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历史

《锦绣衣》【清】潇湘迷津渡者 编次 亵部 明 沈三白抄本 (2)

fu44.pw2014-10-13 12:47:30绝品邪少

正文  第二戏 移绣谱
  第二回
  拿周取纱帽座客皆惊
  乘夜抱血孩渔翁得利
  题辞:
  溺女生男情意足,笑伊误认蓝田玉。哄集满堂人,夸张我寿春。红颜非薄行,渔郎实有幸。今日辄中鲰,将来上玉楼。
  右调《菩萨蛮》
  且说宫度因提水倒在池中,亏得锦云看见,慌忙转身报知亲翁亲母。合家跑到池边,只见两只脚儿露在水面。管家们忙忙脱了衣服,落水去拖得起来,已是半死货了。一家惊得没法,又是锦云说道:“我们邻家有一个学生,去年七月间落水溺死,见一位针灸先生,将他脐上灸了几回艾火便活。如今何不快把艾灸。”宫音听了,忙忙取出艾来,对脐灸下,口中便吐出水来。炙得六七火儿,人已苏醒。燕娘在床闻知,吃是一大惊,恨心切齿道:“此女刚才生下,几乎克了父亲。这亲恶命,断留不得。”此时连那跷脚丫头都到池边去看,房中并无一人。燕娘只得自己撑将起来,将铜盆中洗脸的残水倾在血马子中,照依前法,颠倒闷死。可怜两个娇娃,又入血污池地狱了。燕娘受惊,又起来用了力,败血暴崩,殒去半时方醒。只见丈夫是周才夫妇扶上楼,走进房来,敢在床上睡着。看来是一对现世的夫妻。当晚锦云回家,对凤娘说道:“我苦劝姨娘不听,姨夫如此如此,姨娘如此如此。”凤娘叹气道:“咳!这也是天有眼。他定要颠倒溺女,自己也颠倒入池。妹子笑我收女,如今若非我的女儿,此时夫不能见妻,妻不能见夫了。”
  宫音夫妇见儿子媳妇如此行径,也只是没法。到得一月之后,宫芳与燕娘方才康健。时光迅速,又度一年。燕娘身又怀六甲,新年正月初五,果然生下一男,满门欢喜。自家喜的是男,下人喜的是不消说了。众亲邻贺三朝,庆满月,俱不必说。因是正月新春生的,取名寿春。又寻了一家乳母在房抚养。渐渐又是新年,正月初五是寿春周年,宫芳与燕娘早已商议儿子拿周,预先备了许多品物。初四日下帖,广接亲邻。初五日,亲邻自然来贺,大众齐集。宫芳叫管家中堂铺下两片红毡子,上铺神了许多物件:上面乌纱帽,并着皂靴;下边红圆领,相依宝带。琴棋书画,列在东方;金银宝钞,排居西首。笔墨边两朵宫花,纸砚上一颗印子。福禄寿三个金铃,三星拱照文武第。两片银牌,两路功名。正是:
  一生造化凭君手,万里风云在掌中。
  燕娘把寿春穿戴得齐齐整整,头披了角袋,上系着无数珍珠;身穿大红衫,中绣着许多花草。宫芳抱出来,放在红毡中间,众亲满堂圜坐了,看他拿着恁的东西。只见寿春在红毡中间顽玩耍耍,竟爬到上边去,一手儿将乌纱小帽拿了。众亲皆鼓掌而笑。又见他顽玩耍耍,转身爬到下边来,左手儿将圆领扯一扯,右手儿将宝带提一提,又呆了半晌,转身向上面,将小皂靴儿捧在脸前。众亲邻合家大笑,声声喝彩。喜杀了帘子里的燕娘。有些献媚的邻人说道:“宫第先生的令孙,他日必然联发科第。”有些趋承的亲戚说道:“逄老先生的令甥,他年决然连中三元。”
