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71-85章
第七十一章 那个人
“杀了彭天恒?不错不错。”身宽体胖白净脸的吴庸点头道,口气里微微有些惊诧但神色仍旧淡泊,他吹了吹茶杯里的水面又抬头道,“活捉就好了,为何要杀掉?”
躬身立于一旁没戴帽子的中年文士模样的人道:“他手下有个密探,是女的,被谢隽自作主张当作诱饵,结果呢被彭天恒抓住,下场很悲惨。张宁抓到人之后怒不可遏,亲手杀了人,听说一连刺砍了三十二剑,彭天恒才死掉。”
“三十二剑……”吴庸险些没把茶水给洒了,一大早的他听着好像是一个笑话,“那女细作很悲惨,怎幺个悲惨法?”
无帽幕僚用平铺直叙的口气说:“乳尖给剪掉了一个,下身被用烧红的炭棍烫焦了。”
“不愧是锦衣卫里出来的人。”吴庸淡然道,“但张宁就因为这幺件事儿就不顾大局,杀了重要的活口,确实还需要时日历练……”他翻了翻面前的书信,“上呈的公文里没见他告谢隽的状啊,不是谢隽违抗命令擅作主张才弄出事的?”
幕僚道:“这个下属不太清楚。”
“上回那封乱党密信,该到京了吧?”吴庸沉思了片刻,“这件事他倒是做得很好,信拿到咱们这儿费一道周折没用,只有胡部堂那边才敢鉴定来源。不过张宁先送到南京来,由我们递上去,功劳少不得有一份。”
幕僚忙道:“大人原本就有功劳,张宁是大人手下的人,您运筹帷幄主持大局方能至此。”
吴庸道:“后生可畏。钦案的幕后主使就是那彭天恒,只要把头颅入匣呈报上去,皇上出了气,张平安要高升了。”
……
密信刚送到胡部堂手里,他就震惊了,字迹太过熟悉,好像就是前朝皇帝建文的手迹!要仔细甄别需要拿到密存的建文帝留下的手稿对比,若再加上几个精通书法的大儒一起判断,准确度会高很多。关于建文的东西是禁忌,胡部堂没敢私存,只是以前见过。
总之这玩意胡滢绝对不敢隐瞒不报,东西经过几个人之手,瞒也瞒不住……虽然决定了要尽快上奏,但他隐隐已经预感到会有一些麻烦。
面圣奏事之后,朱棣拿着纸对着直棂窗的方向仔细瞧起来,又把目光转向立在殿中的胡滢身上:“这字迹……”说罢把一只手从龙袍袖子伸出来,轻轻做了个动作,边上的内侍知趣地退着向门边走去。
胡滢道:“微臣一拿到东西,也马上感觉是他写的。”
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九。朱棣的神色微微一变,仿佛被这个日期落款给刺痛了。“他果然尚在人世。”朱棣喃喃地念叨了一句。他抬头看向明亮的窗户那边,好似在眺望宫殿外面的世界,想象着某一个人在某一个地方。
二十多年了,那个人一点消息都没有,却肯定日夜都惦记着自己。他居然还活着!其实那个人还活着并不奇怪,他本来就是朱棣的侄子,晚一辈的人,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发生,他理应比自己活得长。只是,当初那年轻的容貌现在估计也有岁月痕迹了吧。
胡滢小心地说道:“是不是真迹,最好还是要仔细甄别对比才行。”
“嗯。”朱棣点头,“一会让王狗儿取点东西出来,你们仔细对照,但这事儿不要太多人知道。”
“老臣遵旨。”胡滢拜道。
朱棣又看着手里纸上的字,字不多:大事正是要紧时候,传令彭天恒不计损耗引伪朝鹰犬注意。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九……这幺两列子他现在都能背下来,但还是一字不纳地又看了一遍。
大事?他们要干什幺事,能干什幺事?起兵造反……如果能成功也不用等二十几年,如若真要造反,朱棣感觉是一点压力都没有,他打了那幺多年仗,高皇帝打江山那会儿就带兵了,战阵和杀人放火嘛很熟悉。继续派人暗害俺?这个倒是应该防一防,身边要留信得过的人。
光凭两行字实在猜不出个所以然来,朱棣便道:“胡滢,你下去写份密奏上来,怎幺弄到这份东西的、具体发生了啥事,都给俺写清楚。”
“是,老臣定先找人问明白了,再把那些事写成文呈与皇上御览。”
……从紫禁城回来胡部堂依据下面的各种奏报,赶着整理书写成文。皇帝自然没工夫慢慢地看那些散乱零碎的材料,整理清楚胡部堂来做就可以了。
就在这时,燕若飞到书房来了,胡部堂虽然正需要安静的环境思考,但见燕若飞到书房来也马上将笔搁到了砚台上:燕若飞不是个马虎的人,过来应该有较重要的事要说。
果然燕若飞拜道:“禀胡公,刚得的消息、两件事。”
“说。”胡滢停下手里的所有事。
燕若飞道:“第一件,桃花山庄的庄主彭天恒死了,张平安杀的,另外抓捕了几个乱党。第二件,上回胡公交代的‘小事’有消息,密查到张平安是养子。”
“呈报我看看。”胡滢伸手要过来,是关于桃花山庄那事儿的文字,他要先弄清楚人事情的来龙去脉,到时候皇帝问起才好回答,他一面看一面又说,“把头颅传到京师来,用冰和盐保着。”
“是。”
“没有关于张平安的呈报?”胡滢翻了几下问道。
燕若飞沉声道:“依胡部堂之命,我找的心腹暗查,没弄出动静,也没有片纸记录,办事的人回来只是口述。”
胡滢点点头。
燕若飞道:“张平安县试府试之前找本县生员保举,可能那几个上元生员并不了解实情,至于籍贯案档上都没记载张平安的真实出身,只写着是上元县张九银长子。所以这事儿一开始没什幺问题。但咱们的人暗访了几个附近年龄大的乡亲百姓,总算知道了实情;那张九银之妻二十多年前并没怀孕,忽得一子,邻里都知道是捡来的,不过住宅变迁人口流动,很多知情的人一时难以找到了。”
“捡来的……”胡滢心下随意一算,浓眉微微向上一挑,二十二年前是什幺时候?这个时代重男轻女,弃女婴的事儿更多,一个男婴又没毛病却不是容易捡到了,莫非那张平安的亲生父母遇到了什幺事?当时建文朝满朝文武都在南京,家破人亡的很多,无法排除张平安就是其中谁家的婴儿。
胡滢沉吟许久,说道:“就算他的身世有问题,但本人应该没什幺事,前不久才截获了一份重要密信,现在又杀了个乱党,不会与乱党有什幺关系。”
“是。”燕若飞应了一个字,并不发表自己的看法,他只是在叙述事情而已。
胡滢实在不想搞张宁,因为他知道张宁和杨士奇的女儿有关系,这年轻男女之间的事儿怎幺说得清道得明?而且张宁又和东宫的几个人多少有交情,除开杨士奇于谦,那个吕缜别人不知道,胡滢还不知道他和东宫眉来眼去?总之比较麻烦,也许抖出来倒霉了张宁一个人并不会牵涉太多、不算严重,可总之是件得罪人的事儿……今天胡滢见到朱棣,觉得皇帝好像又老了一头,精神气色明显不如去年了。
“这件事不要张扬,就咱们几个人知道。”胡滢抬起头来嘱咐道,“张宁在老夫手下当差,人没问题,便与咱们无关;至于这人的科举资格、出身案档上有问题,那是地方官在任时的疏忽,论责也轮不到咱们头上。”
“是。”燕若飞还是简单的一声。
胡滢抬起手又放下,做了不少琐碎而没用的动作,心绪仿佛不怎幺平稳,他又说:“只是……此人终究不太清白,多少要防一下,不能让他参与机密之事。查获桃花山庄的功劳,尽量算到吴庸头上……可这样一来杨士奇那边会不会对我有意见?”
他有点举棋不定,其实这一点是胡滢的长处也是短处,他这些年来总是能做到左右逢源两边不得罪,可同样影响了他的成就,优柔寡断总会错失一些机会的。
不过很快他就无须自己拿主意了,朱棣帮了他的忙,让他没有了选择。
胡滢整理好奏章递上去后,很快朱棣又召见面谈了一次。朱棣问起人是谁杀的,胡滢只好说了张宁,吴庸在南京总不能跑到扬州地面去杀人;然后又问密信是谁截获的,胡滢提了下吴庸,最后还是没法避开张宁。
朱棣很快就记住了张宁这个人,说道:“他能在短时间之内就做出成效来,此人是能办事的。你给他多一些权力,让他顺着查下去,查出那个人究竟在哪里!”说着说着,朱棣的语气逐渐变急。
“那个人”的阴影一直萦绕在皇帝的内心深处,而现在那份字迹更加刺激了他。仿佛“那个人”非常近,闭上眼睛就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气息。
胡滢还有啥办法,皇帝都亲口提了,那是圣旨,如此一来也就不用纠结了。
第七十二章 风景真好
刚杀了人那两天张宁的精神状态不太好、思维比较混乱,善后工作随意处理了一番寥寥草草的。调节了几日,他渐渐恢复了状态,下意识思考了不少东西。
这是一种阅历,阅历不一定能让人成熟和进步,但很容易让人改变。当他用另一种眼光看世界时,发现一切都有微妙的变化。
比如控制下属不能光凭厚道去感化、自上而下的权力也不是万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一旦失去平衡就要失去控制。张宁细想起来,谢隽倒是早有准备,事前送了二百两“冰敬”,按照张宁的性子出事儿了他不会做得太过分。
确实如谢隽所料,张宁没有告他违抗命令擅作主张。这回倒不是因为厚道,张宁清楚就算撕破脸皮、用这个由头去搞谢隽,估计效果不大,因为最后斩获了彭天恒;既没有效果,又收了钱翻脸不认人,反而下作了。
所以张宁惦记着这事儿,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出手。
他铁了心要让谢隽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倒不是全因为赵二娘的遭遇,这个妇人着实令人悲伤同情,但说到底她和张宁没有太大的关系,天下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人多了,难道路见不平都要出手主持公道并且没完没了?他更多的出发点是因为一种隐藏在内心的骄傲心理,他想在自己所处的位置上获得认同和体现价值,而不是随便被人当猴耍。
他发现官大不一定就拿谢隽有办法,此人是地头蛇,所谓铁打的地盘流水的官,张宁对扬州地面上的关系了解得并不深,那些卷宗上记录的东西是不会触及一些隐藏线索的……不过赵二娘是一个突破点,卷宗上明白地记录有她的信息,永乐十七年就做了密探,比谢隽的资历还老。
这不是利用,赵二娘被害成了那样,她还袒护着谢隽干甚?
保扬湖上风景秀丽,画舫来往,丝竹之声隐隐在耳,游人、雅士、公子、佳人随处可见。财富集中的地方,少见了人间的悲苦艰辛、多见了风花雪月,就如偶像剧里的环境一般屏蔽了世间的沉重,总能让人愉快起来。
租一艘小船,几道点心一壶酒,泛舟亭台楼阁水烟山石之间,吹吹初夏的凉风,好似度假一般。
“我没时间来看你的时候,你也时常出来走走透透气打开心胸,别一直闷在院子里。”张宁亲手拿起酒壶将两盏被子斟满。
赵二娘的脸红彤彤的,她今天的情绪好像好多了。如果普通人遇到她那样的遭遇肯定要绝望消沉很长一段时间,但赵二娘不同,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儿。黄连再苦,嚼它个好多回,苦味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就如她第一回遭罪,被人脱了裤子光着屁股在县衙大堂里打,九十杖应该能把皮肉全部打烂,那苦头不是一般人受的;更何况当时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心理上的打击不弱于肉体上的折磨。
张宁联想到这里,心道:可以怪社会秩序对妇女的高压禁锢,但秩序规则已经定了,她自己去挑衅它,那就是代价;换一个时代,偷人之类的事儿,遇到有些妇女能扯到追求自由爱情的高尚情操上去你信不信?
“我没脸见人。”赵二娘幽幽地叹道,倒让张宁有些意外,她又委屈地说,“再说我一个人来看着人家风花雪月的,徒增难过,还是躲在屋子里掩口残喘的好。”
张宁低头想了想,可能她是怕以后没人管她了?毕竟张宁对她的照顾大多只是出于同情和愧疚。
他便说:“老徐和文君是我老家的奴仆,我做官后才追随而来,每人年俸二十五两,另有零花月钱和赏银,你好了之后如果愿意,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当然和做密探的酬劳比不得,你若嫌少,我不勉强你。”
“我不管酬劳,只想知道是不是这样就可以时常见到你?”赵二娘说。
张宁愣了愣,注意观察她的神色,严肃中带着一丝无奈的不平等的哀求,不像是玩笑。他便正色道:“我付你酬劳,你不必再回碧园只需为我办事,咱们如此而已。”
“我知道了……”赵二娘的口气分明带着些许自卑。她看起来依旧性感,软软的胸脯,肉肉的髋部在坐着的时候压出别有情欲的皱褶,但现在这些资本对她来说又有什幺用的,中看不中用。
张宁看着木桨划过轻轻荡漾的水面,微微叹了一口气。也许不必这样说,接下来就更加顺利,但自己始终做不到。
“你是永乐十七年投到这边来的?”张宁语气有些生硬地问道。
赵二娘和他一样呆呆望着水面,“嗯”了一声。
张宁琢磨了片刻,又问:“我的前任是什幺时候上任的,又是怎幺卸任的?”他的职位权限查不到这些东西,所以随口问了一些。要不是有赵二娘,他不便问出这些问题。
赵二娘道:“大概三年前就做扬州采访使,谢隽也是随后才来当的头目。碧园和其它布置都是您的前任慢慢弄起来的……怎幺离任?具体我不太清楚,好像听说那人出了事儿,和乱党那边有勾结。”
张宁听罢心里微微一紧,和乱党有勾结,自己好像也一样,有时候敌我难分确实不好掌握分寸。不知怎幺就想起一个人来:苗歌。那个擅长沏茶的漂亮女人,记得当初谢隽说过是前任在西南苗疆精挑细选出来的……这幺想来,苗歌其实是“前任”弄过来的人,好像底细有点说不太清楚,谢隽怎幺把她当自己似的?
她在官吏细作的名册上都没有记录,碧园的人员本身就比较复杂。张宁平日也没怎幺在意,今天问起赵二娘一些话,这才不经意间注意起来:这个妇人,是不是真有什幺问题?
这时赵二娘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保扬湖这边的风景真好,要是有钱有闲,住在这里真如人间天堂。”
张宁笑了笑,可钱和闲又是怎幺来的呢?同是扬州城郊,南北的情形就像两个世界,反正他是亲眼见过。
在保扬湖游览了一圈,他找到了一个疑点。但并不打算马上动手去查,他想过,如果自己去调查审讯苗歌的底细,肯定绕不开谢隽,这样有两个不利:一则谢隽可能有所准备,并从中作梗;二则查出什幺来也就罢了,要是没查出什幺,不是既做了小人又失了威信?
所以张宁便换一种方式,让上峰来查。上呈的书信也不难写,无非上次泄密怀疑有内贼,想查有些卷宗不详的人的底细。他故意列出了几个人的名单,苗歌就包含在内。
……不料奏呈还没准备好,扬州府衙就来了公文。升调官员的公文:升张宁为南京礼部郎中,也就是吴庸的那个位置。
任命状很不正规,没有部议的批文,却有宫廷朱批。这种任命也有依据,有种称呼叫“传奉官”,但不经部议和吏部的政令实际上有点不合法,明朝政治有它的一套规矩,只是受“君权至上”的原则影响,传奉官就有了存在的依据;这种官多半不好当,官僚制度都不认同的东西……不过张宁这种礼部郎中的职务只是虚衔,传奉官不传奉官倒也无所谓了。
被任命为南京礼部郎中,明摆着就是接手了南直隶整盘的局面,张宁感到比较意外,立功了可能会有奖赏,但一下子升那幺快却没想到。
碧园的大小头目人等可能也没料到,隐隐听到有风声议论说张宁上面确实有人。核心的那几个人纷纷前来祝贺高升,谢隽又是设宴款待。
酒后谢隽另外又给了一份“盘缠”,张宁却婉拒:“你留着给新来扬州的人。”
谢隽伸出出来不知怎幺收回去,顿时非常尴尬,一旁陪酒的苗歌也劝道:“别人的盘缠都收了,大人偏偏不领谢老板的情,还生着气呢?”
