,好了!我全跟你说了,我受师祖地行尊之命,监看这前相府四大奸人,就是这样,我已全告诉你了!」说完,矮胖子一摊两手,就要开溜,被我一把捉住。

  「很好,你去罢,既然没人陪我说话,下雨天,连护法总该在屋里罢?」

  「你找连护法干甚么?」矮胖子暴跳如雷。

  「因为很多事我弄不清楚啊,正可以请教请教她,比如『倪胖子这个地行尊师祖是何许人呀?干嘛让人监看四大奸人呀,这齐管家既是奸人,贾……我爹爹为何留他在府中呀』等等。」

  「你爹爹当时还是齐管家的跟班小弟!小混混一个!」矮胖子怒道。

  「那更奇怪了,为何弄个大哥来作管家,可有多别扭?」

  「因为……因为……」矮胖子越解释越躁怒:「小王八蛋!你爹那个老王八蛋的事,我怎会知道?」

  「咦,你还骂人,你生气了么?我可没问你,你不知道,想必连护法是知道的。」

  「她知道个屁!」

  「那么就你来告诉我罢,地行尊为何要你监看齐管家?」

  「是四大奸人,不止一个齐管家!」

  「是。可是你天天在贾府,对其他三个,怎个监看法?」

  「臭小子,你太小看我五通派了,看到前面那处了没有?」

  「嗯,那儿在滴水,是个地下水源,你还挖了个水池。」

  「嘿嘿,地窍延伸,四通八达,只要沿着这个,不管你是施用遁土术,还是练功时寻找气源,都可事半功倍,不用耗费多少功力,便能轻易做到。」

  我不由大喜,道:「多谢!多谢!」

  「多谢?咦,我……说甚么了吗?」

  「你并没有多说。」

  「那当然,地窍变幻无穷,你不熟悉道路,告诉了你也没用,只会迷路。」

  我心下一凛,道:「嗯……矮胖子,多谢提醒,你比外表看上去聪明多了,往后,我可得好好跟你交个朋友。」

  「咦?臭小子,我一直都当你是朋友来着,我……我太吃亏了!」

  「不会的,矮胖子,你一点也不吃亏,你想呀,上次你要跟我买的春宫画,我已决定白送给你了。」

  「当真?」

  「当真!我还要另外送你一个丫鬟……的裹脚布。」我想起小萍,心底下恶狠狠地一笑。

  「那好,看来我一点也不吃亏了。」

  「既然已经是朋友了,矮胖子,我可得打听点你的家事,地行尊……是不是传闻中地行术天下第一的那个人?他是你师尊吗?」

  「是我师祖!」

  「哦,对了,是你师祖。据我所知,你们五通派淫名有之,侠声渺渺,并不是惩奸锄恶的料嘛。你师祖地行尊为何会叫你监看四大奸人?干这种苦差事?」

  「你……你……」

  矮胖子张大嘴儿指着我,与我四目相对片刻,手摸上大脑门,颓然坐地,指了指身前,有气无力道:「坐。」


三十、碧落花魂

  我依言坐下,一副恭敬候教的样子。

  「我师尊……不,我师祖地行尊……」矮胖子狠瞪我一眼,道:「有一天兴高采烈地作地底遨游,忽然发现一个地方有强大无匹的法力禁闭,竟然通不过去。

  地行尊师祖登时大怒,道:」地底下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奇他妈怪也!『,于是绞尽脑汁,耗损功力,足足过了七天,终于打通禁闭,闯了进去。

  待他气喘吁吁进去一瞧,一个糟蹋道人被关在一个地下黑屋里,其它甚么也没有。被关住的那道士却一声接一声问他:「你是谁?怎地到了这里?『地行尊师祖很是失望,当即破口大骂:」甚么鬼地方,布偌大一个法阵!却关一个糟蹋道士,我本以为没有宝贝,至少总该有个美人,我呸!我呸!』随即便欲离去。

  那糟蹋道士却不放他:『你是第一个能到这里来的外人,你究竟是谁?』地行尊师祖听他说自己是第一个能进去的外人,不由高兴起来,道:『地下我为王,地行尊是也!我的名头吓坏你了罢?』那道士点头道:『五通一派,到了你手上,果然进境大是不一般。』地行尊师祖甚是得意:『你这道士,甚有眼光,这里头气闷得紧,不如我带了你出去喝酒罢!』那道士道:『你没见我是被关在这里的么?』地行尊师祖道:『你走运了!我既然破了法阵,自然能带你出去,你也不必被关了。』那道士摇头道:『不行,该出去时,我自会出去。我若是连这里也出不去,那便出去了没用。』地行尊师祖当下不由上下打量这宁愿自困的怪道人,半晌,才道:『我明白了,你的功法被废了,现在,你又重新在修炼,你的呼吸吐纳……还有脉搏,好生古怪……哈!你是个真武道士!』那道士黯然道:『不错。真武教的玄武使便是在下!』」