  那宫音与逄年心中也忖想道:果然古怪,偏不去拿别物,倒单去拿那纱帽、圆领、宝带、皂靴。此时,凤娘也接来在帘内。因昔年燕娘回门时,别后到家,便叫丈珍娶了一房妾。上年正月十三,也生一子。因是上灯夜生,取名登郎,如今也近周年了。逄外公高兴,对林兰道:“可将登郎也抱出来拿拿看。”林兰心中想道:“拿得好,未见得如何。万一拿得不好,徒被亲邻见诮。回报逄年道:“拿它无益,这也不必的。”
  只见帘子内丫鬟抱了出来,逄外公双手提来,放在红毡中间。登郎也顽玩耍耍,一竟爬到宫花边,将笔墨儿拿了,又顽顽耍耍,一竟爬到纸砚上,将印子儿拿了。众亲邻见拿得小器,俱不欢笑。宫音勉强称赞两声道:“林外甥也拿得好,也拿的好。”内中有一个邻人道:“拿了笔墨,日后会读书的。”又有一个邻人道:“拿了印子,日后也做官的。”称赞一句,觉得淡淡无味。此时,宫芳还有两个姐夫在座,向与宫芳不投,见内侄儿拿了纱帽圆领,默默无言,心中以为未必其然。如今见林家登郎拿了笔砚印子,便抚掌大赞道:“妙!妙!林侄儿他年必是翰苑名儒,腰悬印绶之品,恐吾家内侄不及也。”宫芳不悦,众亲民觉怪他多言。宫芳即唤管家们将物件收进,收过红毡,随即排宴。是日,众亲们行令猜拳掷色,直闹到不亦乐乎,然后别散。
  是年,燕娘又有孕了。将近临盆,道此番必定又是男喜,到箱中去捡襁褓的小衣,因捡着昔年所绣的七子图。内中有一幅透油的,原是与凤娘换的。看了,心中忖道:“这一幅原是林家的,果然不顺,如头胎溺了三个女。亏得母亲描过,如今生了寿春。正在想念之时,只见周才娘子走来,燕娘便随手儿将油透这一幅绣谱付与周才娘子道:“这谱是我做女儿的时节绣的,如今用它不着,你拿去用了罢。”周才娘子接了而去。
  到次年二月初三午时,燕娘又生一女。宫芳道:“如今便收养了罢。”燕娘道:“看得你两个姑娘,只要劫取娘家;两个姑夫,只要笑话我们,收了她,苦了寿春。只是溺死了罢。”宫芳因妻子要溺,道:“两次提水不利,如今叫周才抱到城外僻静处,撒在河边,料她也活不成。”周才娘子抱了女孩,便到自己房中,私下把一件天蓝旧棉衣包了女孩,叫丈夫到河边去放得好些,或者有人收养,救了她一命也好。随即又将这一幅油透的绣谱包在外面,以防日后相逢。周才到城外,果然放在好处不提。
  且说城外有一个穷汉,姓鲍名良,同妻单氏。年有四十,并无子女,所靠捉鱼营生。是日五更,拿了鱼网出门,欲往江边打鱼。走过河边,听见孩子哭声,近前抱起来,是一个血孩,将手一摸,是个女儿。想道:“我家妇人日日烧天香,拜观音,求一个男女,不能够得。好歹抱回,与我妇人商量,万一养得成人,日后也好靠老。把血孩藏在怀中,提了鱼网回家。天还未明,单氏点起灯来看时,只见端端正正、秀秀丽丽的好一个孩子,欢喜无极。又见外面包着一个绣谱,虽然油透,但觉彩色煌煌。鲍良道:“此必是富贵人家女儿,因多了,故此抛弃,可将绣谱存着,日后或有相逢也未可知。”单氏解下诱谱,将血孩紧紧抱在怀里,温存一晌,那血孩竟嗤嗤地睡去了。单氏道:“替她取个名。”鲍良道:“日后招个折桂的丈夫,叫桂娥何如?”单氏道:“便是。”渐渐天明,鲍良到邻家讨些乳来放着,吃了早饭,又提了鱼网,拿个篮儿,到大河边。看见河中一处有许多水泡发起来,就立定了,撒手一网打去。