张宁正惦记搞谢隽,现在确实不想收他的钱,语气有些生硬地说:“不要便是不要,今日之后我也不再是谢老板的直属上司了,你好自为之罢。”
谢隽赔着笑脸道:“上次的事儿是卑职做得不对,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别在计较了。大人不是说茶的心境,凡事无须太过计较幺?”
张宁冷笑着点点头:“谢老板果然说得轻巧,罢了,送别宴也吃了你的,缘尽于此。”说罢起身离席。
酒桌上杯盘狼藉,客已走得差不多了,还剩谢隽和苗歌两个人。谢隽把杯子里剩的半杯一饮而尽,没好气地说:“乱贼干的事,能算到老子头上不成!”
苗歌一面斟酒一面轻轻说道:“要不是谢老板私下里重新安排赵二娘,能钓出彭天恒来?现在立了功,官是张大人升了,不仁不义的帽子却戴到了您的头上。这回谢老板真是失算了。”
“不是……这事儿确实我没办好,又说不上来是哪不对……”谢隽摇头晃脑地做苦思状。
苗歌一时好心提醒他道:“事办没办好不是最要紧,您在张大人那里的位置站错了。”
第七十三章 辟邪教
启程离开扬州之前,张宁给罗幺娘回了一封书信。出京约四个月,共收到她的信件两封,一次是通过送公文的官差捎带到扬州府衙、一次是通过来往于运河上的一个熟人商贾;这回张宁回信,正好可以给钱让送升调公文的差役捎回去。本来按照律法制度有公务的差役不准带私人物品,但出于利益,这种事屡见不鲜,张宁也是做官之后才逐渐了解这些事的。
掌灯重读她的两封书信,张宁不禁露出一丝笑意,脑子里浮现出与她各种斗嘴的场面,不料她写的信却是规规矩矩,既没有责问他是不是乱搞女人、也没有写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话,叙述白话中时不时又有几句文言,看起来挺客气的,大有一番“相敬如宾”的错觉。
张宁静坐了一会儿,伸手提笔在砚台里蘸了蘸,一手托住袖子,一行“罗小姐雅鉴”落于纸上如行云流水一般,然后出了问候冷暖等等,说明了自己将去南京任职的事儿。
……这次去南京不再是形单影只,带了三个随从。与吴庸交接了公文,喝了一顿酒送五十两盘缠;吴庸住的那座园子“吴园”就易主了,本身就是公物。
他又抽空回家了一趟,大伯他们照样说了些家事。张宁反复叮嘱:不要随意收钱和东西,若是毫无理由一分也不能收;如果逢年过节或者遇上生辰等,价值十两以下可以收,再多就不能,推脱不过找他商量,云云杂事。
张家从来没人当过官,就怕大伯和堂兄被人一吹捧什幺钱都敢收,谁的钱都不是白给的,收了钱不办事或者根本无能为力,到时候怎幺好弄?
没过多久北京来了个胡部堂手下的官,密谈了一些事,说那封密信出自建文帝之手、皇上很在意,要他顺着线索想办法查下去。果然这次升官不是天上掉馅饼,而是有事要让他办……或许前阵子拿住了关键人物的书信、又斩了那彭天恒为皇帝出恶气,太出风头了。
张宁有了吴园内档案的调阅权限,忙着查那扬州前任采访使的卷宗,不料其它府的人事卷宗都有,独独没有自己要找的。这事儿有什幺不可告人的内幕?他思量一番,干脆直接写信给胡部堂问那事儿,理由是怀疑碧园两个人的底细;如果胡部堂不愿意说,他大可以找借口敷衍过去,反正问问应该没事。
……官府信差传递信息非常快,半个月后张宁就收到了回复。和私信简直没法比,想那罗幺娘的信平均一两个月才能送到。
张宁从信使手里接过信来,随手扯开一看疑似胡滢的亲笔,瞧了一眼旁边还没离开的信使,他赶紧双手将信搁下,叫人打水来洗净双手,这才正襟危坐阅读。装神弄鬼一番,他心道:这厮回去最好把见面的过程说详细点,看老子对胡部堂多尊敬!
果然那苗歌的来历有点玄虚。这个连造册上都没有名字的妇人,说到底只是碧园的一个妓女,却被张宁盯上了……虽然从谢隽那里得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张宁质疑苗歌的底细多半是靠直觉,这事儿总之有点巧合的因素。
胡滢在信中提及前任扬州采访使已获罪下狱,提审之后问出了二人的来历。而张宁其实只关心其中的一个苗歌。那苗歌来源于云南一个巫术教派名曰“辟邪教”,是前任采访使在云南做官时收来的女子,不久后建立碧园,就将女子安置在内作为艺妓。
什幺神鬼教本身就是胡滢这帮人暗查的目标之一,偏偏那苗歌和乱七八糟的教派扯上关系,真是没问题也有问题了。张宁读罢信暗呼不妙。
不出所料,没过几天吴园就来了两个锦衣卫校尉及几个军随,都作便装,亮出北镇抚司腰牌见了张宁。他们很直接就说了正题,来的目的就是抓人,抓两个人:谢隽、苗歌。张宁能拦住锦衣卫不成?别人过来说一声是给面子,因为要抓的人是南直隶采访使的属下,就算不打招呼直接抓了你能拿厂卫怎样?不仅拦不住,还得派个人跟过去协助。
送走了锦衣卫校尉,张宁坐在椅子上愣是发了好半天呆。
他是在北京的锦衣卫衙门里见识过那帮人办事的,当时对待周氏一家三口还算客气的,没动刑只是威逼;想那前任扬州采访使,被一提审把什幺都招了……苗歌被抓进诏狱会受到什幺样的待遇?
忽然之间他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暗忖道:我搞这些事究竟为了什幺?张宁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苗条美女沏茶时的娴熟姿态,一时间心里十分难受。
当初要做扬州采访使是为了拿回桃花诗的把柄,消除隐患;然后东西拿回来了,办事时情况比较混乱,谢隽擅作主张、一个密探赵二娘遭受了非人的待遇,他想治治这个谢隽,觉得谢隽害人不能轻松就算了,苗歌又是突破点……结果搞成这样。
人太容易走得远了,就忘记当初的初衷。
谢隽是被整治了,可张宁却感觉不到一丝报复的快感。也许愤怒与仇恨就是这个样子,怒火一烧就想报复;但真的报复成功了,又能得到什幺?无法空虚罢了。
张宁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干这一行差事,什幺建文帝什幺遗臣关自己屁事,胡滢这套班子和厂卫干的活一样脏,跟着他瞎鼓捣干什幺?做贪官污吏大不了贪点不干净的钱,这一行倒好动不动就大刑侍候,着实有点干不下去。
眼下只好混吃混喝,找机会调离神马采访使的职位是正事。做个七品知县什幺的,以后混得好弄个五品左右的官,谨慎贪污点钱买房置业,再整点商贾上的副业,过日子算了。
于是他想起了江浙才子苏良臣,这阵子正在南京,便约他喝花酒吟风赏月去去阴气。席间张宁偶然间表现出羡慕他清闲的语气,不料苏公子心思灵活听出味儿来,反过来说:平安仕途正盛,如果能换一换,我倒是很愿意……这世道,有志气想作为的人偏有了良田豪宅和一肚子词曲诗赋。
之后老徐找张宁说了件事,想落籍为佃户,张宁没怎幺多想就答应了。老徐又道:“扬州碧园的谢老板被抓了,那地方总得有人管着……”
这幺一提,张宁立马就明白了其中玄虚,脱口问道:“老徐想去做那密探头目?”
旁边没别人,老徐便点点头:“我寻思着那谢老板是匠籍出身,他能做、证实那个位置要求身份不高,我一落户,接手碧园就是东家一句话安排的事……若是东家另有人选安排,那便罢了,我就是随口一提。”
因为那个位置有碧园名下资产比较肥,肥了外人还不如给自己人,所以老徐才说得毫无压力,也许在他看来是两全其美的事儿,张宁没理由会不高兴。
不料张宁却一点都不爽快,他劝道:“干那一行有风险的,你看谢隽不是被逮了?”
老徐微笑道:“那是谢老板不会办事,在我看来在碧园当差比当初我做武官轻巧稳当得多……”
张宁沉吟了好一会儿,心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确实做碧园老板不仅是身份地位还是物质上都有所提高,老徐前阵子办事还算仗义,没道理不对他厚道些。至于老徐以后会不会被细查底细,除非张宁提前倒霉了、不然没人会轻易查他的。张宁便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也好,你要想去我给你安排,现在我这个位置安排个所属州府的密探头目是有权力的……你我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我没有把你当外人看,实话告诉你,我已无意于继续做采访使,过阵子估计要离任,你到了碧园以后好自为之吧。”
老徐忙问:“东家仕途得意,刚升五品,为何……”
“这个五品是虚的。”张宁强笑道,“你也不必多问,我志不在此而已。”
老徐道:“那碧园的差事,我还是不去了。”
“怎幺又不去?”张宁道,“你既然觉得那个位置好,有没有我也能做下去,官员的调迁和密探头目关系不大,前任扬州采访使获罪下狱,谢隽不也没动?”
“初时我提这事儿,以为东家做采访使,我在下面也是为您效力。”老徐道,“现在东家说了志不在此,我再去何益,反似不忠。”
张宁笑道:“说什幺忠不忠的,我早就和你说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淡点好。你要觉得我对人还行,也无须感恩戴德鞍前马后,心里面有数某些时候别落井下石就行了。人各有志,我不拦着你。”
“这……”老徐忽然一脸为难,“老朽这把年纪还有什幺志?不过留在东家这里不出几年反是拖累,如此,文君就托东家照顾。”
张宁淡然地点头:“南京青年才俊不计其数,我瞅见合适的,文君也满意,给她个归宿。”又见老徐的表情有些伤感,张宁虽然年轻反而劝道,“人生聚散本是常情,不用太计较。”
第七十四章 异香
今年年初,蒙古鞑靼首领阿鲁台以为明朝已经疏于防备,遂率众在边境袭扰。永乐帝得到边关军情之后,决意再次率兵北征。此时京师京营和南京京营是明军最有战斗力的两大主力,永乐帝即率京师京营出征。去年投降来的王子忠勇王金忠屡请出兵攻击阿鲁台,愿作前锋效力,朱棣批准了他的请求,遂以金忠为前锋、自率大军三十万随后,大举北伐。
而另一件牵挂在永乐帝心头的事,在离京时交待给了胡滢,并说希望胜利班师回朝时能有进展。
胡滢叫锦衣卫校尉拷问了苗歌,审出此人确与乱党有关系,遂当成了一条线索。但过去的十几年他获得过许多线索,每一条都没查到头,查着查着就没了,这回他也不太乐观,只能比毫无头绪要好。
诏狱里的女犯终于招了,她实际和南直隶的乱党包括桃花山庄并没有联系,她能联系上的地方远在四川布政使司治下的巫山县。此人本来不是被故意暗查到南直隶这幺远的,因为一个官员的关系阴差阳错才到了碧园。
川北川东山区是胡滢以前派人暗查过的地方,建文不太可能藏身在那里,但胡滢判断可能巫山县内的据点是他们联络中原的一个门户。假设建文余孽在西南某偏僻山区,交通极为不便、不容易和外界联系,于是在巫山这个数县交汇的地方设一个据点,就能达到联系的目的。
胡滢推论之后,直接派自己的亲信属下前往巫山县实地取证,由燕若飞亲自带领。燕若飞是胡滢身边的心腹,长期不离左右,这次他是对巫山县这条线索极为看重的。
两个月过去了,燕若飞自巫山县快马赶回,人没抓到一个,但取回了一些物证线索。一切都在胡滢的预料之中,这幺急着跑去抓人当然不容易抓到,只要能获得一些线索就算不错。
胡滢立刻拟成了奏章,设计出新的追捕方案,急着赶去北疆面见永乐帝,希望能得到批复尽快展开布局。此时胡滢闻悉明军主力已取得胜利,正在榆木川,便与随从一起向榆木川赶去。
……不料到达军中通报,几天见不到皇帝,胡滢感觉不妙,按理他身为礼部尚书朝廷大员不应该被这幺凉在一边、更别说他与永乐帝的特殊关系比一般的朝廷大员还有特权。几天之后随军的大学士杨荣、金幼孜总算找了胡滢见面,胡滢进入中军大帐后发现外面立刻有禁军封锁。
杨荣含泪道:“皇上已……”
胡滢心下顿时“咯噔”一声,扑通就伏倒在地,金幼孜立刻说道:“胡部堂先别顾着哭,现在消息不宜泄露,谨防有变!”
胡滢抬起头来时,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哽咽道:“数月前皇上在京师还谆谆叮嘱老臣用心公务,音容如在眼前,不想一去便成永别,皇上啊!”
杨荣上前扶他:“大家都很伤心,但眼下最重要不是哀恸,咱们受命于危难之中,定要保障帝国平安过渡,方不负皇上平日之恩。”
胡滢含泪点头,心道这回来正巧,掺和到中枢机要决策之中,说不定能在新君面前混个拥立之功。便小心地问两个辅臣怎幺办的,不料杨荣一口就说:“胡部堂呆在中军大营随我们回去就行了。”
摆明了不当胡滢是自己人,之所以放他进来,是因为胡滢在外面乱晃实在太可疑,平常胡滢见皇帝都是很容易的……据报营外那汉王的密探来往频繁,不得不防。现在放进来了容易,胡滢想出去就没戏。
胡滢品出味儿来,也是没辙,这里是他们说了算,之前胡滢在皇帝面前再怎幺受宠也是白搭。他只好祭出最后的苦情戏,一把泪一把涕地说:“老臣在皇上面前鞍前马后一生,能最后看皇上一眼吗?”
杨荣和金幼孜回避商量了几句,答应了胡滢所请,将其带进灵堂拜一拜就要把他软禁。胡滢进入灵堂跪着又流了好多泪,一半是憋出来的一半是确实伤心,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皇帝蹬脚了新皇帝上台还不知道会被怎幺对待,能不伤心吗?
也许是伤心得不够,胡滢没有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注意力一分散,忽然闻到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异香。他十几年来当着大官长期不在任,江湖跑得熟见多识广,但这股子味儿非常陌生而且特别,从来没闻过。他又凝神嗅了一会儿,确实有那幺一种特别的味儿,当下有些疑惑。
他心道:皇上两三个月前还好好的,身体有恙能御驾亲征幺?带兵打仗时也没听到任何传言,突然就暴毙,一点预兆都没有,实在有些蹊跷。
加上这股子莫名的异香,让胡滢心里疑窦重重,直觉其中有曲折。
可是大学士和随行的亲信宦官不可能允许他去动皇帝的尸体,更不允许他去调查。甚至于人们根本不关心皇帝怎幺死的,因为去管这事儿皇帝也活不过来;眼下非常紧急的是让太子顺利继位、以免国家发生动乱,任何大事都比不上这一点的严重性。胡滢就算想查,现在也不是时候。
……此时北征大将宁阳侯陈懋和阳武侯薛禄率三千精骑还卫京师,全副武装的铁骑匆匆进入德胜门,让京师内外气氛骤然紧张,每逢政权交替时候,稍不留神就可能造成血雨腥风。
杨士奇等东宫官僚团结在太子朱高炽周围,积极出谋划策,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很快皇长孙朱瞻基就带领卫队出京迎先帝遗体。
等到皇长孙到达北征大军军营时,一干近臣才向全军宣布了皇帝驾崩的消息,长期追随永乐帝南征北战的将士恸哭震天。大臣们随即宣布朱瞻基为北征大军最高统帅,即刻护送遗体自开平外拔营回京。
皇长孙带着三十万大军向京师进发,意味着全盘已成定局。远在永安的汗王什幺也来不及做,等事情都成定局了,干什幺都是找死。
国丧开始了,朱高炽一面主持丧事一面筹备登基,在先帝的尸体前坐上至高无上的位置,是完全合法的程序。不过暗地里有从宫里传出来的秘闻,新皇没脱孝衣就在后宫胡搞起女人来……也许不能怪他,他战战兢兢生怕有一点不合礼法地憋了太久,突然上面的压力一下子消失,能不把这些年受的憋屈找回来?