  我吃惊道:「玄武使?!」

  矮胖子道:「是啊,你没耳朵么,怎么?你倒又认得?」

  我道:「不是,我师……不认得。」

  本来我想说:我师尊认得,他可是我师尊的好友!猛然间想起如今的身份,赶忙打住。昔年听师尊提起这位玄武使时,我可是大为仰慕的,他乃真武教护教四使之首,武功道术,皆卓卓领先于其它三位护教使者,想不到他竟然被人废了功法,还关在一个地下黑屋子里。

  矮胖子道:「你当然不认得,他被关禁已十年了,那时,你还是个流鼻涕的小屁孩呢!」

  我也不理会他趁机损我,道:「后来呢,地行尊救那……真武道士出来了么?」

  矮胖子摇头道:「地行尊师祖不仅没救那道士脱困,倒是那道士救了我师祖一命!」

  我奇道:「怎会这样,莫非让看守的道士发觉了,被人围攻?」

  矮胖子嗔目喝道:「当然不是!地底之下,那逃得了我师祖的耳目?怎会被人发觉,又受人围攻?」

  我点头道:「是了,你们五通派『地下我为王』嘛!」

  矮胖子喜道:「你知道我五通派的能耐便好。嗯……当时那个臭道士不肯随地行尊师祖出来,却道:『今日也算有缘,我帮你解了身上的毒罢!』地行尊师祖道:『甚么?我一天吃五顿饭,搞三五个女人,好生生的,身上哪有甚么鸟毒了?』那道士道:『吴知古那道婆道法平平,用药术则可称天下第一,你甚么时候与她交的手?』地行尊师祖当即跳脚怒道:『道法平平?!能与我地行尊交手不分胜负,你还说她是道法平平?那我的道法岂非也是平平如也?』那道士当即冷下脸来:『不分胜负?我看你身中剧毒,尚不自知,显然是输到家了!』师祖兀自不服气,给那道士三说两说,半信半疑地检视内息,果然发觉不大对劲,道:『还好,不是很厉害的毒。』那道士失声道:『不是很厉害的毒?碧落花魂专克人体内真气,寄生不须一月,侵染全身四经八脉,有朝一日你的内息忽然往东往西,偏偏不听你使唤,比醉了酒的十头公牛还厉害,比被捅了的马蜂窝还糟糕,你还有得救么?』」

  我听得心中一动,喃喃道:「碧落花魂,果然厉害!」

  矮胖子却没听见我嘀咕,续道:「地行尊师祖听了那道士的话,这才有些慌了,不!应该是有些吃惊才对。那道士道:『你适才说我运气好,你才是真正的运气好啊。当今天下,能解开碧落花魂之毒的,恐怕只有我一人而已,哈哈,连那吴道婆自己也未必能解罢?因为碧落花魂似药非药,自具灵性,攻人内息后,如何侵染枝蔓,全看那人的内息是否对它胃口,奶奶的,太乙派惯会弄这些歪门邪道,亏她们养得出碧落花魂这种怪物来,!』地行尊师祖道:『咦,我就不信,为甚么偏你能解?而我私下琢磨琢磨,难道就解不了?』那道士苦笑道:『因那碧落花魂已变成了我的朋友,我对它再了解不过,我的一身功法,便是因碧落花魂而自废的!』地行尊师祖道:『这么说,解毒还须废去了功法?那还玩甚么玩?不解!不解!毒死我也不解!』说话间,地行尊师祖一心只想快快离开那鬼地方,不料却中了那道士暗算!」

  「啊!」我吃了一惊,道:「那是为何?」

  矮胖子见我吃惊,很是得意,笑道:「等地行尊师祖醒来,碧落花魂之毒已尽解。那道士道:『你的碧落花魂已到了我体内,我正养着它。』地行尊师祖奇道:『你便不怕碧落花魂之毒么?』那道士道:『我自有法子,每天喂牠些真气,让它乖乖的不闹事儿。』地行尊师祖听了,大为艳羡,道:『这般好玩的事儿,你不如再把它还些与我罢,我也养着它。』那道士道:『你能不能做到不饮酒、不近女色,每隔三月,散尽内息,从头再练?』地行尊师祖瞪目喝道:『这怎么可以,那不是要了我的命么!』那道士摇头道:『那便罢了!』地行尊师祖缠了那道士半天,见那道士死活不肯再将碧落花魂还与自己,无奈之下,只得辞别而去。