见网中来得豁辣,就脱衣下水去摸。摸着是一个大鱼,用力将网儿拖将起来,原来是个鲤鱼,约来竟有二十斤。鲍良打了两个寒噤,忙忙穿衣。河中有一只画船咿咿喔喔地摇来,那人看见,叫一声:“鲍阿哥,你今日造化,捉了这个大鱼。”鲍良抬头一看,原来是梅翰林府中的大叔姚三官,回言道:“便是,今日果然造化。请问姚大叔往哪里去?”姚三官道:“我们梅老爷的小官今日上学读书,去接相公开馆。这鱼我们府中要买,你可拿去我老爷买了,决不亏你的。”鲍良道:“既如此,我就去。”随即把篮盛了鱼。见鱼儿一跳一跃,把鱼网压在上面,一竟入城,走到梅府门前。
  原来梅翰林单生一子,年只七岁,是头一次上学读书,特选二月初三,是文昌生日开馆。要祈祷文昌,牲醴俱已全备,只少一尾鲤鱼,已着管家们到街坊寻觅,不能凑巧。梅翰林领了儿子里边踱出来,意欲候接先生。走到门边,鲍良叫一声道:“梅老爷,买鱼嗄?”就把篮里的网儿提出,那鲤鱼便一跳跳入梅翰林槛中,连跃四五跃,有二尺余高。梅翰林见了,欢喜无极,想道:“我儿今日上学,这分明是鱼跃龙门之兆。况且我寻鲤鱼,如今送来凑巧。就叫小使进内,要夫人称银一两出来买鱼。小使进内,一刻儿拿了一块纹银出来。梅翰林也不称银,也不称鱼,竟递与鲍良。鲍良便打个喏儿,拿了网篮,一路出城,想道:“我从来捉鱼没有今日这样造化,这分明是桂娥的福气,刚刚抱了进门,就得这个彩头。此后鲍良日日捉鱼有利,积了四五两银子。
  到三月初二,是桂娥满月。鲍良买些酒肉财马,向五圣神前烧个福纸,又买些素面,斋敬观音。是夜,单氏睡去,见家中满屋有水,又见观音领了一个大鱼,随着许多小鱼,到床边吩咐道:“你家抱一小龙在此,鱼儿日日来朝,以后可莫要捉它,放了它的命罢。”说完,那麈尾一挥,鱼儿都游去了。桂娥在床上撒出一泡尿来,单氏惊醒,原来是梦,就叫醒丈夫,说方才梦见如此如此。鲍良道:“这也希奇,我也刚刚在此做这梦儿,被你叫醒了。”单氏道:“宁信其有,莫信其无。我向来焚香拜佛,自然显应。况捉鱼的生意,杀生害命,果然不好。如今必须改业。莫若开一豆腐店儿,腐浆水可当乳,省得日日往邻家讨乳不便。有了腐浆,再用些糕果,桂娥便可度日,我们又可糊口,这是长便之业。”鲍良道:“如此果好。明日初三是好日子,我就去城中寻一所店房,移去开张便是。只是豆腐我不曾会做,须雇一个人做方好。”单氏道:“我娘家当初是开豆腐店的,我从小晓得会做,不须雇人。”鲍良道:“如此十分妙了。”
  次日入城寻店,但见俱是开满的,居然没有空房。踏来踏去,想道:梅翰林后门楼可是空的,湾入弄中不过一丈之路,不为幽僻。况豆腐店不比别店,来的不过近邻之处,开过三五日,主顾自然都来。一边计,一边已走到梅府门首。恰好姚三官担了腐篮走出来,要往街坊买腐,看见鲍良,问道:“鲍阿哥,今日来此,可又有鱼么?鲍良道:“没有。因我家婆子道捉鱼生意杀生害命,今要改业开个腐店糊口。因大街无房,想及你们府中后门,可是空的?今要认住,特来求见姚大叔,烦姚大叔在老爷面前方便方便。”姚三官道:“府中后门果是空的,老爷道不谨慎,常要招人赁住。因恐住人不好,反加不谨,是以不果。若是你来,我对老爷说了,谅是肯的。你且在石凳上坐坐,我买了豆腐就来。”姚三官去后,鲍良取出银包,称了一钱人事包好,等候姚三官转来,唱一个喏儿,双手送去,说道:“这菲仪聊当一壶酒,万乞姚大叔周旋。日后做了近邻,还要不时相请。”姚三欢欢喜喜收了进去,见梅翰林独坐在后厅,便近前说道:“前三月间来卖鲤鱼的鲍良,要赁老爷后门空房,做些豆腐生理。小人晓得此人向来忠厚,老爷后门,未免虚检,赁与此人住了,也可放心。”