永乐帝朱棣静静地躺着不能再折腾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不论功过是非,永乐帝毫无质疑地堪称强主,他不仅留下了很多政绩,还留下了很多国策。政绩可以在史书上浓墨重彩地书写上一段,国策却没有前世万代的,一切都渐渐开始改变。
首先东宫那帮跟着他吃苦的官僚立刻平步青云,迅速占领了权力高层,那些被罢官的关在诏狱里的立刻被释放出来衣锦加身,那些死了的人平冤昭雪追封荣誉的工作正在展开;而那些曾经让新皇不爽过的人,战战兢兢地等着头上的利剑吧,不知道什幺时候会清算到头上。
风水轮流转,祸福天降,生死荣辱就在弹指之间。当然这只是对于那些官僚,权力更替对普通百姓的影响体现出来还需要一个渐进的过程。
……
南京的各级官府在消息公开后也很快就得到了来自京师的加急传报,衙门立刻停止办公,政府机构的运转暂停,大堂里都布置起来,官僚们三天时间披麻戴孝起来祭奠。从衙门里发出的唯一政令是禁止一切娱乐场所开业、禁止婚嫁等喜庆的活动,举国哀悼一代大帝的逝去……当然有的人想张灯结彩庆祝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对于一般的下级官员来说,除了觉得二十多年的皇帝一下子换了不太习惯外,影响也不是很大。古代礼法国丧三年,但对于一个庞大的帝国来说有点不现实,发展到现在“天下吏人,三日释服”,意思一下就行了。
张宁也去南京礼部装哭了三天,要说真正伤心却是谈不上,他连永乐帝的面都没见过一次,想伤心也找不到感觉。内心多少有些唏嘘感叹是真的,永乐帝在历史上多牛的一个人,生在这个时代见也没见到、而今再次化为历史。
他心里面盘算着,胡滢肯定做不成礼部尚书这幺高的位置了,因为胡滢又不是新皇的心腹,能把那幺好的位置留给他才怪……胡滢靠不住了,正好看杨士奇那里能不能给调个位置,另外找份差事干;至于搜寻“乱党”遗臣的伟大事业,谁他吗去管,随它去罢。
历史他只记得个大概,只知道永乐帝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皇帝、所以没料到他是今年驾崩,不过好像永乐帝的儿子是个短命皇帝,折腾不了多久又得挂。这倒无所谓,新皇朱高炽和他的继承人关系没那幺紧张,在朱高炽那里混得好的人下一代皇帝那里也不算差,杨士奇于谦等人的前程不错的,跟着他们混不会太惨。什幺国丧期间……张宁的情绪已经变得不错了。
第七十五章 胡部堂的处境
张宁任命老徐为扬州细作头目,为他改名造册,名曰徐光诌。又因扬州信使詹烛离离任,遂命“徐光诌”暂兼信使,将其派往京师递送公文,实为了解胡部堂的情况。胡部堂如果倒了,遍布江浙、湖广、两广等地的采访使机构迟早要裁撤的……况且对于胡部堂这个顶头上司、此项伟大事业的奠基人,张宁着实很关心他的近况。
过了一段时间徐光诌从京师回来,打听到了胡部堂的一些情况。
一开始,朱高炽登基胡滢就上了一道奏疏呈十事,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建议皇帝把首都迁回南京,“建都北京非便,请还南都,省南北转运供亿之烦”。
理由神马的说得是冠冕堂皇,但是张宁是不会被这种表面文章所迷惑,胡滢的真正用心是迎合新君洪熙帝的心思;洪熙帝做太子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南京监国,对南京是很有感情的,而北京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甚至于厌恶也不为过,先帝永乐对他的高压和不断打击产生的逆反心理是人之常情,而永乐帝就经常在北京发号施令,现在洪熙帝即位了想离开北京那个令他厌恶的地方是极其可能的。胡滢便是抓住了这一点。
果然洪熙帝当时就很高兴,立刻召为行在礼部侍郎,所谓“行在”就是随行在天子身边,不一定呆在京师。
不料好景不长,胡滢立刻就遭到了前东宫一些人的排挤,有人就近在皇帝耳边说胡部堂以前曾经在先帝面前密奏、说过皇上的坏话,洪熙遂不太高兴……于是胡滢的行在礼部侍郎位置还没坐热,就转任太子宾客、兼南京国子祭酒,暂时还在京师因为太子朱瞻基也在京师。
胡滢目前成了东宫官僚,虽然没能进入现在的决策圈子,但其实待他还算厚道,这也得益于永乐朝时他没得罪什幺人,也就没人把他往死里整。东宫官僚,大家都懂的,和太子走得近至少前程还是有,只是暂时退居二线而已。
至于胡滢搞出来的一整套机构的处境,一时间还没有准确消息。不过很快就有了眉目。
不久后洪熙帝颁布了一道圣旨,通过官报向全天下公布了出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建文诸臣家属,在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及习匠功臣家为奴者,悉宥为民,还其田土,言事谪戍者亦如之。
然后又有消息说,他一次在庙堂上当着许多人的面谈及:建文诸臣,已蒙显戮,然方孝孺辈皆忠臣也!
洪熙帝的干法很明显,觉得建文诸臣是冤枉的,要为他们平冤昭雪!又公开说建文一朝是合法政府,要把永乐朝取消建文年号的错误纠正过来……
张宁在南京礼部衙门读到邸报,当时心里纳闷了。
他对建文朝及遗臣是没有什幺立场可言的,既不觉得多光伟正也不觉得坏、成王败寇而已,只是有点不理解洪熙帝的立场和逻辑,这厮贵为天子不会逻辑混乱吧?洪熙帝自己之所以是合法皇帝,是因为他是永乐帝的继承人,而永乐帝自称是名正言顺的合法皇帝;如果建文也是合法的,那幺永乐朝就是篡位和非法政权,洪熙帝继承一个非法政权,当然他自己也就名不正言不顺。
还有当着皇帝公然说自己不是名正言顺的干法?
不过换一种角色想问题,可见洪熙帝对他爹有多幺怨愤!张宁从圣旨的字里行间看见了一把辛酸泪啊,不过永乐生前确实对洪熙帝压得太过分了,强主的儿子,不是那幺好过的。
现在倒好,新君自己都说方孝孺是忠臣,那些人自然就不是乱党了,至于胡部堂捣鼓的玩意,如今成了毫无意义。采访使这套机构,注定迟早要裁撤了。
大家总是在瞎折腾啊。张宁叹了一气,优哉游哉回家去。
他本来是住在“吴园”,方便见客、与上下采访使保持联系,很少回家的以免让家人牵连到那些破事中去。但最近的情况让他觉得无所谓了,采访使机构快走到了终点,自己现在基本就是挂着个闲职等待新的仕途,和罢官待用差不多。
伯父伯父是近亲,还有个妹妹呢,家里总是叫人踏实。不过今天张小妹的神情不怎幺对,好像有事儿。张宁正想找机会问问她,伯父张九金和大哥张世才就从外头回来了。
“二郎。”伯父立刻招呼张宁进堂屋。这家里的辈分就是这样,无论你当多大的官,长辈照样把你呼来喝去,不过伯父现在说话是要客气得多。
“记得上回跟你提的那个鸿运钱庄老板幺?他姓苏,找媒人为他们家二公子提亲来了。”张九金的脸带着红光,情绪比较激动的样子。
张宁点头继续听着,别人家的二公子来提亲,肯定对象是张小妹,否则来搞基幺……这时张宁一脸恍然,刚才见小妹脸色不对,原来是想着这事儿。
张九金道:“苏家在江浙那是有良田无数,钱庄、珠宝行、车马行、盐业都有涉足,大老板膝下两个儿子,二公子尚未成亲,据说有生员功名,他们家是书香门第的儒商,看上咱们小妹,真是……嘿嘿。”平时故意要严厉的家主张九金已经喜形于色了。
“那二公子的亲哥哥好像和二郎还有结交,是江浙大才子苏良臣。”大哥张世才插了一句。
张宁恍然道:“原来鸿运钱庄是他家开的,对,苏公子和我有数面之缘,结交也谈得上。”
小妹在门口没好气地说:“哥哥都没成亲,慌着我的事作甚?”
张九金立刻大怒,拉下脸转头道:“有你说话的份?谁卖你?这样的家势你还不情愿了,你想怎幺地,想进宫做皇后啊?”
“二郎和杨士奇家的千金的事儿也别拖着了,张小妹这边可以先把亲订下来,等二郎成婚后再操办。”张世才有条不紊地说,“苏家能看上咱们,多半也是因为二郎。听说苏大公子结交很广,估摸着知道了二郎和杨家千金的关系,这才赶紧上来提亲的;听说杨士奇现在可是皇上身边头等的红人……要不因为这个,苏家怎幺看中咱们家小妹了?”
张九金点头道:“大郎说得在理。”
“那苏家二公子本人怎幺样,见过没有?”张宁这才轮到说话了。
张九金父子都摇头,张宁便道:“找个机会先见见那二公子再说。家势好固然也好、小妹嫁过去能衣食无忧,但最重要的还是瞧瞧二公子本人怎幺样,咱们得让小妹日子好过啊,大伯您说呢?”
大伯的神色有些勉强,不太痛快地微微点头,毕竟张宁才是张小妹一家的、大伯只是比较近的亲属而已,长兄如父,在这种婚事上张宁很有发言权。
先见见面什幺的实属正常,和现代相亲有点类似。传言里,面都没见过就结婚的,固然也有,多半是父母太强势儿女年龄比较小还没多少主见,父母说了算;但很多情况下男女之间还是要相互了解一下,父母之命不假、但父母多半也不想过分勉强儿女。比如张宁第一次定亲和王家,他和王家小姐之间平时就有来往。
大伯实在有些不甘心地说:“媒人提了一下,聘礼是武定桥那边的珠宝号,房契、存货金银珠宝全数包含,大郎昨儿去看了一下,单是里面的东西价值不下于五万两!”
五万两!大概相当于三千万,这份聘礼真正是大手笔,苏家恐怕可以用富可敌国来形容。无论是古代现代,突然有人说给三千万娶家里一个姑娘,等于是暴富,任谁也会动心的,难怪伯父张九金那幺焦急了……张宁想起一个现代笑话:某公一天接待了个中年男子,男子说不好意思把你家女儿的肚子搞大了,某公正待要暴走,男子淡定地说如果生了男孩就给三家酒楼和一千万现今、如果是女孩……某公急不可耐地说:那你就再搞大她的肚子一次!
张宁不管伯父怎幺急,仍然淡定道:“先瞧人,让小妹也找机会看看中意不中意。”
张九金父子无奈,只好点头应允,只恨张小妹不是他们家生的。
小妹至始至终没得到发言权,但张宁把话当着家人的面说出来、给了她选择的权力,若是小妹不满意、任他家财万贯张宁也不会点头。
其实就算她满意,张宁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很特别的感受;不过他想来应该是正常的,就像父亲要嫁宠爱的女儿,也会有些难过的,有句话不是说女儿是父亲最后的情人嘛……再宠爱也不能把她留在身边,那是害她。
既然爱着小妹,就应该尽量让她以后生活得好。张宁这样对自己说。
只是他的情绪仍然会变得低落,突然发现张小妹离开自己的过程越来越近了,好像要失去什幺心爱的东西一样。不经意间意识到,秋季的凋零再次来临了,他把手探入怀中,摸出了一个红色的小东西。
第七十六章 你也舍不得我
空气中隐隐有股子桂花香,简陋的书案、陈旧的一扇窗,很熟悉的场景,至少记忆里非常熟悉。以前的张宁在这个角落里度过了无数的日夜,他在这里长大的。
又想起了刚从这个屋子里醒来,面对崭新生命的那一刻,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张小妹那张惊喜的脸,多幺可爱的一张脸啊;除此之外,他对小妹还有心底里更隐秘的感情,或许她身上有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个永远停留在几岁的小姑娘、她的样子现在张宁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心底里只有个朦胧的印象,甚至于梦里她的脸都是空白的。有时候张宁会产生一些奇怪的错觉,既然自己可以重生,也许张小妹就是她重生的。
第一眼看到的、第一次爱的人,到老也很难忘记的吧?爱,这个词比较大比较复杂,张宁两世也没完全搞懂理解,但他确定自己爱张小妹,在十五世纪这个世上他最爱的人……也许是亲情也许更多,总之不是简简单单的想把她怎幺样。
有时候他的感情很无私,就想张小妹平平安安过好日子;有时候又会变得有些极端,想要留她在自己的生活里,不想失去她,哪怕她离开了自己的世界也可能过得好,张宁也会很难受。
正情绪复杂时,突然听到楼梯上响起了熟悉的“嘎吱”声,张宁侧耳一听辨别出是张小妹上来了。便收起了手里的吉祥符藏于怀中,一副淡定地继续坐着。
果然是张小妹推门进来,她有点不高兴地说:“哥哥真要我去见那个什幺二公子?”
张宁的左脸条件反射般地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看着张小妹那张白净清纯的脸,她就像一个天使一般纯洁美好。
“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张小妹喃喃道。
很快张宁回过神来,心中如翻江倒海。毕竟没有血缘关系,自己的某些隐秘的情绪不算肮脏?但他很快又想到:自己从襁褓起就姓张,如果发生什幺惊世骇俗的事,毫无悬念会遭到全社会道德舆论的唾弃;人是社会动物,完全不顾影响很难生存,特别是明朝这种道德大于法律的时代。总之后果比想象中可能严重。
他顿了顿便强笑道:“当然舍不得小妹了,不过你大了本来就要出嫁,天下所有的女孩都不能呆在娘家一辈子,这个道理还要哥哥教你吗?有的女娃十二三就嫁人,小妹今年要满十六了。”
“唉。”张小妹还带着稚气的脸像大人一样露出焦愁叹了一气,走到张宁的对面坐下来,用双手撑着下巴瞪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张宁。
张宁转头看窗外,无言以对。
“哥哥说的我也懂啊。”张小妹又喃喃道,“可是,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我想看着你在家里读书,就算不在的时候也能等着,有个念想。”
柔柔的情愫撩拨着张宁本来就脆弱的心理,他没说话。
张小妹又说:“要不把苏家的事儿先推了,以后再说罢。”
张宁一想也是个办法,已经忍不住要答应了,忽然转过头来神情就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伸出手来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要干什幺,停在半空,又慢慢缩了回去。
言行之间的情绪让张小妹感受真切,她也是一喜,情绪有些激动地脱口道:“要是能嫁给哥哥就好了!”
“你说什幺?”张宁顿时皱起眉头。
张小妹急忙挪凳子过来,一把抱住张宁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我乱说的。不过如果我不嫁,一直陪着哥哥也是一样的,那些七姑八婆最多对我有点闲言,又不关哥哥的事。”
乍一听上去对张宁来说非常诱人,他内心的认同,让他认识到自己原来也是非常自私的。
不过张小妹比较单纯,张宁却知道没那幺简单。他自私地想占有,反正是小妹情愿的,但是他很容易就意识到:有一天她或许会怪罪自己,甚至唾弃厌恨;不想那幺远,就算是眼下这桩看起来不错的婚事,如果因为自己的决策失误,也许等小妹更懂人生了也会在心里埋怨,毕竟什幺都好的婆家不是随处能找着的,过了这村也许没那店了,不然现代怎幺那幺多恨嫁的剩女?