  师祖才一出屋,突然又觉得不对,闯了回去,道:『不行,不行!这一趟我吃亏太多。不能就此算了!』那道士奇道:『你吃甚么亏了?』地行尊师祖道:『本来我可救你出去,你心生感激之下,说不定天天请我喝酒,可是你又不肯出去,我的好处全没了,又被你解毒救命,反欠你一个人情,岂不是大吃其亏?』那道士道:『这点小事,你完全不须挂在心上。』地行尊师祖大怒:『事关我堂堂地行尊的生死,怎能算是小事?他奶奶的,你竟敢小瞧我么?』那道士见师祖发怒,当下定是害怕了,沉吟半晌,道:『有一件事,甚是艰难,我自己不能做到,你若是能做到了,不仅可还完我的人情,我甚至还倒欠你几分人情。』师祖大喜道:『快说!快说!』那道士于是便让我师祖代他监看四大奸人,一不许他们图谋害人,二不许他们消失不见,三不许他们突然死掉,直到他出关为止。哈,这便是我师祖让我监看四大奸人的缘故。」

  我道:「原来如此,嘿嘿,你们五通派答应了人家的事,却又不能做到!」

  矮胖子怒道:「谁说我们没有做到?你这小鬼胡说八道!」

  我冷笑道:「哼,四大奸人其它两位我不知道,齐管家和全真道士,你敢保证他们没再害人了么?」

  矮胖子怒道:「你说他们害谁了?」

  「这……」

  我一时语塞,齐管家与全真道士种种的行径,却怎么对他说呢?

  矮胖子得意道:「你说不上来罢?嘿嘿,你屋里那个小丫鬟的死,我与连护法查了,可不是齐管家干的。连护法说了,那丫鬟身上的毒,会使她尸身不烂,却渐渐散发恶臭,搅得四邻不安,即便掩埋了,还会被人不断挖出移走,死后不得安定。这种毒,不是她们太乙派的。」

  我听了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小茵无辜而死,死后还这般惨,实是让人于心不忍,便道:「尸身呢,赶快一把火烧了罢!」

  矮胖子一愣,道:「早被我送……送到一人的床底下去了。」

  我奇道:「是谁?」

  矮胖子奸笑道:「过一阵子,有哪位朝廷大官会身带恶臭,那便是谁了!」

  「可是……」我暗暗皱眉道:「你们五通派行事历来光明磊落,想必也不会连累一个小丫鬟,会尽快将她尸身烧化了罢?」

  「那当然!」矮胖子一拍胸脯道:「这个你放心,我五通派中,除了我师尊,全是光明磊落之辈!」

  我奇道:「咦,你师尊是谁?」一个人,居然连自己的徒弟都认为他不够「光明磊落」,我还真是好奇呀。

  「我师尊便是五通神呀,他奶奶的,一个破泥塑像,数百年来,我五通派上下,个个入门都得拜他为师的,此人岂非卑鄙无耻之极?」

  原来是这样!我心中好笑,却又不由好奇:「一个破泥像自然不能教你,那你一身功法却是谁传授的?」

  「当然是我师祖地行尊喽!」

  我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这么说,我说得没错,地行尊才是你真正的师尊嘛!」

  「是师祖!」矮胖子瞪眼纠正道:「我师祖入门后不久,便发觉自己上了大当,白白叫那五通神为师,却甚么好处了没有,平白让人占了老大便宜。不过,既已叫出了口,事情也无可挽回,只好等到我入门拜师时,依旧拜五通神为师,却拜他自己为师祖,这样一来,这个便宜终于叫我师祖讨了回来!」说着,矮胖子神情大见得意。

  「可是,如此一来,你自己岂非又吃亏了?」

  矮胖子一呆:「对啊……糟了,糟了,这却如何是好?」抓头搔耳,踟躇半晌,忽拍腿喜叫:「有了!……将来我让我徒弟也叫我师祖,岂不是两下扯平了?」

  我呆呆的望着他,脑内一阵空白,知道自己的一声多嘴,五通派新的入门规矩从此变易,或许还将传承万代、永垂不朽了。

  矮胖子对自己新的决定甚是欢喜赞叹,拍拍尘土,站起身来,道:「好啦,你这烦死人的小鬼,你要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啦,可没甚么再要问的了罢?」

  我眼睛一眨,道:「有。」

  矮胖子瞪目道:「甚么?」

  我笑道:「你为甚那么怕连护法?」

  矮胖子像被蛇咬了一口,跳将起来:「你这小鬼!再罗里啰嗦打听我的事,我一把扭了你的脖子!」怒吼声中,呼啸而去。

  「小白,下来罢,跑得远远的,一会再回来!」

  激走矮胖子后,我从怀中掏出药丸。为恐催熟「碧落花魂」时,伤及无辜,特意将它赶得远远的。

  按连护法教我法子,「碧落花魂」已经于烈酒中浸泡了二十四个时辰,花魂已醉,此时只须运功将它催熟,便可适用了。

  一层又一层薄薄的膜,裹着一个蜡丸,也不知里头装的何宝贝。我小心翼翼地把薄膜撕开,将药丸置于掌心,闭目运动,一会掌心发烫,我手中的药丸微微一震,彷佛「醒」了过来,起初我以为那只不过是错觉,过得片刻,却发觉药丸竟在我掌心一圈又一圈地缓缓转动,随即转动越来越快,最后竟飞旋起来,飞旋到极速,我已看不清它在转动,只觉手心微麻,轻微的震动中,药丸离掌悬空,我手掌所发热力,全被它吸吞得一乾二净,掌面一阵急风清凉。