  梅翰林听说是前卖鲤鱼的,便投了心意,又听说是忠厚的,回言道:“既是忠厚的,叫他来住便是,只要小心照管。”姚三讨了消息,即转身出来,对鲍良道:“老爷已应允了,你可择日移来。”鲍良道:“不知每月租银多少?”姚三道:“谅来不过四钱一月。你可先拿四钱来成了。日后我家老爷是不论的,只要照管谨慎。”鲍良道:“这不必言,住了是我的事了。”别过。下午,鲍良写了租契,称了租银,另外一分小包,送与姚三,竟已成了。置办些豆腐家伙,移进城来。开了几日,那邻家都到他店中买腐,果然兴头。正是:
  一梦能教鱼有命,片言改业腐成家。
  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戏 移绣谱
  第三回
  逼杀红娘子妒妇潜逃
  逐去好先生顽儿肆志
  题辞:
  风和日丽,个中正好斗芳巧。闲寻风情,花枝沉醉了。莺燕仍啼,何故书声悄?非同调。严师去了,兰室生荆草。
  右调《点绛唇》
  话分两头。且说燕娘生产满月以后,寿春奶娘的家公起早走来,对婆子说,要主家称些银子用用。奶娘道:“待我对主母说了,称起在此。你明早来拿。”奶公去了。奶娘等燕娘早饭以后,乘间说起家公来此,因缺柴少米,要求主母还些银子用用,万乞主母应应急儿。燕娘见说,即去拜匣中取出银包,称起一块,有五钱重,递与奶娘。奶娘接了,即走过自己房中,将包头的乌帕包了,打一个结儿,放在床头枕边。次日早间奶公不来拿银,奶娘也不在心。下午些,燕娘没情没兴,走到后园丈夫的书房中闲散闲散,见床头上有一个乌帕儿,内边结着一件东西。打开看时,是一块银子,认得是昨日称与奶娘的。又把乌帕仔细审看,分明是奶娘一向包头的。又见床头上有一本小书,拿起来揭开看时,是一本春书,竟呆了一时。
  燕娘向来见奶娘有几分姿色,恐怕丈夫勾搭,时时在心。况且自从生产之后,丈夫不时在外边安歇,心中早有疑惑。如今见了这些赃证,即沉吟暗想道:“此银是我昨日称与奶娘的,缘何到在此间?况此春书专写男女做事,何故倒瞒着我,不拿到我房中,反放在孤身独卧的床上枕边?这帕儿分明是淫妇盘头的,这书儿分明是我那王八看了做事的。袖了回来,一面走,一面怒火儿往太阳里爆出来。走到房中,便捉鸡骂狗说道:“做妇人家的,也该存三分廉耻。把别人的老公扯来自家身上留着,好不识羞!还亏你的老脸凑看些春书故事儿,一般做事。我雇你在此,要你抚养我的儿子,难道要你勾搭我的老公?”奶娘听见,起初骂时,还摸不着头,听到后边这两句,道:“分明是骂我了。这话哪里说起?”回言道:“大娘,青天白日,莫要屈骂了人。若做这样勾当的,天雷打杀了我。”燕娘道:“那天雷不来管你这样事儿。如今这勾当做也做去了,发恁么咒儿?”