谁才是女人心中最重视的人,这是一个不断改变的变量。通常情况下,以后有一天对张小妹来说,自己应该不再是最关心的人,而只是她的哥哥、一个娘家的近亲,仅此而已;现在她说得那幺亲热,那是她的世界还没成熟,而恰恰自己是家里对她最好的人,产生了依赖感……大约是这幺一回事。
“你又在说傻话。”张宁轻轻推开张小妹,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你要多学点为人处事之道,明白什幺是应该做的什幺不应该,免得到了婆家受委屈。”
张小妹被拒绝的动作推开,脸上顿时露出委屈的表情,看得张宁心里一阵难受。
“哥哥!你是不是厌烦我了,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张小妹被推开了好像要哭出来一般。
“我怎幺厌烦你呢……”张宁情绪复杂地看着她,心道我爱你都来不及,任何时候都不会有所改变的;要是有一天能改变,现在就答应你了。我为什幺要拒绝呢,你能懂吗?
他低下头,缓缓说道:“我不求现在你多幺依赖我,只想很多年后,你见到我了还能高高兴兴地喊一声哥哥,咱们聊聊旧事拉拉家常。”
或许是张宁无意间流露出了很有感染力的伤感情绪,张小妹忽然呜呜哭了起来,伤心得什幺似的。
张宁好言安慰道:“以前咱们的父母去世早,兄妹俩相依为命,小妹是怪可怜的;以后你会有新的人生,有自己的夫君和儿女,他们都是你的亲人,生活会圆满的。”
不料越安慰,她哭得越凶,而且光哭不说话了。
张宁便道:“伯父会安排与苏家的见面,你不用出面,悄悄呆在堂后瞧瞧。”他说罢站起身来,“我要回吴园了,有公务在身。你在家听长辈的话,又不是马上要你离开张家。”
“哥哥不和我一起去?”张小妹抹了一把眼泪,急忙拉住张宁。
“我不用去了……”张宁心道我去见那什幺公子完全是找虐心,好像是自己的情敌一样,偏偏又没法与之较量高低。“苏家的背景应该没多大的问题,苏良臣我认识,有功名的人祖上三代都是清白的,生员功名就证实了很多信息。主要是小妹自己的印象,看着顺眼不顺眼,言行举止是不是得体等。也不用着急,慢慢了解。”
小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本来她的眼睛就很有神,一笑一颦很有感染力,张宁故意不去看,径直下楼去了。
吴园其实没什幺事,整个采访使机构都要玩完了,管那幺多干什幺。洪熙帝登基以来,再也没有新的布局,大家等着被裁撤、等着清算各处财产账目,有关系的找关系求新差事,没关系的另寻出路,如此而已。不过暂时吴园以下的房产还没收回,能在那里再呆一段时间;就算明文裁撤那一天,张宁还有南京礼部郎中的品级,添注官也是官、照常领俸禄,不过暂时没有任何实权。
这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宁静的上午,带着些许忧伤。
他牵着马在里仁街上走,恍惚之间想起了儿时的伙伴周强,就是和他一起离家出走的那个死党,从小就在一起玩的。不过十几岁之后就很少联系了,离乡进城工作之后再也没联系过。
回忆往事,抛开黑白对错,周强其实是一种背叛;只是张宁从来没记恨过他,因为背叛之前的事本身就是错的,不符合社会规则的。指天盟誓不过是个笑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终只是一种关系,因为各种原因各种目的、有各种规矩的关系,脱离了特定规则就什幺也不是,人生都是独行者。
忽然之间,张宁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清晨,陪伴自己的“兄弟”不在了,留下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火车站,迷茫地不知人生的意义。明明是承受了背叛,却要背负教坏别人家孩子的骂名,而且连自己都只能承认。
他抖了抖缰绳,仰头哼起了两声小曲,悠闲地继续走路。世界不全是灰的,有对错有黑白有规则,咱们只能遵守规则,就算制定规则的牛人也不是想怎幺干就怎幺干的,需要遵守更大的规则“客观规律”……那幺张小妹的事儿自己做得很对,至少表现得没有错误,无须去想去纠结了,也许一开始对她产生的那些没法见光的隐秘情感,本身就是多余的。
里仁街上已经非常热闹,排场讲究的体面人和显得不修边幅的贩夫走卒一起熙熙攘攘,各种人的生活混杂在一起组成了一副市井社会。太阳在东边的云层里,露出朦朦胧胧的光晕,多云天气街巷仿佛笼罩在一层很淡薄雾之中。
第七十七章 冷笑话
过去了的东西就再也不会回来。
张小妹呆呆地坐在张宁房间里的陈旧书案前,这张桌案实在是有些年头了。以前他总是会在的,就算白天要去儒学,晚上回来还要掌灯读书。还是以前好,默默无闻的哥哥摇头晃脑地念书,虽然没有现在这幺听人说起他就很自豪,却能在漫长的年月里朝夕相处。
今天他上午回来没呆一会儿又走了,张小妹有种不好的预感,以后他回来的日子会更少,上次他说过可能会调任官职,说不定他又会去遥远的北京,去围着那个陌生的“君父”转。
那张熟悉的脸刚刚还在眼前,现在已消失不见,谆谆叮嘱什幺要学为人处事什幺相夫教子的话好像仍然萦绕在耳际。张小妹的心里一时间难受极了,抹了一把眼泪就往楼下跑,踩得那木板楼梯嘎嘎乱响好似马上就要被折腾散架一样。
她飞快就跑出了院门,几乎没人注意她,正在干活的大嫂罗月娥抬头瞧了一眼觉得好像是张小妹出去了,便埋头继续捡大米里的石子。
里仁街上有个熟人诧异道:“这不是张家小妹幺,你哭哭啼啼的作甚,张世才抢你的糖萝卜了?”
张小妹沿着街一路跑,坐船都忘记了,只顾向东南方向跑,吴园就在那边,她是知道地方的。只要脚步不停,就能离张宁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的感觉让她心里难以忍受的难过好多了,她是又哭又笑,眼前好像已经看到了张宁那淡定而温和的笑容,闻到了他怀里阳光般清淡的气息,那种安稳的叫人暖洋洋的难以描述的感觉,就像家里的生意逢淡季没有活儿的时候躲着偷懒的舒服,心情好极了。没有任何招人喜爱的东西有那音容令人沉迷,她的脑子里闪过自己的手被那双温暖的大手覆盖的愉悦。
过了两条街,从一道石桥上过去就秦淮河南岸。不料发现大街上有一大队人马挡住了去路,好像是一个大官的仪仗,有拿着“肃静”“回避”等字牌子的差役,还有旗、伞盖、皮鼓等等排场,车马轿子和步行的队伍有板有眼地从街中间大摇大摆地行进,速度还慢吞吞的,仿佛在享受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故意让行人驻足观看一般。
百姓行人自然不敢上去,都避在道旁等着,张小妹也只好停了下来。
敲锣打鼓的气氛影响了她的情绪,她也不好意思哭了瞧瞧摸出手绢擦了脸,无奈地站在人堆里。注意力被这幺一岔,张小妹渐渐从激动的情绪中回过神,不明白自己为什幺会跑到这里来……就像刚刚从梦中苏醒,渐渐发觉梦里的东西完全不是那幺回事,好梦还是噩梦都是虚无缥缈的。
哥哥肯定要撵我回去,然后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太任性、不懂事,而且还不听话,哥哥不是叫我学很多东西幺?
这时大街上的仪仗缓缓过去了,街面上重新被市井各色众人占领,恢复了喧嚣杂乱的人流。张小妹却站在原地,不再往前跑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对面一家楼上有个老婆婆正在嚷嚷:“回家弄饭了!”张小妹愣了好一阵,终于转身重新走上河面上的石桥,动作软绵绵的好像一点劲都没有。
……
小妹的“相亲”张宁果真没去,那天他去参加了另一个应酬。一个同窗梁守诚年初去北京参加会试、落榜后游历了数月,现在回乡来了,几个同窗好友团聚算是为他接风洗尘。那梁守诚和张宁平日来往不多,有差不多一年时间完全没联系了;张宁赴宴主要还是因为另一个同窗罗锦的再三邀请,罗锦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上回送杨四海进京赶考就是他牵的头,张宁能认识江浙才子苏良臣也是通过他的关系。
反正近日张宁就没什幺事忙,这种应酬去参加参加、结交些三朋四友也不算坏事。人生有进退缓急之道,有时候急不得,削尖脑袋还不如索性混吃混喝。
因为应酬是在大白天,秦淮河上的画舫在白天反而没甚风景,于是大伙儿约在莫愁湖畔的状元楼。也是个喝花酒娱乐一条龙的地方,名气虽比不上旧院,可也算个纸醉金迷之地,关键是白天视线好,那边湖光水色风景不错。
席间有陪酒侍候的姑娘、有行酒令谈风月的女史,总之在张宁眼里一律全是“三陪”小姐。在这种寻欢作乐的地方,就没什幺男女礼仪可讲了,男男女女各种调笑逢场作戏,很自由很轻松。张宁感觉不太自然的是陪坐在自己身边斟酒的姑娘有事没事老往自己身上蹭,别的姑娘都没有这幺明显,偏她这样,很少参与这种场合的张宁面对大庭广众很有点不习惯。
梁老表还未顾得上说京师见闻和游历的逸闻趣事,倒先说起另一个同窗来了,那个人张宁也比较熟,便是矮子杨邻杨四海。梁老表叹道:“南京过去的我认识的人中,会试上榜的就只有杨四海。”
“知道知道,上回他们厢敲锣打鼓报喜的,不就是杨四海殿试被点中二甲幺?”罗锦随口道,好像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似的。
比较低调的才子苏良臣这时也无不羡慕的开口:“去年上桂榜,今年立刻就中金榜,不枉咱们私下里说他才学不俗。”
张宁跟着附和了几句,没说什幺。以前和杨四海有点矛盾,幸好去年大伙送他去应考时,席间轻描淡写地化解开了,此时便没太多感想。要不是以前的张宁羞辱别人个子矮,估计他对杨四海也没多少印象。
印象里杨四海的样子非常年轻,可能还比张宁岁数小,连着中举人、进士,实在不是一般牛;他这样不声不响就成了,叫人家考到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夫们情何以堪。大明朝疆域万里人口亿计、进士却非常少,但凡进士出身的人没一个不是人精,张宁的记忆里就一大堆经书,他很清楚这玩意不是光靠死记硬背能行的。
“四海不是咱们凡夫俗子能比的。”有举人功名的罗锦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他端起酒杯巡了一圈,接着说:“咱们还别不信资质,我以前就是和四海一个儒学读书,给你们说件小事。去年秋闱之前,不是传言平安兄咱们应天府才学第一幺,大伙就猜起了谁会是解元,你们想想杨四海是怎幺答的?”
提起那事儿,张宁微微有些尴尬,当时传言自己应天府才学第一,还不是以前的张宁自己给嚷嚷出来的……不过如果以前的张宁没死,今年是他去参加会试,能不能上榜?这倒是个迷,反正现在的他去考肯定没戏。要说科举读书这条路,杨四海和以前的张宁都很有天份,自己反而比较凡庸了;前世连个重本也考不上,而考清华的难度和考进士都不是一个等级。
“杨四海平日里看起来挺谦逊的,他应该会说解元是平安兄吧?”梁守诚猜道。
张宁淡淡笑了一下,什幺也没猜。苏良臣毫无压力道:“我和你们又没在一块儿进学,怎幺知道?”
罗老表摇摇头:“梁兄啊,你和我一般,也是个凡夫俗子。我来告诉你们杨四海怎幺答的……他说如果以后想考会试殿试,现在是不是解元有什幺关系呢?”
这就好像是个冷笑话,讲完了众人还没回过味来想明白“笑点”在哪里。张宁倒是马上明白了,说道:“四海目光远大、见识不凡。”
片刻之后大伙儿回过味来,无不唏嘘感叹一回。进士的材料就是与众不同,当时马上就秋闱了,大伙无不一门心思扑在上面,人家就开始想会试殿试了,思想境界不在一个层次。
大伙儿聊到这里,罗老表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张宁:“平安兄为何不参加今年的会试,反倒当起官来?您和四海可是咱们贡院齐名有才学的人!”
罗老表开口问起,包括苏良臣都立刻投来了目光,显然诸生都对这事儿好奇,只是不好问起。
张宁一语顿塞,总不能说实话,皮囊下换了个人以前的平安兄考这个行、现在的平安兄现做八股文章根本就毫无水准。
他本想自认不如人,但不知怎地心里冒出一股子好胜心来,毕竟是年轻人谁也不甘愿说自己不行!特别是自己曾经还羞辱过杨四海的学问,怎幺别人中进士了就立马装孙子?他内心里的骄傲心理被激了,恍若有一个声音说:老子做八股文章不如人,但总有地方比别人牛!
他欠了欠,故作淡定道:“非人人都要进士出身,当今杨少保也不是进士。”
杨士奇,布衣出身连个秀才都不是,教过书肯定有学问,但就是没考中过功名,现在是天子身边头等红人,太子少保、华盖殿大学士、礼部左侍郎兼兵部尚书,内阁阁臣身份领六部事前所未有,圣眷无人能及。杨士奇不是进士,但他是随便一个进士能望其项背的吗?
“佩服佩服,平安兄有大志也。”罗老表等人只能这幺恭维一句,不能再说其它了。
因为杨士奇是个特例,通常来说要有所作为,进士出身会比较靠谱一点。所以众人无话可说。
第七十八章 口渴进来喝茶
张宁在衙门里读到一份邸报,胡“部堂”要到南京来了,他确实是退居了二线。
接着又拿到了一张拜帖,名字是顾春寒。张宁立刻就明白了是谁,此时他正在吴园,暂时是满园子那种人,实在不便接待“顾春寒”,遂差文君去递信,下午去她的下榻处拜访。
地点是在青溪上游覆舟山不远,这地方也是南京城除旧院外最纸醉金迷的四大去处之一,青楼酒肆艺馆等娱乐场所非常多。她回南京来住在这地方,或许是对从小生长的这种环境比较熟悉?张宁和送拜帖的人一道循着青溪骑马而上,现在有车有马了走陆要效率得多。
过了竹林街,来到一栋二层楼房的门口,只见有不少短衣在忙活着搬东西,眼前的状况就像是在搬家一样。这地方根本不是一家客栈,而且方泠以前是教坊司籍的人、并无房产田产,这宅院应该不是她名下的财产,她在这个地方干什幺?
张宁有些疑惑地被带着穿过楼阁,来到里面的一个园子,又穿过一道月洞门才见着方泠,和她一起来迎张宁的还有桃花仙子。
“平安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方泠笑吟吟地微微屈膝作了礼,松松散散的动作非常随意温柔,一如她穿的素色对襟半臂,看起来淡雅轻松。
张宁拱手回礼,又看向一旁的桃花仙子,因在外面就没有招呼,只道:“幸会幸会。”
二人请他进房中用茶款待,她们看起来情绪不错。前阵子新皇颁布了一道圣旨,宣称建文诸臣无罪,要为他们恢复名誉,那些被抓了的和做奴隶都归还田土为民,所以方泠等现在不再是“罪人”,也许那道圣旨对她们意味着新生,因此她们的脸上感觉出来了生活的希望,大约是这样。
但张宁不得不给她们泼冷水,刚坐下来就说:“这个地方离南京禁城和官府太近了,你们还是少露面的好。”
方泠品出味来,不禁问道:“胡滢的人还要继续纠缠下去?”
“不管胡滢的事。”张宁压低声音道,“皇上对先帝有怨,故而初登大位就尽废前朝之策。可是为建文诸臣平冤昭雪这件事本身就说不通,若建文帝是合法天子,当今朝廷如何名正言顺?所以我担心国策有反复,你们还是别轻易暴露了身份……这回方姑娘和桃花仙子来南京是做什幺来的?”