  我心知到了紧要关头,忙闭目凝息,掌面平伸,进入「无我」之境,如此方能源源不断地催生体内真气,不至停歇。

  我的思觉若有若无,唇角凝笑,浑忘坐忘。冥思中,「我」的身躯恍然「大」了起来,一个虚空的躯体无数倍地「高而大」,渐渐壮阔巍峨,顶出通道,淹没泥土,陡然又化作一道前飞的人影,在地窍里呼啸穿行。突然,一股再也熟悉不过青阳山气息吸引了我。我的思觉贴近,默察一瞬,骇然惊呼:「师尊?!」

  如此熟悉亲切的青阳真气,而其浩大浑厚处又绝非师兄师姐们可比,不是师尊会是谁?

  我喜极欲泣,猛然睁开眼来,见一物朝我脸面撞来,不及思索,我两指一捏,夹住飞来之物,内劲过处,手中之物在我指间纷然粉碎。

  我定睛一瞧,糟糕!那脱控飞来的竟然是碧落花魂,奇怪的是,被捏碎的药丸里边空无一物,四下里也寻不见丝毫掉落的药粉的痕迹,甚至连一丁点药物的气息也闻不到。

  碧落花魂,真的像是魂灵一般消失不见,但此时我却怎有耐心去寻它?

  ——师尊!您老人家竟然还活着么?!

  我打心底冒出的欢喜压也压不住,急切中循气感方向追寻,见小白鼠正在通道边玩土,一把捞起,如飞而去。

  前行中,那气感愈来愈强烈,愈来愈真实。既知它不会突然消失,我心倒变得沉甸甸起来。

  ——师尊,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您既然还活着,怎地却不来寻我?

  我一时心酸,一时欢喜。一边默默掠行,一边暗暗自嘲:李丹呀李丹,不是说从此不再哭泣了么,为甚你的眼中却湿热一片?

  就快到了!我几乎能嗅到师尊往日发功时的那股熟悉的气息。只有久居青阳采练才能获得的青阳气!只有我们同门才会有并且能互相感应到的青阳气!打小时起与师兄师姐们捉迷藏,我便常凭它来把师兄师姐找到,使得后来,人人都学会把自身的气息敛藏,只是,再怎么藏闭,却也瞒不过师尊——「丹儿!你又想偷懒了么?」

  每当我躲在一个自以为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师尊会突然从不知那个角落里冒出,把我耳朵高高拎起。

  ——「哎呀,我都藏起来了呢!你找不着我的。」五岁的我被发现了还会这么说。

  ——「师尊,好痛呀,耳朵被弄掉了!」十岁时,我用夸张的喊痛让师尊松手。

  ——「师尊,我已经施法禁闭自身了,你怎么找到我的?」十三岁时,我第一次惊异师尊的能耐。

  ——「哈,师尊,我闻到你身上的酒味了。有损师道尊严呀!」十五岁我会反戈一击,让师尊的酒糟鼻子藏之不迭。

  如今,我却凭借着这青阳气,倒把师尊您找到了!

  我脑中闪过一幕幕亲切的回忆,出地府底下破土而出。外边雨势磅礴,遮天蔽地,又处于黑夜之中,我运足了目力,才分辨出,我竟是立身于棋娘的院外!


三十一、金丹南宗

  奇怪,师尊怎会突然出现棋娘的院内呢?难道两人以前相识?可是从未听师尊提起过呀。

  我心下疑惑,转至棋娘院子门首,却见院门紧闭,估计如此雨势之下,叫门也没人能听见,便跃上院墙,单足凝立之际,不由打眼顾盼——院中灯火只在两处:棋娘的居处和远远廊接的棋室。

  棋娘的院子在贾府中颇为别致,树木全都拥簇在西北首居处,院内却是一坦空地,遍植矮草,无遮无挡。南侧有一弯池子,形如鱼肚,彷佛院中的一个棋眼,池尾渐收渐细,纤如衣带,折折弯弯,通往院外的湖水。池畔耸立一碑巨石,苍然哑立,孤拙莫名。

  此时院中大片草地已湿成一滩浅浅的水洼,雨脚落在其上,灿开一朵朵水花。

  而池子那边,无数个麻点,汤汤如沸。咋一眼瞧去,满天雨势纷纷,不依不饶,而敞院却默默无声,承受不已,天地之间仿若上演一场激烈大战。

  骤然间被眼前情势震撼,我一时目瞪口呆,直至凉风袭体,骤雨扑面,我才灵神警醒,默察一瞬,顿觉青阳气感来自院内的东南角,那儿正是棋娘的「坐照棋室」。

  由棋室我猛地省起:「对了,师尊定是刚从宗阳宫处得知我在棋娘这儿学棋,故此寻了来!」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不错,想到师尊一知消息,便不顾雨密夜深,巴巴地赶来找我,我心下激动,一纵身法,由墙头跃落地面,轻踏水花,径直朝棋室奔去。

  离棋室越近,我心跳越快,正依稀望见棋室中人影,却忽然记起:「哎哟,不好!我现下已是附体之身,如何可贸然与师尊相见?