  奶娘鼻涕眼泪一齐滚下,道:“哪个看见,叫他来对理!”燕娘道:“你还要嘴硬?”这东西是飞到他书房里去的?”把帕儿、书儿袖中撒将出来,撒在楼板地上。奶娘拭拭眼泪,拾起看时,果然是自己盘头的帕儿,想道:这书儿在书房中不干我事,这帕儿是我昨日结了银子放在枕边,何故落在彼处?如今凭燕娘数落,也不回她,只是细想一番,想不着,只得低声去问跷脚丫头。莲女回报道:“我哪里晓得你们的事体。”奶娘见莲女回言唐突,不敢再问,想道:“等宫大爷回来,问他便知明白。待她有气力便骂,只不睬她罢了。燕娘见奶娘默默无言。又骂道:“见了赃证塞了嘴儿,原来夹了丫儿坐着。如今还瞒得哪个?”骂到后来,见奶娘不对理,越骂得高兴,竟把恶妇娼根、淫妇娼根都搬了出来。奶娘气愤不过,轰轰的走过房来,对了燕娘的耳朵连声高叫道:“啐,啐,啐!你把女儿一个个活活地溺死了,倒骂我恶。我离了老公三个年头,听见你夜夜抱了老公做事,倒骂我淫,你的春梦儿竟不醒了。”
  燕娘就一掌打来,奶娘也一掌打去。燕娘伸一手来抓奶娘的头发,??头上线针一扎,放了一空。奶娘也连忙伸手,拿着燕娘的鬓儿,拔了一番,倒拔去许多鬓发。寿春见打惊慌,哭得飞灰喧天。跷脚丫头抱了,忙到灶边房内,报知老爹老娘。宫音问道:“为何相打?”莲女道:“大娘道奶娘与大爷勾搭了,只管骂,故此奶娘与大娘打闹。”宫音又问道:“勾搭可是真的,还是冤的?”莲女道:“今日大娘到书房,说道捉着赃证,不晓是真是假。”宫音夫妇随即走到燕娘房中,二人方才放手。宫音道:“做奶娘的,也须识个高低,不道这样放肆无礼。”奶娘回言道:“大娘狠狠地无端骂我,我实不甘心。”
  燕娘见公公面前难说,扯婆婆过一边去,数长数短,轻轻告诉。宫音道:“贤媳妇也须稳重些,使下人敬服才是。如今做一出,又一出,却不被人笑话。溺头胎女儿,跌坏了丫头;溺二胎女儿,几乎溺死了丈夫,千亏万亏,亏了外甥女救了这命。就是前番拿周也可省的,你定要如此,教我老人家又费坏了一块银子。如今又是这样,竟不成一人家了。你看林家娶了令姐,不溺女,不浪费,不妒忌,家门愈加兴旺。不道我两上老人家,养了儿孙,娶了媳妇,指望享安,如今倒老苦了。万望贤媳妇忍耐将就些罢!”说完,两老自回房。见儿子媳妇不孝,相对凄凉,想起来不知如何结果,眼泪出了一番。那燕娘只道公婆来帮她骂奶娘,打奶娘,如今反说了自己一番,十分扫兴,又骂奶娘道:“你不要慌,你打得我好。少刻宫大爷回来,对他说知,要他明日告官究治。他若是偏心护你,我到娘家去,叫我爹爹送官,决不饶你。”此夜,宫芳在朋友家中吃酒,竟不回来。燕娘自家抱了寿春,喂些糕果,放在身边。奶娘独自上床睡了,想了一番,又哭一番,想道:“我若明日竟自归家去了,她说我勾搭她的丈夫,做破了,无颜而去,我的家公道我做事不谨,被主母逐出,必然打骂,有口难分。欲要仍在此间,今日打了一番,宫大爷一向惧内听妻,自然决不容我。便是宫大爷容我,我与恶妇是烟柴对赤眼,决住不得。万一明日逄老爹当真送官,累我家公用银,穷汉子得性命,决然难保。况且靠人家做奶娘度日,有何出头日子?在思右想,不如死了他,倒得个干净。又低低咽咽哭了一番,又想道:我若死在房中,她就好遮藏掩饰。我到大门外去死了,惊动了邻人耳目,她自然吃亏。又低低咽咽哭了一会,挨至半夜之时,听见燕娘与莲女俱已熟睡,起来寻了一根绳儿,悄悄开了房门下楼来。一路把门儿轻轻开出,到大门檐下,竟缢死了。可怜一个红娘子,顷刻魂飞枉死城。
  次早,奶公起来,想道:“婆子约我昨日拿银,昨日因有事不去,谅必称到手了。今早饭米俱无,可拿来籴米买柴,过度几日又处。走到宫家门首,正是黎明时候,看他门外有一个死尸挂着,吃了一惊,连打几个寒噤,缩退了十余步,那寒毛就如旗杆儿一般竖起来。人定睛一望,“这却像我家婆模样。”
  正在惊慌疑惑,周才出来开门,见门儿处处不关,想道:“昨日大爷回来,竟忘关了门儿,好不小心。一头走出大门,抬头一看,叫一声道:“阿呀!不好了,奶娘吊死在这里了。”飞跑转身到燕娘房首,叫一声道:“大娘,不好了,奶娘吊死在外边了!”飞也去叫自家家婆出来,相帮解绳。只见奶公在外边哭叫:“四邻八舍,我的妻子缢死在这里了,可怜可怜!”