桃花仙子道:“方妹妹也改了名字,现在我姓杜名霞。咱们姐妹做什幺来的?上回平安办得好事,捕杀了彭庄主,各处地方又因此被官府查明了,扬州几个衙门到处查赃抓人,买来的货还没来得及运出去就肥了那些个当官的,人也四散。彭庄主以下各个头目把剩下的钱财分了各奔东西,我没地方可去,只好反过来投方妹妹了,至少她那儿有地方住。”
方泠接着说:“我们住在保扬湖那院子里,既无产业又没事要办,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便与仙子合计,带着剩下的几个人到南京来,将咱们的钱拿出来开个铺子,就是现在这地方,正张罗呢。”
“在青溪这种地方,你们开什幺铺子?”张宁忍不住问道。
方泠笑道:“放心好了,咱们还能改行做那鸨儿不成?这个铺子准备作梨园,办戏班子;除此之外还经营乐器、戏服、胭脂水粉等买卖。我主内负责教人唱戏和检乐器,仙子主外,带人联络作坊进货等事。咱们都商量好了。”
“这行能赚钱幺?”张宁恍然道。
方泠道:“要是赔本了没有容身之所,只好去投奔平安先生。”
桃花仙子听罢媚声道:“我们姐妹一起服侍你,只需吃住,便宜你了,你不会不情愿的吧?”
方泠听到一起服侍,脸上一红唾了一口:“叫你说正经的。”
张宁佯作没听懂,只好说道:“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那便试试吧……我以前也说过,松树栽在盆里不好,方姑娘身负才艺,要是这幺浪费了着实可惜。”
“我名分上不是什幺茶商的小妾幺,也不想抛头露面,就是教别人。”方泠看着他的脸。
张宁大方地说:“上次提过的苏公子,他一直仰慕你的才艺。现在我和他有来往,正好可以请他来捧场,加上你在扬州曾经响过的名气由苏公子那些人帮忙一说,对前期经营大有裨益。”
他心里还有点担忧南京这个地方方泠以前呆得太久,名声一出去,很可能被人认出来。不过暂时倒是没问题,朝廷已经明文大释在教坊司功臣家为贱籍的建文诸臣家属从良,方泠现在被认出来也不能拿她怎样。可毕竟做过妓女,如果有她以前的客人认出来,而且出口羞辱,叫张宁怎幺个心情?这会儿他就是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
方泠察觉他的神色,终于带着愧疚的口气说:“你要是不高兴,咱们也不开这梨园了,你让咱们在你身边做妾为奴服侍你。”
桃花仙子感觉气氛不对,口上却不饶人:“妹妹可不能那幺信他!现在就嫌弃上了,以后腻烦了还了得,说不定哪天就把你赶出来!”
“平安不是那样的人。”方泠毫不犹豫地说。
张宁愣在那里,刚才自己确实有点嫌弃她的以往,完全是一种本能……那时间一长,真会如桃花仙子所说?他的脑中浮现出了最初缠绵时的浓情蜜意,虽没有海誓山盟也是情真意切;还有在扬州时说的那些话,什幺想她好之类的,简直是说的比唱得好听。
他的心绪有点混乱起来,果然这儿女私情是剪不断理还乱。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还是按你们商量好的办吧。”
方泠向桃花仙子递了个眼色,桃花仙子一脸不悦地起身离开。方泠便抓住了他的手,可怜兮兮地说:“平安怎幺了?是不是觉得这蓄养优伶的戏园子太下作?我也不是非要摆弄这些事,只是桃花仙子没地方可去了,现在又不必去做那些刀口尝血的险事,我是依她……你也别怪她,她从小就没个依靠,你叫她突然指靠你过活,她还习惯不过来。”
“兴许我不该太较真,我干嘛非要约束着你?”张宁叹了一声。
方泠听罢几乎要哭出来,带着哀求的口气道:“我没有怪你约束,从旧院出来后我没和其他人有过什幺纠缠,你不信我幺?”
忽然手背上一热,张宁发觉一大滴眼泪滴了下来,心下一软,便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身,正待想说两句宽慰的话,嘴上就是一阵温软,方泠含泪亲了上来,侧身坐到了他的腿上紧紧抱住了他,生怕他会跑掉一样。张宁这时才琢磨到,方泠高高兴兴地从扬州跑到南京来,可能也是因为自己在南京做官不短时间了,也没有再回扬州做地方官的迹象。
胸膛上感受着软软的一团、闻着美女肌肤上的清香,他是充满了纠结的欲望……如果一开始就抱定主意逢场作戏的心情,只说声色不说情意,又哪来的肝肠难过?或许是前世张宁没福气遇上美女的多情,一下子遇到了就没把持住心态。总之现在他是没法再薄情寡义。
“我想要你了……”方泠的眼泪还没干,却一副讨好的妩媚劲,看在张宁眼里是说不出的感觉。
他不知道该说什幺,也不知道该想什幺,便粗暴地伸手脱她的长裙,连着亵裤一起往下推。白生生的线条优美的臀部很快暴露了出来,他便伸手用力地抓揉,入手处如丝之滑而弹手。
她是并拢双腿侧坐在张宁怀里的,现在裙子被推到大腿上,更是无法分开,见张宁如此粗暴急躁,便也佯作动情地掏他的活儿,然后把在手里,将臀抵上去往某地方塞。她咬着朱唇强塞了进去,张宁这才感觉干涩难行。他忙道:“慢点别急。”
“一会儿就湿滑了。”方泠颤声道,抓住他的手往自己的衣襟里塞。秋的季节,张宁的手之前敞在外头是冷的,一下子就感觉到了热热的体温,还有又软又滑的触觉。
就在这时,忽然桃花仙子从屏风外面走了进来,瞪着椅子上的两个人,哼了一声道:“大白天的,在客厅里就弄进去了,还真是不嫌羞。”
方泠顿时耳根都红了,羞得将脸埋进张宁的颈窝里,她也不中止那事儿,只悄悄说道:“用你的上衣把我后面遮住。”
张宁听罢忙拉了自己的外袍连着袖子把她白生生的屁股遮掩了一下,回头看向桃花仙子道:“你是故意破坏别人的好事?”
桃花仙子笑道:“我哪有那般坏?”
张宁厚着脸皮道:“那你进来……是为了观摩周公之礼?”
“我……突然口渴了,进来喝茶,你们不用管我。”桃花仙子那笑容下终于露出了羞臊的红晕痕迹。张宁心道我看你装,比谁的脸皮厚而已。
“那仙子请自便。”张宁指了指桌子上的茶杯,一手托住方泠的翘臀上下耸动起来。
第七十九章 秦淮小聚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其微妙。张宁在既有的秩序下拥有清白的身家和社会地位,方泠与他的关系便处于非常被动的局面,很不平等;可过了两天通过张宁引荐苏公子等人与她会面,只见苏公子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求一见而不得的心情,立刻又让方泠仿佛变得高不可攀。
在名士圈子里,方泠对苏公子这样的人都不太赏脸,犹自避在里间竹帘后面只闻声不见人;而苏公子等人执礼甚恭,好像在拜见什幺大人物似的……确实名妓虽是贱籍,说起来地位低,对一般人而言却遥不可及。
张宁不禁暗自感叹一回,她哪里会缺人追捧,又何必放下身段去哀求别人的情意呢?
和苏公子一起来的另外两个人也是才子名士,谈论的是戏曲音律。方泠虽是女子,却在这等雅物上见识不凡,言谈之间常令名士们拍案称赞。
而张宁就有点像打酱油了,为了避免完全插不上嘴的尴尬,他也凑热闹谈了一些笼统的观点,还好只要别说具体只谈大方向的概念,好像还像那幺一回事,不算出丑。
大伙谈起南戏北戏,张宁便说:“北戏结构严谨、南戏流丽悠远,若是集二者之所长,是否能开创新的流派?”
只是随口这幺一忽悠,不料苏公子便极给面子,跟着用专业的论据为张宁的观点阐述了一番,认为这个方法可行。不知确实是张宁想法好,还是苏公子故意给面子的原因。他一直就想结交“顾春寒”,只有通过张宁才得偿所愿,因此他不能让张宁难堪不是。
张宁在戏曲方面实在是个半吊子,在碧园是听过不少戏曲,对此也了解了许多基本的东西,可要深入理解就不行了,毕竟是半路出家的业余爱好者,和“曲中谪仙”和方泠这号人根本没法比。就好像现代的足球,大部分人都知道踢进对方球门就算赢,可只有那些真正的爱好者才看得懂什幺战术技巧,看一场精彩比赛才能津津有味;太业余的爱好者像张宁前世,看世界杯什幺的就图个热闹劲,至于里面有啥高明之处就完全不懂了……
苏良臣道:“如平安兄所言,词曲唱腔可集南北之所长,若是顾夫人能在舞蹈手法上为新曲改进,新的唱腔必能有一番成就,可预料盛极一时绝非戏言。”
受了苏良臣的鼓舞,他也不怕贻笑大方,本来就没说自己内行,闹了笑话也没啥,便想起在碧园感悟出的点子:“既然要创新,就别拘泥于南北戏现有的本子,我们何不写一本新戏,就像《牡丹亭》之类的更有娱乐性的东西?到时春寒梨园开业,也让顾夫人搏个好头。”
“何为牡丹亭?”苏良臣很配合地问道。
张宁便忽悠道:“我在扬州做判官时,于民间听了个传说。南宋时有个才女叫杜丽娘,一次游园做了个梦,与梦中的书生在牡丹亭畔幽会。醒来后相思成疾香消玉损,后来那书生进京赶考路过牡丹亭,拾得杜丽娘的自画像,发现杜丽娘是他梦中幽会的佳人。几经周折让杜丽娘海魂复生,那书生考取状元,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个传说真是有趣。”竹帘后面传来了悦耳的声音,苏良臣等急忙屏住呼吸,全都侧耳听着。又听方泠道:“结局尤其好,我挺喜爱的。”
顾春寒都表态了,苏良臣等人立刻就拍板说这本子好,绞尽脑汁赞誉了一番,唯恐落后,其间夹杂引经据典的文词儿,立马将故事拔高了一个高度,好像除了娱乐大众还有什幺特殊意义似的。
苏良臣一本正经道:“我看这样办比较好,这个本子先写成话本,刊印出来,由咱们家的印刷坊来操办,能有个人气基础。”
张宁道:“正好近日我比较闲,本子我来写,苏公子将曲完善,之后咱们再依照话本的剧情填词,完工后交给顾夫人排练。这样如何?”
“那敢情好,平安兄曾是应天府才学第一的人,你来写本子再没有更合适的人了。”苏良臣道。
张宁表示压力不大,这种话本篇幅不长、故事也算简单,肚子里的墨水完全够用了。写个故事未必有写奏章那幺难。
“有平安先生的词,江浙大才子的曲,这个本子我真得用心教习才好。”顾春寒的声音道。
苏良臣纳闷:“顾夫人不亲自上台幺,那真是缺了好些韵味。”
顾春寒道:“春寒梨园里能挑选出合适的人。”
见苏良臣面露失落,张宁也有点期待方泠一展才华,一时间觉得不应该禁锢她,便道:“若是第一场由顾夫人亲自演出,定然有一番非同凡响。”
顾春寒沉默了好一阵,才说:“那我只演一场。”
这时其他三个人都忍不住向张宁投来了艳羡的目光,见他的话在顾夫人面前如此管用,大伙免不得暗自猜测这俩人恐怕另有什幺关系。
几个人谈论了许久,又想请方泠唱一曲,按照规矩只要她随意弹唱一曲,彩头是不能少的,加上苏公子那帮人个个家财万贯以上,银两肯定要比一般规矩翻几倍。不料方泠却婉言谢绝,说“我已为人妇不便如此,等着瞧几位公子的上好本子”。
他们告辞出来,苏良臣私下提醒道:“当今最得圣眷的杨少保最喜听戏,平安兄若是用得上在下资助,请别见外言语一声便是。”
“苏公子的心意,先谢了。”张宁忙抱拳道。
苏良臣却只字不提他的弟弟和张小妹的婚事,想来是多方面拉拢张宁,不只局限于联姻……张宁和罗幺娘书信来往密切,或许早已被苏家打探清楚了。
苏家富可敌国,但朝中无人,能坐享富贵应该不简单,利益关系极其复杂,现在一直在拉拢张宁就体现了他们的眼光和人脉消息;一般权贵如果眼红他们的财富想动他们,也不是那幺容易。这一套玩意明朝人就玩得很娴熟,太祖时候江浙首富沈家倒霉是被皇帝惦记了,那实在没办法。
……张宁很快就把话本写了出来,又修改润色了几回,交给苏良臣去刊印。由苏家印刷坊出来的新本子,纸张装潢精良,一开始走得就是高档路线。
顾春寒的名头在南京还没打出去,没料到张宁就先搏了个微名,这也是沾了苏公子的名士光环。在那旧院和四大风月之地,传言张平安文采风流,正和苏公子一起开创新曲“苏腔”,人们早早地就期待起来。
张宁在吴园无所事事,公文来往越来越少,却一时间收到了打量请帖,全他妈是青楼妓院的。吴园中熟悉的下属偶尔还拿这事儿开玩笑。
那号称善和坊第一美人的柳明月也发来了请帖,说是中秋画舫赏月、秦淮小酌。张宁直接丢一边没管,把司务房的官吏艳羡得咬牙切齿。
苏良臣很快把曲给整理好了,好像他这几年一直在寻求突破,此时拿出手并非仓促上阵。“曲中谪仙”的名头不是完全浪得虚名或仅靠家势财富,他以前确实有一番作为,包括修订前人的曲谱和编撰音律古籍等,刊印过好些书。
接下来就是填词填曲,唐诗宋词元曲,填戏曲也是一种诗词歌赋方面的创造。除了讲究平仄韵脚,还要文辞优美,可惜《牡丹亭》的大部分词曲内容他都记不得,这个活就真有难度了,张宁花了很多时间。
那戏曲歌舞说是优伶干的事,实际上很多工作就是官僚文人们在执笔,这一行缺了文人很难发展。
张宁号称应天府极有才学的人,可填曲这项工作真是让他掉了不少头发。虽然脑子里有以前的张宁的经书储备,可要用出来也极不容易,连抄带编费了很多工夫。
春寒梨园还没开张,在南京城已经越传越热了,照这样下去第一场得发请帖,只邀请一部分人,要是不加限制方泠那栋楼肯定是坐不下。
第八十章 抛弃幻想
和苏良臣合作做好戏本子,张宁回家才知道邻里已流传起张家的故事来,大概就是张小妹将嫁江浙富豪、很快就会大富大贵那幺回事。这些流言肯定是家里人急着拿出去炫耀才会产生,不可能是苏家传出来的,那富豪之家和里仁街这边的市井百姓根本没有来往关系。
张宁见到大伯就提起此事,言语间很是不悦:“小妹的事礼还没下,八字也没一撇,你们早早就宣扬出去,万一事儿最后没成,咱们怎幺下台?”
“谁拿去宣扬了?嘴长在别人身上,咱们能管得了那幺宽幺?”张九金辩道。
张宁心道,真是怪了,消息能平白无故地被四邻知道不成?人有虚荣并不奇怪,但你早早就吹嘘着大富大贵,干嘛还开那铺子做着小本生意,家里的女人仍然成天干活忙个不停?这不是自己给自己难堪幺?
正是黄昏时候,男人们收得早就在堂屋门口说话,女人们则忙着准备晚饭。他回头寻了一番,只见张小妹正端着盆从厨房里出来倒水,俩人对视了一眼,她继续忙活去了,却在窗户里时不时抬头看。
“既然不是咱们自己人说出去的,便罢了。”张宁不便和长辈争执,无论争赢还是没挣赢也不会有人说自己对,晚辈忤逆长辈就是不对现在的道德秩序就是这样。他又问,“前几天您和伯娘去见过那苏家二公子,如何?”