  不知不觉间,我脚下不由放慢,心内一阵酸楚:「师尊以为我还在棋娘处学棋,却那知我魂魄飘零,依托他人之身?」脚步迟疑中,将将到了池边,遂隐身于巨石后,向棋室张望。

  棋室设门较小,入口隐在曲廊尽处,房屋横朝院内,临池开了一排窗,窗子开得甚大甚低。平日若是敞开窗来,池水泛波,清风徐来,弈者坐于室中,却飘飘然有在野之感,而从外边看棋室,对弈者更如在画中,浑不似人间气象。我学棋时,最喜在那儿勾留盘桓。

  或许是因大雨的缘故,此时棋室只有一扇窗子开了一半,恰好能望见棋娘,她面西而坐,似正听人说话的样子,隔着两三扇窗子的距离,有一个男子的侧影映在窗纸上。

  那是师尊吗?师尊形貌中一个特异之处,便是他的鼻子奇大,几与嘴同阔,久而久之,我习惯一看师尊便去瞧他的鼻子。室内那人,侧影上颧高鼻尖,显然不是师尊。

  但那股青阳气是断断不会错的,现下还逗留在棋室之内,难道师尊是与他人同来的么?我想瞧清室内还有何人,却又不敢贸然动用「天眼术」,只得稍移脑袋,望见棋娘身边还有一个小莹。小莹则脸上满是好奇,正盯着棋娘对面的那人看。

  这时棋娘正将茶杯放下,稍一凝眉,神情间似比平日多了份英爽之气,清音历历,道:「吴道长远来辛苦,既无他事,便请移驾园中夏房歇息如何?」

  窗纸上那个影子一晃,「吴道长」笑道:「且请稍候,贫道尚有一份薄礼奉上!」

  棋娘皱眉道:「吴道长客气了,道长为相助本府而来,贱妾府中上下俱感大德,怎能反受道长厚赠?」

  我心道:原来这姓吴的道士是棋娘邀来府中帮忙的,那么与师尊不是一路子了?或许师尊也是刚到,见棋娘有客,不便说话罢?

  只听吴道长嘿笑一下,道:「这份薄礼并非送与贾府的七夫人」

  棋娘道:「哦?道长想要我转交何人?」

  吴道长笑声突高,道:「贫道想烦请七娘子交给府上一个名叫『真儿』的女子。」

  棋娘脸色微变,霍地一抬慧目,道:「道长直呼贱妾小名,不嫌冒昧么?既然识得贱妾,偏又卖许多关子!道长簧夜赶来,执意想要见我,究竟欲意何为?」

  吴道长道:「七夫人恕罪,贫道并无恶意。」说着,右袖微抬,他旁边一个仆从模样的人站起身来,窗纸上出现一道长身人影,向棋娘走了过去,似捧上了甚么东西,那随从宽袖垂案,于棋娘身前将匣子放下、打开,手臂又拖了回去。

  我死死盯着那仆从模样的人身影细瞧,眼睛眨也不眨一瞬,正因适才青阳气竟然随他身子行走而移动!莫非他是师尊?可是无论身材的高矮或是胖瘦,他与师尊都全然不像,况且,师尊又怎会像这般受人使唤?

  我正惊疑不定,听棋娘迟疑道:「这是……?」

  吴道长道:「贫道偶闻七夫人受令师之『道狱』所苦,特献此丹,以助七夫人脱困。」

  棋娘周身微颤,显是颇为激动,道:「道长既知妾身『道狱』乃先师所种,却以灵丹为诱,岂不是要妾身叛师背道,陷妾身于何地?」

  吴道长纵声长笑:「叛师么?背道么?罪名由谁来定?似七夫人之豪迈,又岂能受那腐儒酸论所限?!贫道不才,曾闻南宗弟子中出了位女神童,天资超卓,百世不遇,以不足十二之稚龄,问道幽微,三难妙僧昙华于天台山,极一时之名。

  可叹的是,令师留元长空有『儒道』之称,却识见有限,竟暗加『道狱』于女弟子之身,埋杀了一代奇才。贫道久有不平之慨,偶获此丹,为免明珠蒙尘之撼,四方辗转,终于探知七夫人下落,谨献微礼,略表南北同宗的一点心意。」

  棋娘两腮鼓怒,缓缓抬目前视,耳畔珠坠摇晃不定,道:「道长菲薄先师之言,贱妾闻之如受针芒,道长再三无礼,恕贱妾得罪了!」向小莹道:「小莹,掌灯,送客!」

  小莹答道:「是!」屈膝拾起了案侧的一盏罩灯,意似催促。

  「七夫人……」吴道长缓缓站起身,似欲斟酌词句,再下说辞,忽然身形一滞,讶道:「咦,灵丹呢?」

  棋娘也望向身前的匣子,微微皱了皱眉。

  吴道长须扬袍展,厉声大喝:「甚么东西,在我面前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旋见室内劲风大作,一股气劲将小莹手中灯笼刮飞,案几掀翻,而劲气扑击的中心,却正是棋娘!