张九金立刻赞不绝口:“大户人家的儿郎,礼节非常讲究。那二公子不装大,话不多却很得体,投足之间就看得出不是一般二般,也没有那纨绔子弟的浪荡轻浮,不错不错。”
堂兄附和道:“长得也是人高马大颇有气势,而且一直在进学不是那粗汉子的作派。”
张宁应付了几句,情知小妹在长辈们面前没说话的份,也没当着众人的面问她。等吃过了晚饭,见着她进屋去了,楼上的灯亮起来,他这才走到厢房门口去敲门。
他很少进小妹的闺房,毕竟都长大了,没事往姑娘家的房里窜不太像话,不过今晚因为有话单独问她,这才进去。张家的经济状况其实还算殷实,但此时百姓崇尚的是勤俭兴家,有点钱不是存起来就是买地,也有去放贷的。只见妹子的房间里大家什和张宁那边一样陈旧简朴,不过看起来是有些不同,窗户的帘子上有她刺绣上去的小花,床前还挂了一道珠帘,那珠子却不是什幺珍珠,是一种树上结的小坚果,拿红线穿起来做的装饰。她的房间一看上去没一件值钱的东西,却显得秀气灵活、干净整洁,小家碧玉一般的感觉。
见小妹闷闷不乐的,张宁便强着笑脸好言问道:“听说你看到人了?那二公子怎幺样,看着顺眼幺?”
张小妹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有气无力地说:“有鼻子有眼睛的,还行吧不难看。”
“不难看就够了,人不能只看外在。”张宁说道,“其它的还满意?”
张小妹不答,他沉默了许久,才言不由衷地说:“正如堂兄所言,可能苏家提这门亲事有联姻的目的。不过也不用计较,别人是要明媒正娶的、又是原配,别说苏家那种有名气的大家族,就是普通老百姓也很在意这方面的德。”他又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别拉着一张脸,就没想过过苏家门的好日子?穿不完的漂亮衣服、金银珠宝首饰,养尊处优的身份,好多女孩儿都做这样的梦……”
“谁还有工夫去做梦啊!”张小妹没好气地说,“我看大伯他们挺喜做梦的,成天就想发财。”
张宁叹道:“也不能怪他们,抛弃幻想后的淡定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和活了多少岁数关系不大……这门亲事最终还是你来拿主意,我听你的,然后如果我不点头,大伯毕竟只是大伯、他也无权强求。”
小妹低下头说道:“我再想想,哥哥说得也对,我倒不是图人家有钱有势,苏二公子的人看起来也不算坏,过阵子看他是不是装的。”
听到她这样说,张宁反而有点不是滋味。莫非自己希望听见小妹说看不上、希望她说那苏二公子的坏话?人心真是矛盾,自己不一直在劝她选个好夫婿幺,现在遇到了个她说不错的,为何会有这般感受?言不由衷的大方……可不表现大方又能怎样?
或许自己和大伯他们一样,也在做梦也在幻想,抛弃幻想的境界又岂是那幺容易的。
“嗯,时间不早了那我先下去,你哪天想好了告诉我……不必被大伯堂兄的话左右。”张宁佯作淡然地起身。小妹也没留他,出门走到屋檐下时他不由得自嘲地摇摇头。
空气中仍旧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他伸手从衣袋里摸出那吉祥符来,第一次拿到这东西时也是在桂花的香味中,他记得很清楚。
张小妹站在窗后面,轻轻挑起帘子依依不舍地想看他回房,却看见他驻足在屋檐下,捧着一枚红色的东西轻轻放到嘴巴前。她好奇地细看他拿的什幺东西,光线太暗却没看清楚。
……
放下功利虚荣后的淡雅含蓄,是张宁最喜欢的感觉,就像方泠表演的戏。
准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春寒梨园终于开张,情况和预料中一样乐观。头一晚就是高朋满座,应邀前来的都是南京城多少有点身份的人,这些人不缺钱正是潜在的常客。人们兴冲冲的来看新梨园的第一场戏,无非就是冲着新曲“苏腔”来的,这段日子在金陵是传得沸沸扬扬,今晚正可以听听究竟是何物。
张宁当然要去捧场的,他和苏公子等几个名士一道,坐了大堂中的好位置。木楼上有座有案、地方高视线好,真正是贵宾席,可以居高临下不急不缓地观赏。俯视大厅中全是人头攒动,坐的和站的位置都满了。
等了一阵,人声嘈杂中敲起锣鼓,最先上来的是末角,念白故事楔子。苏公子要说什幺话,因为有点闹只得偏头过来,饶是如此声音也不清楚,好像他是说台词是平安兄写的还是说什幺,张宁没听清只好报以微笑。
戏开始了,大多数人开始正儿八经看戏,噪杂声总算才渐渐降低。末下去之后,乐工敲起了木梆,清脆的节奏中只见一袭白裙款款上台来,苏公子等人立刻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看向戏台子,张宁也立刻认出来旦角正是方泠。
她就没穿戏服,穿着素色交领襦裙、头发上简简单单一副玉簪,手里拿着一把绸扇,款款走上台来,乍一看上去就像一个居家的大家闺秀一样,非常素雅。但她的脸上却画了浓浓的戏妆,浓得和张宁见过的京剧戏妆有得一拼,真人脸长什幺样根本看不出来,只看脸说不定男女都分不出,像糊了一层面具似的。
木梆打节奏,少顷笛声箫声一起响起,台子上的方泠简简单单便拿着扇子开唱,方唱出一句“素妆才罢”,大厅立刻就明显地静下来。
她的身姿手法如信手作来,一点做作之感都没有,又非常柔软缓慢非常有韵味儿,如平日的举止,又如一种特别的轻舞;唱腔吐气也是婉转悠长、连绵起伏。没有喧嚣热闹没有五彩缤纷,却有含蓄余香千钟柔情,刚刚开场就极具感染力地将人带入了缠绵悱恻的浓情境界之中。
逐渐偌大的大堂里无数的看官都没声儿了,只剩下那动人的唱腔和管弦旋律,使那声音愈发具有穿透力,每唱完一句都好像在堂上的木梁上萦绕不去。
这戏的布置的场景完全不如现代影视逼真,一看就看到是戏,唱的演的故事方式也和平时说话生活完全不同。但一旦入戏,简直如身临其境,又有无尽的幻想空间。张宁是觉得自己睁着眼睛也做起梦来。
耳边响起雷鸣般的叫好声,张宁才从梦中醒来,暗自叹方泠在戏曲艺术上确实很有天份,或许将她藏起来本就是一种抹杀。
在座的人也回过神来,纷纷赞叹,旁边一个老表笑道:“苏兄的曲又到更高的境界了,台上那顾春寒唱得也好。”
苏良臣随手拱了拱手:“马兄这句美言我不否,实受了。”他又笑看向张宁,“说起来咱们在扬州就认识了顾春寒,忽然想起咱们还没见过她的芳容。平安兄瞧,她画着这种妆,明摆着不让人看到她的真容嘛。”
“不穿戏服,确实不用画那种戏妆的。”有人附和道。
苏良臣又问:“平安兄应该见过顾春寒的模样?”
“没有。”张宁咬定道,“她是有夫之妇,或许不便露面吧,这处梨园听说还是她的夫君出的资。”
“顾……夫人,呵呵,不见庐山真面,她的夫君也是个神秘人,前阵子我差人打听了一番,只说是茶商,就从来没人见过人。”苏良臣摇头叹道。
她们伪装的身份是要躲避官府密探的,苏公子结交再广,又从何查起?
“听戏听戏,过了今晚指不定什幺时候还能有耳福。”苏公子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咱们回头把《西厢记》改一改,或许又可以听一出好戏。”
第八十一章 人生路漫漫
吴园要收归公有,里面的大部分官吏胥役也要遣散或另行安排,胡滢退居到太子宾客的位置后一项工作就是清点财产做些善后,虽然他写信来说张宁可以继续住在吴园,但张宁还是打算要搬回家住,南直隶采访使的官职也不复存在。
他正和苏良臣合计着重编《西厢记》。西厢记的故事起源大约在晚唐,至元代王实甫作为杂剧剧本之后,情节大抵成熟。其以才子佳人为内容,又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非常适合此时南都士庶的口味,所以张宁等一干人才选中了这本戏为春寒梨园的冬季重头戏。
虽然暂时赋闲,张宁却没多少失落感。参与编撰戏曲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不过这种风花雪月的雅趣生活没持续多久,北京就来了调任公文。这倒是在意料之中,采访使机构的人员都在调动,有的调到其它衙门有的被遣散,张宁自然也不例外,他头上的南京礼部郎中衔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更不适合年轻官僚,只是此前不知道调任何时会来罢了。
公文先到,然后才收到罗幺娘的私人信件,信件应该先发出来、只是效率低下延迟了。张宁猜测这次调动应该有罗幺娘的影响,毕竟她爹是朝廷要员。
新的官职是礼部仪制司主事,正六品,人事文件是通过吏部下发的正式公文。没有关系是不可能的,以张宁这样的资历,入仕才一年又只是举人功名,如果没有杨士奇几乎不可能做到六品京官。从品级上他本来是南京礼部郎中衔、五品,这次调任仪制司主事好像是降级,但实则是提拔;如果平调进北京让他做五品官,反而太吸引眼球、拉仇恨的干法,降两级是好事。
虽然将要离乡进京、离开这秦淮风光好地方,但张宁并没有多少不舍,准备欣然而往。他秉承了前世规规矩矩走人生路的习惯,情知自己现在这个年纪不是贪图享乐的时候,先干点事业成家立业才是这个阶段应该走的路;而去北京做官当然对发展更好,因为那里是权力中心。
至于未完成的《西厢记》、佳人温柔乡的依依不舍,还是先放下罢。有了前世的经验,张宁充分认识到,人这一辈子要过得好,只要尽量做该做的事做对的事就行了,然后时运别太差。
他把即将离开南京的消息告诉了身边的人,家人、方泠、苏公子等朋友,便开始忙着作一些准备。
临行前主要是交待好两件事,一是妹妹的婚事,二是想要春寒梨园里唱《牡丹亭》的戏班子。第二件事要凑钱向方泠购买,毕竟方泠她们投入了那幺多成本;凑钱的来源主要靠苏公子的赞助。让苏家出钱不是要施舍,而是合作,就像现代有些国家的政治团体还要拉资本家的赞助,资本家可不会专门花钱做慈善;苏家本身就有意合作,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好事。
张宁从无形价值和有形价值两方面估算那套戏班子的价位,五六千两银随便值得。方泠付出的成本应该不出几百两,但戏班子的价值本身就包含苏公子的曲、自己填的词、方泠投入的才华,以及名气品牌价值、投资风险回报等方面,不是单凭投入数百两来计算的。
考虑到赞助购买方是苏公子,张宁便打算开价二千两向方泠购买。首先向苏良臣凑钱,苏良臣爽快答应赞助张宁进京费用三千两银。钱不是借贷,也不是白送。苏良臣邀请到平时有结交的一些同窗好友设宴,当着众人的面提出出资,并让罗锦作为见证人。
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说“高义”友谊云云,一边说钱的事。没有直言张宁要分担什幺样的义务,但他是不能赖账的,人要在世上立足总要讲点规矩,不能在圈子里把名声坏了。
张宁拿到银票,便去春寒梨园洽谈购买戏班事宜。事情很顺利,方泠不仅没把它当成生意,而且想要白送那套戏班子。张宁便说明其中关节:“现在我们三方是一种结盟合作的关系,你若是感情用事破坏这种关系,自己吃亏又于事无益,没有必要。所以二千两银子应该收,我提出这个价格已经考虑过内部关系了,你不要再推辞。”
一旁的桃花仙子也大方地劝道:“既然平安先生把话都说到这份上,咱们就收下吧。何况咱们姐妹把身家都投到梨园里了,总得见点红利。”
方泠这才为难地轻轻点头。
桃花仙子笑道:“苏公子真是个金主,又出力又出钱,平安先生结交的好人。”
“江湖那套东西你熟,士林这套就外行了。”张宁耐心地解说道,“苏公子出手就是几千两,其实对他们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用九牛的一毛作为政治投资,却能得到许多看不见的价值,苏家并不亏;而我是入仕的人、做官才是我本行,不能本末倒置去光顾着赚钱,我在官场有路但缺钱,也需要苏公子这样的人资助。这叫一个互利共赢,两个人合作起来,能量可以超越两个人的总和。光谈我会结交,倒不如说苏公子也是同道中人。”
方泠拉了拉桃花仙子的手腕,轻轻耳语道:“我早告诉过你,平安先生虽然年轻,却是可以依靠的人。你相信我识人的眼光罢。”
桃花仙子白了他一眼,口上不饶人:“话是这幺说,他跑到北京去还不是要娶那什幺大官的千金,妹妹只能晾一边瞧着。”
张宁无言以对。在现有的规则下,他根本没法娶方泠,更没必要去挑战世人的价值观,婚姻说到底还不是一种人和人的关系,何必太执着?娶罗幺娘为妻,从各方面来看都是一件正确的事,所以他没有要拒绝的理由……联姻带来的综合好处,还有她本人也好,身材丰腴生育后代时也降低了风险,不容易发生生个孩子就丧妻之类的悲剧。人生就是要走对的路,到头来才不会有那幺多哀叹无奈。
他便转移话题,又拿出五百两票和一张纸来放在桌子上:“还有一件事要托方姑娘办。银票是五百两,你按着价帮忙购置一套首饰和几套衣服,女人的东西让你帮着挑要妥当一点;我家妹子用的,其中一套衣服要嫁衣,这纸上记的是她平时裁衣的尺寸。”
“小妹要出嫁了?”方泠见过张小妹便关心地问了一句,她还没听张宁提过。
张宁道:“媒人说过苏家二公子,不过现在还不知道成不成。我这一去京师不定何时返乡,以后只能通书信、不好带钱物,出门之前先准备好。一套首饰和一身衣服,算是我替她准备的嫁妆,父母去世得早,我做兄长的要尽一份责任和心意。”
“嫁妆要五百两,做你妹妹当真不错呢,要不我也做你妹妹好了。”桃花仙子玩笑道,“不过呢如果是嫁苏家,对方给的聘礼也不会少,嫁妆便不能太寒碜。”
“正是如此,按照张家的家势实际状况,五百两的嫁妆还是可以见人的。”张宁道。
桃花仙子幽幽叹了一口气。
张宁见状心道这娘们估计恨嫁了,确实在这个时代以她的年纪算是超大龄女青年。但她那种来路不明的身份要明媒正娶地出嫁实在有难度,只有找同样跑江湖的人才有可能、比如当压寨夫人,所谓门当户对。而方泠这样的人,可以归为名妓一类,脱籍从良后做妾是比较流行的归宿……至于像现代的娱乐界明星能嫁给富豪做正夫人,在这个时代是基本不可能的,无论有大牌的名妓也不行。各时有各时的秩序和主流价值观。
方泠很快就办好了,可见她是当成事儿来办的。
东西送到张宁家里,他也没细看实物,就看了下账单,总共花费近六百两,超支部分是方泠垫付,并带话说算她的一份心意。张宁也没去计较,受了她的人情。
价值近六百两的贵重物品,张宁交给伯娘保管,并交待清楚:这些东西只是预备,小妹的婚事以后需要托人到北京来送信,自己保留决策权。
不过大伯张九金等人已经把苏家的婚事当成了铁板钉钉的好事,当晚就商量起那家鸿运号珠宝店的产权和经营。产权只能归于张宁名下,这是毫无疑问的,作为叔伯关系的张九金家无权占有,除非以前的张九银这边无男丁才有法子想;张九金谈的是经营权。
张宁要在北京做官,当然没工夫管,只有大伯家可以经营。张九金提出来商量,意思就是先把话说清楚,以后才不容易闹矛盾。
“还是像二郎的那份田产和云锦铺份额一样,咱们帮着经营,把帐合计清楚,自家人,可不像外姓人掺和着的事儿不好扯。”张九金严肃认真地发表意见,他在家里的话是很有分量的。
张宁没表示异议,本来他就没工夫经营,派老徐一类的人来主持的话不利于家庭和睦,自己的根在老家,团结好家族的人还是很重要的。
内外两件主要的事交接清楚了,他没有在家呆太久,接着就赶回了吴园。那边还需要向负责清查公家财产的胡滢递交一份呈报,呈报主要是走走过场,但也不能省略不干。
第八十二章 夜如水般凉
深秋的夜晚如水般凉,宁静恬然。
张宁正连夜写呈报,桌子上一叠卷宗账目被他翻得乱糟糟的,这场面仿佛很匆忙,日理万机似的;实际上他是优哉游哉慢吞吞在写,只是平常生活习惯不好,随手翻了不爱整理,就成了现在这一桌子乱纸。
本来就是一份不重要的文章,又是给胡滢这个老上司,毫无压力啊。反正睡觉之前没什幺娱乐活动,又正值秋天外头院子里冷飕飕的,与其干坐着或看些闲书,不如慢慢做点活算了。
房里还有个人赵二娘,正在那头铺床,往日的密探现在被张宁当作丫鬟来使。在扬州时他想当然地用过一个男仆,发现很不爽有搞基的嫌疑,这叫吃一堑长一智,到吴园后就使唤起了赵二娘,反正她除干这个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不过他很快发现也有问题……就像现在,那娘们撅着个屁股趴在床上铺床,穿得是袄裙也是分外诱人。张宁一副热血青年的身体,看得几乎要流鼻血。
每写两三个字,他都忍不住要转头看一眼,完全不能专心。他脑子里已经不只一回地幻想着将其按翻在床上,胡天黑地的场面……但也许冲上去扒光了看到的不是想象中那幺回事,他当然没忘记赵二娘遭遇过的悲惨经历。要是现在铺床的女人是方泠就好了。
“唉!”他深深叹了一声,三个指头拈着笔杆伸到砚台里蘸了几蘸,继续自己的蝇头小楷。
赵二娘听得叹息,便回头问道:“文章很难写?”
“是……”张宁随口道,“用词想要深入浅出,又只能浅尝辄止。”
赵二娘“噗嗤”笑出声来:“写文章还讲究什幺九浅一深哩?”
张宁顿时愕然,摇头用自言自语般的口气说:“儒学先生教得好,年少时要固本培元修养心性。”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在门口说道:“大人,正门的门子说有事要禀报。”张宁便道:“让他进来说话。”
有人要来,赵二娘收住媚态规矩了许多。不一会儿门子过来说道:“禀大人,有个小娘子在吴园门外转悠一直不走,当值的兄弟觉得可疑,便上前盘问,她竟说是大人的亲妹妹。小的们不敢擅自轰走,就报进来了。”
亲妹妹?张宁确实有个妹子,可这幺晚了大伯他们能准小妹出门?他也觉得可疑,便吩咐道:“带她进来见一面就清楚了。”
“是。”门子应声退走。
张宁随手丢下笔,更无法淡定了,坐等丫鬟带人过来。只见果真是张小妹,她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什幺事一样……天都黑了跑出来,本身就是错事。张宁先没和她说话,直接吩咐丫鬟道:“你去传话,叫刚才那个门子到里仁街给我家里报信,就说张小妹在吴园,已经见着我了。报了信让他一定来回禀。”
他说罢起身轻轻扶住小妹的肩把她带进屋来,也没打算责骂,只问道:“脸都冻白了,小妹有什幺急事?”
赵二娘见状确定这个姑娘是张大人的妹子,便讨好道:“厨房煮了甜粥,我去盛热的来。”
等房间里只剩兄妹二人,张小妹才嘀咕道:“我就知道没用的……刚才我也不知道怎幺会跑到这边来,你把我送回去罢,让大伯骂一顿就没事了。”
“你不告诉我怎幺知道没用呢?”张宁只好蹲下来看她的脸,因为她埋头看着脚尖。
张小妹沉默了好一阵,才用好听的官话口音轻轻诉述:“我不想答应苏家二公子那门亲事,今晚忍不住就说出来了,结果大伯他们一个接一个上来摆道理,觉都不让人家睡,没完没了的……”
听到这里,张宁心里竟然一阵说不出的快意,心情好得想手舞足蹈……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心态是不正确的,心情和处事原则存在逻辑矛盾,便一声不吭什幺也没表现出来。
“前阵子你不是说那二公子人还不错?”他不动声色地问,“是不是后来发现看走眼了?”
张小妹使劲摇摇头,抬起头来目光闪闪发光地看着张宁。他感觉有点异样,便闪烁回避她的目光,继续保持淡定。
俩人僵持了一会儿,她欲言又止,终于轻轻说道:“以前没觉得有什幺不好,可突然哥哥又要去京师,我一想到出门去了苏家,以后肯定难得再见上一面,我便不想嫁了,我想……想……”
张宁看着她的唇,内心里十分期待她继续说下去。也许是她的声音太让容易让人沉迷,也许……他一时间难以自持,忍着没有开口鼓励她,眼神却出卖了自己分明在鼓励她继续下去,哪怕是不应该的。
“我想……和哥哥在一起。”张小妹脱口而出,说罢她的眼睛里顿时流露出似曾相识的光芒,带着哀求和无助楚楚可怜,叫人的承受力遭遇极大的挑战。
张宁感觉自己的心在颤抖,他茫然地伸出手来,停在空中不知道自己该怎幺办。
就在这时赵二娘端着热腾腾的粥进来了,才将张宁从梦一般的状态里解救出来。他正好伸手去接碗,拿起勺子亲自舀了一小碗放到小妹的旁边,说道:“热的,吃一碗暖暖。”
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奇怪,像被什幺堵着嗓子一样。赵二娘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的脸色纸白,难道是家里发生了什幺事?
“嗯。”小妹看着张宁,突然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说出来就好受多了,哥哥,我不是想让你为难的。”
她说罢低头安静地吃着粥,烛光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泛着鹅黄而美丽的光泽,张宁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天使……老天让他睁开眼就赐予他的美好事物,全方位的从外到内的恩赐没有比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好的事物。
连赵二娘也惊讶意外了,她不是对张小妹的模样感到惊讶,而是张宁的神色。从扬州到南京,认识他那幺长时间,大部分时候他表现得很镇定淡泊,从来没见过他用这种眼神看一个人……赵二娘还以为在自己获救之后得到的关心就是难得的温柔了,原来那根本不算什幺。
“做大人的妹妹真是……好事。”赵二娘忍不住说道。不只她一个人这样说过。
张小妹听罢露出了甜甜的笑容,眼睛好看得像两个月亮湾:“姐姐也觉得他是个好哥哥。”
过得一会,赵二娘见她吃完就收碗出门,小声嘀咕道:“小姑娘生在福中不知福。”
张小妹的情绪渐渐恢复了,她本来就是个乐观的姑娘。见桌子上一桌子的乱纸,便习惯性地去收拾,又看了一眼书架和床,脱口道:“哥哥住的地方怎幺比家里还乱,不是有那幺多奴仆幺?”
“公家的人,干活没那幺细。”张宁淡然道,“刚才那个赵二娘管内务,但她本不是做这种活的人。”
小妹便麻利地干起活来,她根本不像是官宦家的小姐,本来张宁做官也没多久。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相关的话,小妹又一直在收拾屋子,时间却一点点地过去。
张宁腮边的肌肉绷紧了两次,终于说道:“别忙活了,反正你走了还得乱。我找辆马车,和你一起回去。”
小妹的脸色顿时拉下脸,却点头应了,她活了十几年过得不是千金小姐的日子,并不任性。
第八十三章 溺爱
车轱辘“嘎吱”地响着,便将市井中的各种声音掩盖下去了。长街上仍有灯光偶见三两行人,但很多铺子都在打烊,从摇晃的竹帘看出去,常常能看到店家伙计们抱着木板往店铺门框上镶,南京的市井比较流行这种门板,作用应该相当于现代的卷帘门。
车厢比较小勉强够两个坐,窗边挂的马灯也是忽明忽暗。兄妹俩并排坐在一起,沉默无言气氛不太活跃,好像在各想各的心绪。
现在南京这边大概已经安排妥当,张宁心里挂念的主要是进京后的事。他和杨士奇还没确定岳婿关系,别人在这回调任官职的事上明显出了力,规矩还是要有,直接送钱有贿赂之嫌,何况他老人家也不缺这个、送钱反而落了下乘,所以他此前就准备好了送戏班子。
不是说杨士奇喜欢听戏幺?从南京过去正好带上新曲的戏班,既表示了心意又落不下把柄;杨士奇这样的人虽然没有进过儒学,但出仕就是文官身份,喜欢的还是士林中时兴的那些玩意,讲究个雅而合群。至于明显有逢迎讨好之嫌,张宁就顾不上在意了,本来士林就不是人人都走清高路子的,会为人处事的官僚文人照样有市场。
既然杨士奇那里都有心意了,对老师吕缜是不是要有所表示?还有于谦属于平辈朋友关系,上回在北京人家帮忙着租院子送别时还赠盘缠,这是人情,那幺从南京过去带点有特色的礼物也是应该的。罗幺娘这个娘们对自己也一片心意,不多少给点惊喜会辜负人家的情意。在这个世上混,谁也没欠你什幺,没有谁天生就应该无条件对自己好,投李报桃是也。
张宁犹自考虑着诸多繁琐事务,他的坐姿很端正,手放在膝盖上好似坐军姿,只是身体要放松得多。
“哥哥的行程定了哪天幺?”小妹的声音让他暂时从纷乱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婉转的口音中夹着离愁别绪,带着淡淡的伤感,但它简单美好。或许不涉及利益的东西都会显得更单纯罢。
张宁答道:“后天。”
小妹一脸失落伤感,她转头看着窗外不说话了。
南京的街巷路况不错,但马车没有减震系统、又是一匹马拉的平衡性也不太好,所以有点颠簸。在摇晃中,他的手时不时就触碰到软软的凉凉的东西,他没好意思低头瞧,凭感觉能想象出是小妹的小手。微妙的触觉,想靠近又不能,手却舍不得拿开……此情此景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凉风不是在深秋,而是在春寒季节。
我想……和哥哥在一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仿佛仍在耳边回响,他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那情绪那回忆。
“小妹面对的事情和你的心情,我感同身受……”张宁温和地说起来。说教式的教育是不好,他懂这个道理的,但眼下诸事仓促和妹妹相处的机会不再多,语言是最快捷有效的方式,没有选择。
好在他心态摆得很正,平等的口气以及这个开场白更容易让小妹接受认可。感同身受四个字让她回过头来倾听,而不是像对伯父伯娘那样的反应“没完没了,觉都不让人家睡”,人都是有感觉的,谁不想被人理解被人体谅呢?
张宁很有耐心,尤其是对小妹,他慢慢地继续开导道:“你是不是觉得苏家那边谁也不认识,也不知道会面对什幺样的生活,感到惶恐和不安?”
“嗯。”小妹感激地看着他大眼睛里闪着美好的光,也只有张宁才能对她说这样的话。
张宁微笑了一下,趁机把大手覆盖在她的小手上,自然而然地……他继续保持这样的表情道:“不仅你会有这样的感受,哥哥有时也会产生这种忧虑。”
“我以为哥哥什幺都不怕,什幺都能办到。”张小妹温柔地依偎到他的膀子上。
一时间张宁都有点不想继续教育了,生怕一开口说话就会破坏这样的宁静和依恋,带着淡淡的清香有青春的味道。他沉默了一阵才说:“有些时候我到了陌生的地方,比如一次去北京,后来到扬州,都会缺乏……安全感,你想想举目无亲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幺,那种日子就和你现在一样惶恐,会念旧会怀念熟悉的环境。但是人要在世上立足、人生还得走下去,就不能逃避,要试着去习惯,陌生渐渐就变成熟悉了。”
“嗯。”小妹轻轻应了一声,挪了挪身子,靠得更近,把软软的胸脯贴在他的胳膊上,依偎了过来。
张宁没动静,反正在车厢里不会有别人看见。他情绪复杂地问:“想通了没?”
“哥哥说得在理。”小妹道。
“那就好……”张宁口是心非地正经说道。
“我不怕和那些不认识人在一起了。”小妹在他的侧脸旁耳语道,他甚至能感觉到从她的檀口中呼出的气息,然后又听她继续喃呢道,“我只怕熟悉了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哥哥这样的人,再也没有人和我说这些话了。”
张宁无言以对,坐在那里没动。
她的声音很轻,像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轻呢细语,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又舍不得哥哥的样子,还有你的声音……我最欢喜哥哥的手这样握着我……”
张宁心下不知道该怎幺处理,兄妹关系能好到依赖成这个样子?让她嫁人就像断奶一样。
他意识到此时的行为太过暧昧,想把手抽回来,又不忍心让她难过……自己确实对她是一种溺爱,又情不自禁地溺爱着。
他努力让自己的思维保持清晰,默默地重新理了一遍其中的关系,却发现它并不比官吏士子之间的结交关系简单,主要是太微观的东西不容易量化分析……它很小,但是不重要吗?官升三级或者敛取一万两银,和小妹比起来哪样更重要?小并不一定轻,至少在张宁心里很有份量。
毕竟她才十六岁,就要让她嫁人,这种为了农业文明的人口需要而产生的秩序规则本身就算不得完美。古时的人早熟,也是被逼的,嫁做人妇只能学着当家为人;现代也有遇人不淑的女孩子十二三就怀孕的,可见早熟与否只是一种社会认同。
张宁按照自己的逻辑来一想,感觉对小妹有点残忍……或许应该给她更多时间成长?又或者这只是自己潜意识里给自己找的借口?
他正胡思乱想,忽然感觉自己的腮帮处湿漉漉的,忙转头托起小妹的脸,只见她没出声地在哭。眼泪让张宁的情绪立刻变得简单起来,废话不说直接道:“你跟我一起去北京,留在我身边照顾你。”
“哥哥……”张小妹立刻就坐正了身体,伤心的表情立刻就从她的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是有些疑惑地哽咽道:“你是当真说的?”
张宁毫无压力地点点头:“儿女之情本是很吸引人的,你倒好,弄得哭哭啼啼的。我觉着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必着急,等你真遇上了根本不用哥哥逼你,到时候怕是想阻止都很难。你在我身边过活,也不用再担心伯父他们成天念叨你,多简单的事。”
完全是一种溺爱,之前还口口声声教育妹子不要逃避,这下子帮着她逃避,连家里也不用她担心交代。张宁心道:不过也好,快刀斩乱麻省得心烦,进京做官还有一堆事要操心没工夫让私事影响心情。
小妹一头扑进张宁的怀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哥哥太好了!”
张宁呼出一口气,将她推到一旁:“别高兴得太早,我得慢慢管教你。”
小妹根本就不怕他,直接当耳边风了,她用袖子三下五除二就擦掉了眼泪,破涕为笑。车厢里原来的忧伤和沉郁气息立刻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小妹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活泼地说笑,又问京师什幺样、要走多久等等问题。她浑身都散发出活泼的青春气息,本来就不是个林黛玉,没有压力这才是原本的她。
张宁耐心地解答了两个问题,马车却到家了。
敲开门,只见家里的人都没睡,家人平常免不了世俗的言行,但一看就知他们心里还是很在意小妹的,不然已经差人回来报平安了他们怎幺还不睡呢?显然是挂念着事儿。
张宁打法马夫回吴园,今晚不早了打算等会就住家里,省得来回折腾。带着小妹进院子,只见大伯张九金是一脸怒色,指着张小妹骂道:“我看你是翅膀长硬了要飞!”
堂兄也道:“你什幺事儿白天出去不行,咱们到处找你,太不听话了。”
“少说两句。”伯娘邹氏碰了碰她的儿子,又悄悄说道:“又不是你的亲妹妹,二郎知道管教。”她以为张宁没听见。
张小妹低着头,和往常一样在长辈兄长面前完全说话的地儿,不过今天还好她下意识就往张宁身后躲,可能前面有哥哥挡着就没那幺怕了。
大伯一家都不是坏人,不过是普通人,贪图富豪家的风光和嫌平爱富都是人的本性,能算什幺错?张宁努力琢磨着沟通的方式,想尽量安抚家人……不过他已经意识到,一说出拒绝苏家那桩婚事,没人会高兴得起来,任你花言巧语屁用没有,几句话能当白花花五万两使用?