  「棋娘!」

  我惊叫出声,跨步一倾,心知要阻拦那吴道士的一击已是来不及,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电射而出,破窗撞入了棋室,窗格纷飞中,我横亘身子扑在棋娘裙下。

  随即,我目瞪口呆地瞧见一件怪异之极的事,眼前一只颤抖的衣袖,像正被人扯向前方,而袖口敞处翻涌不息,源源不断吐出五彩的袍状物。那正是棋娘的长袖,棋娘则身子微微后仰,玉容苍白。

  待到最后的一闪自棋娘袖口射出,却像极了一只女子的纤足。

  一阵清远剔透如击磬般的声音,伴随女子的漫声长吟,室中骤然光华大盛,似乎所有的烛光灯火都在此刻奋力燃尽自己最后一丝光亮,煌煌辉耀中,彩袖飞舞,华裳流金,一道影子由急旋趋缓,渐渐现出一个妇人,白面敷粉,重彩厚施,瞧不清多大年纪,她赤足裸踝,唇齿灿笑,转向吴道长:「云真子,你可好呀?」

  我随声一望,心头大震:甚么「吴道长」!站在她对面的那个道人,不是云真子却是谁?若非适才棋娘左一个吴道长,右一个吴道长,光凭他的声音,我原也早该起疑了!我脑中一片混乱,愣愣地站起身,只觉喉中某处有一丁点儿发苦:「师尊呢?怎地不见师尊?」明知云真子既在,师尊万不可能会出现,只是失望到极处,反而盼着奇迹发生。

  只听云真子喝道:「是你?!」

  听他断声一喝,我不由惊退了半步,旋即脸上一热,忿恨上脑,大跨步向前,却被棋娘扯往:「筠儿,快躲开!」

  那白面妇人伸出一臂,恰好横挡在了我前方,道:「云真子,这么一粒东西,既要送人了,妾身代为笑纳,何须如此情急,竟使出风锤之击?」她掌心一粒肉球状的晶莹物事,光华时收时放,宛如活物。

  云真子淡淡道:「一锤能砸出只凤凰来,也算值得了。」

  此际,离我咫尺之遥的那颗灵丹,突然血脉鼓张,红光四射,我只觉体内一阵气息翻涌,胸臆间说不出的焦躁,一伸手,便抓向那颗灵丹。

  白面妇人一愣,缩手不及,我指尖触到灵丹的剎那,顿时如遭电击,一道熟悉得刻骨难忘的青阳气顺着手臂狂涌而至,我运气相抗不及,一下被击倒在地,骇然惊呼:「青……青阳……」最后那个「气」字,被体内涌至喉间的气息堵住,怎么也说不出来。

  云真子讶然相望,道:「不错!正是青阳丹!取自青阳巨蛇,此蛇虽是虫类,却修炼数百年,已至通灵之境,其丹初凝而未结,实乃千载难逢的活丹。不过,却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识得?」

  我心中直叫:「该死!」让我误以为是师尊复出的青阳气,竟然来自那青阳巨蛇的灵丹!亏得我满心欢喜地赶来,不仅落了个空欢喜一场,陡遇仇敌,连数日精心谋划的复仇大计也全盘打乱了,哎,碧落花魂!碧落花魂!眼前便是仇敌,碧落花魂却让我弄丢了!

  「这位少年,便是贾府的大公子。贾似道交游广阔,想来贾公子识见不凡倒也不足为怪了。」云真子身后那名随从走上前来,冲我微微一笑,看他面容,正是前些日来贾府的一名全真道士。

  云真子也似有意结纳,缓容道:「原来是贾大公子,失敬,失敬!」

  我心中气苦,开口不得。

  白面妇人像等得不耐烦了,冷冷插话:「云真子。」

  云真子道:「贫道在。」

  白面妇人道:「那日你到天台山,观中婆婆怎地跟你说的?留元长弃道旁求,金丹南宗根脉已绝,勿要自寻烦恼,今日你为何又来?」

  云真子傲然道:「数祖同宗,全真与南宗同属钟吕金丹一派,南宗凋零,不忍相弃也,灵丹相赠便是一证,却不知玄武教的朱雀使,甚么时候倒成了金丹南宗的护法?」

  白面妇人粉面微变,道:「真儿,告诉他,我俗姓是甚么?」

  棋娘听那白面妇人相唤,猛一抬头,目光与我相触,忙匆忽避过,道:「干娘姓白,白玉蟾的『白』。」看她低头的神情,似乎心头正乱。

  云真子道:「哦,我可不管是哪个白,难道一个人姓了白,便有资格插手金丹南宗的事不成?」

  「其实——」白面妇人停眸注视云真子面庞,道:「我姓甚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那件事!」