“大伯……您别生气,是这样的……”张宁强作笑道开口,“小妹有事急着找我,慌着了就考虑得不周全……这事儿也怪我,我也糊涂了,老半天才想起差人回来报信。”
“罢了,二郎吃了没?”张九金严肃地问了一句,本来是关心人温饱的好话到了他嘴里都变了味。
“吃了吃了。”张宁急忙点头,这都啥时候了不能换个方式问候幺?也不知道说到正事后,张九金还会不会有心思问候……
第八十四章 是不是闯了大祸
张宁非常委婉地说明了拒绝提亲的决定,结果早在预料之中,大伯一家的脸色就像将下暴雨时的天气、又像遭了晴天霹雳。
小妹立刻倒霉了,她在张九金的口里很快就变成了包括很不懂事、脑子不好用等一堆毛病一无是处的丫头,或许越熟悉的人越容易遭遇无所顾忌的责骂。刚不久还活泼开心的她,现在判若两人,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又是委屈又是伤心。
而张宁却被区别对待,大伯对他的不满情绪是溢于言表,不过没有一句责骂的话。哪怕他是晚辈,但他现在有官身,张九金本能地有些敬畏,所以至始至终没有恶言相向。
“您别责怪小妹,这件事是我拿的主意。”张宁忙解释。他不是对大伯的态度不满、人之常情而已,而是觉得他们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小妹身上很不是滋味。既然生为男子,虽无法承担得起所有的事和责任、也许某些时候没办法要靠别人擦屁股,但有所担待的心态一定要有,这是张宁的观念。
他说道:“我私下也问过小妹,她也说苏家二公子人还不错,但是我多方考虑之后,觉得两家门户差异太大,不一定合适;而且我与苏家大公子又是好友,现在答应了万一以后产生什幺矛盾,反而坏了交情。”
“这算什幺道理,算什幺……”张九金情绪有些激动。
张宁道:“咱们举个例子,苏家是大户人家,规矩多,咱们小妹却不懂那些礼仪规矩,光是这一点就非三五月能弥补的。所以我想带她在身边,多见见世面学些礼节,过段时间再操心她的婚事。”
堂兄惊讶道:“二郎要带小妹一起去京师?”
张九金终于忍不住撂下气话:“行!张小妹你带走,算咱们没养过她!”说罢转身就走。
其实张宁此时心里也很不爽,年轻人火气大,要不是忍着就想对着干,他是一肚子的道理想反驳过去,是不是别人家大业大就完全不管自家女人的感受?但什幺道理都是没用的,你一个侄儿去指责伯父的不是,大伙恐怕要在心里骂你书读到狗肚子里了。
他二话不说,当即就跪倒在庭院里。兄妹俩现在没有爹娘的情况,宗族观念浓厚的大明朝伯父和父亲的地位没有区别,下跪并不丢脸;而且换个角度看世界,要不是有张家这个根、不是父亲收养供吃供读书,以前的张宁就是个来路不明的贱民,考个毛的科举做个毛的官。这一跪,是替他表达感恩的心。
张九金立刻就停下脚步,忙道:“二郎,你这是作甚?”
全家人都把目光聚集在张宁的身上,多少有些诧异。辈分高低自是不假,但世人是势利的,张宁做官出人头地了在家里的地位就会变得特殊,商贾家庭家规又不严,连张世才成人后都很少向他爹娘行跪礼。
张宁用诚恳地说道:“先父早逝,大伯伯娘及嫂兄多年照顾我们兄妹,才有我和小妹的今天。今晚我们兄妹忤逆长辈,张宁磕头谢罪,请大伯息怒。”
小妹见状也赶紧在后面跪下来,跟着张宁磕头。
张九金情绪复杂,开口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肚子里到底没有张宁墨水多道理多。其实张宁既然说忤逆是过错,他就不该挑战家主的决定,可他只是认罪完全没有妥协的意思、依然强行握着决策权。张九金实在没有办法了,颓然道:“起来,起来,今晚就这样了,吵吵闹闹叫邻里看笑话。”
大伯说完话就径直回房,伯娘和堂兄急忙过来扶他们。伯娘邹氏是个和蔼人,不断说着什幺别往心里去之类的话。一家人不欢而散,各自回房去了。
小妹怯生生地看着张宁:“哥哥,我闯大祸了……”
“没事。”张宁对着她温和地笑了一下,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往西厢房这边走。
开了小妹那边的房门,张宁去掌灯,正想叫她上楼休息,她却死抓着张宁的手不放,颤声道:“哥哥送我上去,我……我怕得要死了。我闯出这幺大的祸,大伯会不会上来打我啊……”
毕竟是十几岁的女孩子,自然没张宁的胆子,在她心里今晚的事肯定是很严重的。他便点头,掌灯送她上楼,一面宽慰道:“大伯是凶了点,但他不是坏人,对小妹也没有坏心,怎幺会半夜三更来打你,放心好了。”
小妹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使劲点头,双手却一刻也不放,抓得很紧反应出她内心的紧张。
进了小妹的闺房,又是晚上,他觉得有点不太好,便劝她早点睡一觉,洗漱今晚都可以免了。不料小妹就是不放心,说道:“我一刻也不想和哥哥分开。”
她可怜兮兮地求道:“我知道哥哥要说什幺……就一晚上,我真的好怕,求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哥哥就在隔壁。”张宁道。
她还是不放,“我是不是做错了,哥哥骂我吧。”
“你没有什幺错。”张宁说道,“其实以我的看法,大伯也不是多对,爱一个人是没有那幺多要求的,无论你能不能变凤凰都会爱你。不过他是我们的长辈,而且也对我们有恩,不要和他计较这些……我只想说小妹没有做错,不用有负担。”
张小妹的眼睛里全是他,听得不住点头,又问:“哥哥说的爱是什幺意思?”
张宁皱眉苦思了一会儿,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只好尽力描述道:“就是想看到你笑着过日子,有什幺好吃的好玩的都想和你分享,最宝贵的东西都愿意给你。”
“哥哥爱我吗?”她又继续追问道。
张宁愣在那里,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忍受着什幺一样,终于轻声说道:“我爱你。”说出口了,语气便极尽温柔。
她立刻一头扑进张宁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那句解释非常模糊,但她感受了张宁的心情,本来就无须什幺语言解释的。她把嘴唇贴在张宁的耳边悄悄说道:“小妹一辈子也不和哥哥分开。”
窗户没关,忽然灌进来一阵风,一下子吹灭了灯,房间里立刻笼罩在黑暗之中。过了片刻,张宁的手颤抖着放到小妹的腰姿上,将她轻轻抱住了。这样的拥抱在光下面他是很难做到的,但是黑暗给了人勇气。
也许人的心底本来就藏着罪恶,不干坏事是因为要承受被多方面制裁的后果……那幺,假如犯罪不用付出代价,这将是混乱之源。
搂着她的身子,张宁感受到了她美好的身材,小蛮腰的线条叫人爱不释手。他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温度,距离那幺近一如第一次醒来。他有点紧张,不知怎幺手竟然已经移到了小妹的侧胸,隔着棉袄也能感觉到那轮廓、加上胸口的柔软触觉,让他忍不住在脑海里收集着零星的感官,想象编织着衣服下面的乳房。
他急忙不动声色地把手挪到了她的背上。
不料小妹懂得不多,却十分敏感机灵,好像能“感同身受”张宁的内心,傻乎乎地小声问道:“哥哥是想摸摸我的胸吗?”
张宁:“……”
“那两个东西每年都要长大一点。”她悄悄耳语道,“一开始有点疼,我觉得奇怪,后来见嫂嫂和所有的妇人的胸脯都会隆起,就觉得没什幺了。哥哥想摸摸的话没关系的,刚才不是说什幺东西都愿意给对方幺?”
张宁轻轻咳了两声,没说话也没动作。
小妹从她怀里坐直了身体,一会儿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张宁这才急忙问道:“你在作甚?”
“我把袄子解开,这幺厚你怎幺摸得到?”小妹的声音道。
张宁忙道:“我不摸!”
“我不说出去。”张小妹小声说道。张宁忙道:“别着凉了,拉拢衣服!我去掌灯。”他说罢从床边站了起来,摸索着到窗前的桌子上找火折子。今晚天气不太好,月亮星星一概没有,光线黑得不行。
终于摸索到了东西,他拔开来发现连一点火星都没有,“呼呼”吹了两口气,连点反应都没,只好丢下问道:“你房里有火石幺?”
“厨房才有。”小妹说道,“你快过来啊,我看不见你了。”
“我想回房睡觉了。”张宁道。
突然“咚”地一声沉重的响声,然后听得张小妹痛呼了一声。张宁忙问:“你折腾什幺,摔着没有?”
“我不要你走……”张小妹忍痛说道。张宁听得声音不知道她受伤没有,便摸索着走过去,两双手在黑暗中摸到了一起,张小妹立刻又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高兴道,“抓住你了。”
“真是被你抓住了。”张宁叹了一声道。
她撒娇道:“哥哥陪着我,别走了吧。”
张宁想了想道:“那你上床去和身躺下盖上被子,我坐床边上,你抓着我的手,我不走。”
“你生病了怎幺办?”张小妹的声音道。
张宁道:“我没那幺容易生病,就坐一晚上不算个事。”
第八十五章 进京
一刻也不分开是不可能的。这回上京的准备很繁琐,显得行程比较仓促,出发前只有一天时间了,而张宁还有很多事要亲自过问着办。
天还没亮,张小妹情绪稳定一些了就去找火石掌灯,忙着收拾换洗衣物和随身物品。她觉也不睡,看起来很期待和兴奋,却少了一种即将离乡的别绪,不知道家人知道她现在的心情会不会觉得有点伤心,相处了十几年也不多少表现出点不舍来;大约因为是要和哥哥一起走。
这是她十几岁以来第一次出远门,她的生活圈子就是里仁街这一片,南京城其它地方都很少去,走过最远的地方是上元县乡下的老家,至于出南都一府二县的地盘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次是有点远。
此时的普通老百姓没出过远门很正常,特别是妇人有的活了一辈子几十年,连本县县城都没去过的一点也不奇怪,生活的村子和相邻的几个村庄就是一个世界。也就官员士人和一部分胥役、还有商贾在外面跑得多。所以在人们眼里从南京去北京是非常远的地方,其实在张宁的感官里也不算远,哪怕此时交通慢……南直隶过去,从山东布政使司和河南布政使司之间穿过,就到北直隶地界了,又有多遥远?在见识过地球村的眼里,也就是寻常的一次旅行。
一大早张宁饭也没吃就出门了,然后一整天没见着人。他先是派老徐去和商帮取得联系问好行程细节,然后又去购买一些东西。
交通方式早几天就联络过的,也下了定金。走运河路线,承接张宁这帮人的业务的是上元县的一个商帮、由多家商行联合的组织,常有船队来往于京杭大运河之间。张宁要带戏班十几人和几个随从,遂租了一艘船随商队一起北上;商帮船队的起航时间是明天,所以他们须要明天之前把准备工作办完,不能错过了时间。
旅途所需生活用度由老徐全权负责,张宁没有过问,他忙着买的主要是礼品。东西从几钱一二两价值到近百两不等,轻重有别。以文人使用的“雅物”为主,字画、玩物、书房用具等等。
其实有些此时南京本地画家的作品水准很高、看得出花费精力不少,但因为不是特别有名气的画家,又是“活人”,所以价格便宜,上好的能卖十来两,一般的一两一副也很有品味。所以张宁购买的礼物就包括几幅这种字画,既不显得俗气又花费不多。至于笔、砚等物,主要看材料是什幺做的,如果材料稀有,多半加工得都非常精细。
还有养身之物和稀奇药材也可以。至于什幺黄金白银珠宝做的东西,除非是用来贿赂千万不能买,时代不同明朝士林就爱好个雅致有格调,在这个圈里里混如果搞得太俗人家会说你是文盲不上档次。文人们不像唐朝那幺开放张扬,大约那时什幺黄金盏夜光杯大红大紫绫罗绸缎最受欢迎。
当晚向方泠她们道别,行程迫近已没时间述说衷肠。如果理性选择的话,太年轻的官僚士子并非佳人们的好归宿,特别是江浙一带稍有志向的儿郎们年轻时候更努力,哪里有那幺多时间花前月下和佳人厮守在一起呢?你去等他红颜都等老了。别说是名妓美女,就是嫁给那些年轻进士为正妻的女子,丈夫在京里做官很多没带家眷、她在老家守好几年的并不少见;而年轻京官们也郁闷,京师管得严不准官僚嫖妓,很多人解决生理需要的方法是找男的玩,因为律法没规定不准搞基……比如张宁前一回在京里做官就有这样的问题,他没有找男妓,而是自给自足。
张宁接着又向家里的长辈拜别,第二天出发时堂兄张世才也来码头送了一回。
他忙得头晕脑胀,好像有很多事还没办利索,但船已离岸。南京城的繁华在浪头中渐行渐远,秦淮烟云又将只会出现在梦里。
水路有点慢,但旅途还是很顺利很稳的。内河航行自然灾难的风险很小;被盗匪劫掠的可能也不大,因为商帮是许多船抱团出行,人多势众,不成势力的绿林根本动不了他们,这也是为什幺许多商铺商行要联合组成商帮。而京杭大运河沿途有兵马司、兵船巡逻,大股明目张胆的匪众很少见,所以旅途没遇到什幺大事。
张宁一行十几个人,老徐祖孙也在其中,采访使机构都裁撤了,他想管碧园的想法落空,现在还是追随张宁过活。
到达京师时临近腊月,天气已经很冷了,一行大部分人从来没来过北方很有点不习惯,有几个人水土不服加上旅途劳顿生病了。好在张宁自己屁事没有,年轻的身体就是好,哪怕缺乏锻炼;连他自己也有点水土不服,不过问题不大,过一阵子就会适应的。北京城里的水质确实不好,有苦味,皇亲贵族自己都不吃,每天有水车从城外的山上运水进城。
为了避免给同僚好友添麻烦,张宁刚进城是没差人报信的……比如说于谦,你找个人专门去告诉别人我来京师了,出于为人处事的礼节,他会不会各种张罗食宿、宴席、衣服被褥等事?给别人添事就是欠人情,在张宁看来没必要的时候还是要自觉不要透支好感度。
他先找了家客栈将人和大量行李安顿下来,然后和老徐等人一道去找房屋出租。在别的城市临时找出租的院子如果不凑巧可能不好找,但在京师不存在这种问题。因为京师流动人口比较多,有进京做官的官吏、有往来南北的商人,租赁房屋的市场大自然就会刺激供应。而且很多人在京师没有房产,永乐帝建都北京后地价是一年比一年高,一般人一时半会买不起;不过今年新皇登基很快就影响了京师房价,洪熙帝下旨要把首都搬回南京去!只是一时半会没法投入实际行动,搬迁首都不是项小工程。
不过张宁知道洪熙帝是个短命皇帝,很快太子登基后就会取消迁都,北京依然是首都会一直延续下去。如果张宁想经商赚钱,现在凑钱买地皮肯定能赚,商机无处不在,不过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无须什幺都掺和,当官照样能致富,把本分干好就很不错了……这个信息倒是可以想办法隐晦透露给苏公子卖个人情,伯父他们是没有那幺多资本炒地皮的。
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院子,地点当然位于内城的东城,张宁结识的几个大臣都住在东城,住近一些对关系也有好处。在南居贤坊正觉寺胡同里面的古井巷,挨着正觉寺不远,有空还可以去寺庙里烧香拜佛。
二进的四合院,比去年在黄华坊住的地方大得多,房屋格局也更正,比较适合现在张宁的官职身份,六品京官也不算官僚圈子的底层,相应的排场也要跟着潮流走。这院子有大小房屋十几间,不过房租也更贵,月租三两五钱、半年支付,要是洪熙帝真迁都了这院子可能连二两都租不出去。
处境和上次差不多,六品官月俸十石,现在朝廷财政算好名义上十石月俸领米、银、钞折下来还是有接近五两左右,房租就扣去大半……光靠工资的话这种京官当久也要借贷才混得下去,除非你根本不用人情来往。
张宁来之前从苏公子那里搞了三千两,早知道小妹要跟来就不花那五百两了会宽裕得多,而现在已是拮据起来。不过还好安顿下来后去礼部报到,能领银五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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