  云真子像被蚊虫狠狠叮了一口,脸皮起跳:「哪……件事?」

  白面妇人道:「云真子,你又何必装傻?我且问你,一个月前,你携众南来,大举侵袭神龙门,不惜残害同道,为的是甚么?」

  云真子道:「你说的是《元棋经》?不错,宋师兄眼下筹集《玄都道藏》,《元棋经》既为南宗经典,岂能落入别派之手?自然首在搜求之列。」

  白面妇人道:「那么你四方打听,寻上天台山,今晚又到贾府,为的又是甚么?」

  云真子一怔,拂尘交手,沉吟半晌,霍然抬头道:「没错,还是《元棋经》!

  神龙门残余弟子与龙虎山群道正赶往临安途中,七夫人既为留元长道兄嫡系传人,如若……肯出面受领经书,可谓名正言顺,想来龙虎山道士也没有借口可以推脱。」

  陡闻同门音信,我不由身躯震动,白面妇人眯着眼儿,眼角瞟了我一下,点头道:「《元棋经》,嗯,《元棋经》!嘿嘿,区区一部《元棋经》,让李掌教如此食不甘寐的,还真是少见。」

  云真子面色大变,厉声道:「你胡说甚么?

  白面妇人道:「我说的甚么,你也许明白,也许不明白,都没干系,你可以转告李掌教,《元棋经》既为道门经典,自当留传世间,不该毁于人手,《元棋经》只会是一部道经,与他人无涉。但若贵教还似近来这般……举止乖张、残害同道,那么,《元棋经》也不劳贵教费心啦,自会送至终南山,于天下同道之前,大白于天下!」

  云真子闻言,移前半步,举目森然道:「你想威胁本教?!」

  白面妇人寸步不让:「看来你到底是明白的。」

  云真子面色铁青,咬牙道:「当年白玉蟾受邀观礼,私闯处顺堂,竟以符箓记事,册载本教密辛,似此无耻之行,为天下同道所不齿,若非掌教道心宽广,不多计较,嘿嘿,区区一个白玉蟾,又岂能安然下山?」

  白面妇人懒懒道:「算啦,懒得与你争辩。贵教陆志静勾结妖人,暗算我兄长,却又怎么说?十五年来,《元棋经》始终是一部道经,未曾惹人注目,你也是知道的。」

  云真子拂尘交臂,举头沉吟,良久方道:「《元棋经》该由七夫人保管。」

  白面妇人点头道:「真儿虽已还俗,本来不该管甚么道门闲事,不过,富贵人家嘛,偶然翻看翻看道书,我想,也不会失了她的身份罢?」

  云真子向棋娘一揖,道:「有劳七夫人费心了。」

  棋娘垂目颔首,微微叹了口气。

  云真子道:「青阳丹还请收下,以表贫道寸心,望七夫人早日破狱而出,南宗血脉,不致断绝。」

  棋娘道:「只可惜师命难违。」

  云真子也不多言,忽然转向白面妇人,道:「久闻玄武教朱雀使穷极变化,贫道极欲领教,当心!贫道『斩邪剑』历不空回!」他身背斩邪剑似慢实快,指掌一张,已然就手。

  灯下细看,那「斩邪剑」似刀又似剑,刃面极宽,剑身有小圆洞,法禀阴阳,尖处弯弯,弧形双刃,不规则处恰似从地面揭起的一块薄冰。

  白面妇人一惊后跃,道:「斩邪剑?云真子,你到底是把我当作妖邪呢,还是想乘机杀人灭口?」笑音清越,恰似五音和鸣,身周绸带,齐齐飞舞,宛如无数条活蛇昂头吐信。这一刻,她彩绸绕身,裸足轻踮,恰似画中仙人。

  「五界点将!」

  云真子使了个势子,剑尖上挑。「咵!」的一声,如群兵列阵,室内几、案、桌、矮凳,连带棋台上的散置棋子,都齐齐一跃。

  不料,这却是云真子的惑敌之术,白面妇人一怔之间,云真子剑势挑高,蓄势已足,陡然一个翻转,斩邪剑疾若流星,直朝白面妇人奔来,气劲破空,竟生异啸!

  一道彩绸,昂首升空,活如灵臂,早在斩邪剑变势前,搭上了剑身,此时如蟒蛇纠缠,却像女子的无力臂膀,止不住剑势一往无前,白面妇人忙飞身急退,避开斩邪剑锋芒。

  斩邪剑一声虎吼,气势更足,像要把周围空气,俱都吞入口中。白面妇人厉声高叫,一团长袖,纷然如拳,直击斩邪剑前,眨眼间化为片片粉碎,白面妇人已失了踪影。

  「蠢物!」

  白面妇人的斥喝却在左首,裸足急缩,避开脚下匣子的突前一「咬」,身子如一道轻烟,遮遮漫漫,转瞬绕到云真子身后。云真子腰拧身变,回转身来,迎面是身侧全真道士一记长臂,斩邪剑挥势上撩,那全真道士失声惊叫:「师叔!」

  云真子闷哼一声,生生停住剑势,右颊却挨了全真道士一记耳光。云真子大怒:「莫动!」刷刷几剑,全真道士上身裸呈,云真子枭然长笑:「你要钻我师侄裤裆么?」

  白面妇人的笑脸从全真道士颈后升起:「留着你自个钻罢!」倏忽一闪,全真道士张开大臂,前抱云真子。

  云真子怒急:「你给我闪开!」一脚将全身道士踢飞老远。

  白面妇人在我身后笑道:「叔侄俩不亲热亲热么?」

  云真子定了神情,狞笑泛起,口中念诀,横剑在胸前轻轻一拖,白面妇人跳脚大骂:「无耻!竟挠人痒痒。」却是白面妇人脚下的木板作怪。

  「现身罢!」云真子朝我逼来,突然左右一个闪劈,却劈了个空。我蓦地前扑,一掌印在云真子胸膛,「啪啦」一声,室中整面屏风倒地,云真子浑然无事,击到胸前的掌力却被他嫁祸他处。

  云真子道:「贾公子,得罪了!」大掌向我抓来,我愣愣站着,突然运气一吹,云真子嘶叫一声,斩邪剑掉落地上,掩目后跃,腾身半空,他竭力睁开双目,血水沿着颊边蜿蜒而下,曲尽凄怖。我淡淡道:「你瞎了狗眼!」

  云真子厉声道:「一个都休想活了!」

  白面妇人贴着我的脸颊,吃吃娇笑:「咱们再给他一下子。」我的右臂不由自主,贴着她腴软的纤臂递出,莺燕双双,身子飘空。

  「来得好!」云真子身在半空,盘动自如,宛若蛟龙,勾指成尖,龙爪铮铮。

  白面妇人纤腕一跃,尖啄前吐,灵蛇一般咬击云真子腕部。云真子微哼一声,爪前侧回,两人腕臂前端像麻绳一般拧在了一块,白面妇人凄声长叫,声如鸟鸣,身子已离我而去,在半空扑闪挣扎,云真子也是怒声连连。

  我的铁拳触到云真子指爪,正觉空然如海,拳背一紧,云真子爪子由虚而实,生痛中,莫可抵御的沛然真劲像庞然大锤,一波一波,透体攻来。气劲擂击之下,我整个心腔都欲破裂支离。

  「嘭嘭,嘭嘭!」

  我耳鸣失聪,体内鼓声大噪,只觉整个身子转瞬便要爆裂。

  忽觉一阵异香,萦绕鼻尖,我眼前一黑,甚么也看不清,耳边却缤纷大作,只听云真子怪叫一声,叮里当啷,门扇吱呀。眼底缓过来,室内已然一空,不见了云真子与另外那全真道士踪影。

  白面妇人与棋娘两人对望,眼中犹带讶色。

  「滋滋」声响,斩邪剑在地面移动寸许,忽然飞出窗外,云真子恨恨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改日再来领教!」

  棋娘看了看我,又看看白面妇人,道:「云真子去了。」

  白面妇人瞅瞅棋娘,又瞄了瞄我:「可不是么。」

  我目瞪口呆:「怎地一回事?」

  棋娘与白面妇人相视而笑,白面妇人吸了吸气:「好像是碧落花魂的香味。」

  棋娘道:「我只是听说,未曾亲见,当真是碧落花魂么?」

  白面妇人道:「怪的,难道我就见过?我也只是猜猜。」瞪眼直望棋娘。

  棋娘道:「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白面妇人道:「那还说个甚么?总之,好妹妹,今儿个,我可是都照你的话说了。」

  棋娘笑道:「你骗人的本事一流,云真子果然中计了。」

  白面妇人道:「你怎知《元棋经》另有蹊跷?」

  棋娘垂目半晌,宛然一笑:「我也只是猜猜,这么多事连在一块儿,大致也能猜出些许。」

  白面妇人道:「好妹妹,这下你可有麻烦了,那云真子难道当真便会罢手?」

  棋娘叹了口气:「说不得,只好向东府求助了。」

  白面妇人道:「说起东府,娘娘让我来,还有一件事儿要办。」

  棋娘道:「姑姑有甚么吩咐?」

  白面妇人不答,笑吟吟向我走近,微微一拜,道:「公子,大喜了!」

  棋娘惊道:「那事定了,就在今日?」

  白面妇人点了点头,我愣愣地望着她俩,正不知她们打甚么哑谜,忽觉腰间一麻,就此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