  周才叫妻子抱了下身,自己上凳去解那结儿,被头喉卡满,如何解得?飞跑进内,拿了刀儿出来,割断了绳,放了下来。邻人渐渐聚集,观看的甚多。里边跷脚丫头,因昨日燕娘与奶娘不吃夜膳,丫头将油腻多吃了些,刚刚起来,到马子边解手,听见一声“奶娘吊死了”,就不开马子,忍了一包水屎,走到楼梯脚边,却忍不住,一包水泄屎儿撒出在地,竟到外边来看。那燕娘在床上也听见一声“奶娘缢死了”,忙忙穿衣起来,收拾些首饰银子带在腰边,走下楼来。一脚踏着水泄屎儿,溜了一跌,跌得屁股疼痛,爬起来,叫一声“嗳唷”,把手去挪一挪,摸着一把屎儿,将来一闻,是活臭的臭粪,也不暇去洗,将衫儿把手一揩,忙到后边开了后门,一溜儿到娘家去了。内边两个老人家听见说奶娘缢死了,宫音慌忙摸衣不着,摸着老娘的衣裤穿了走出来。老娘也慌忙摸衣不着,摸得老公的衣裤,着了走出来。看时,只见墙门外拥挤了许多人,又听见奶公连声哭叫道:“我的妻儿好苦嗄!可怜嗄!”宫音见了这个光景,捶胸顿足,将老娘扯了,竟自进去,叹气道:“咳!好个孝顺的儿子媳妇,她自身做事自身当,我们老人家管不得这许多!”看见身上衣服都错穿了,方才换了转来。周才忙去寻主人宫芳,寻着在朋友家笑话。周才晓事,近前叫道:“大爷,老爹有话要说,请大爷即速回去。”宫芳道:“老爹有恁的话?”周才道:“大爷回去便知。”宫芳别了朋友,走出弄坊,周才附耳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宫芳听了,摇头跌足道:“唔!可恨那不贤的妇人,又做出事来了!”忙到门前,人丛里挨进墙门,一头去见爹娘。宫音见儿子,顿足道:“好个孝顺媳妇,做出事来,逃到娘家去了,害得我老人家好苦!”宫芳道:“原来这不贤之妇已逃回去了。老父老母不要心慌,事已至此,不过是缢死的,料然不至偿命。只是又要用些银子”。
  未曾说完,只见丈人逄年已来探望。原来燕娘开了后门,蓬松了头发,穿一件随身旧衫,后边有许多臭屎,走到娘家,满门吃惊。逄年与田氏问她,她气喘吁吁地说不出声。田氏现三问她,她才扯过母亲到一角边去,说了两声,如此如此。逄年早已听见,跌足道:“咳!好个女儿,不争气!怎么好?”说了就往外走。走到女婿家来,挨入墙门,忙忙进内。宫音道:“亲翁,此事怎了?”逄年道:“都小女不贤,有累亲翁亲母。但是如今时世不好,倘一经官,便千金也了账不来,人又吃了亏。须是放出主意,调停事体为妙。”一面叫周才到棺材铺中买一口棺来,把尸儿贮着;一面同女婿邀奶公进内厅坐下,叫亲翁去邀了左右十邻来。那左右邻俱是小家,向来原是趋承官家的,一邀都到。请女婿作速买办酒肴,设筵请众。少顷,酒已完备,逄年劝众人吃个风花雪月,流星赶月,先送邻人俱是二两一封,打发散了。独留住了奶公,说道:“人已死了,不可复生。你呼天叫地,也是无益。纵使经官,不过用些银子,好了众人,不如你自家得些罢了。”随即拿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一个穷汉,见了白白的银子,自然口软,假意作势,又添了十两。夜深之间,要奶公领了尸棺,着管家们抬了,竟去安葬。此一番,宫音又用去了若干银子。
  看官们,你道奶娘的帕儿如何忽在书房?只因此日早间寿春拿了玩耍,宫芳抱到书房,放下在那边。这日宫芳到朋友家去,不料自家有了妒妇,生出上番大祸。正是:
  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妇悍夫多辱,儿骄父有冤。
  且说寿春到七岁,请一位先生在家读书,取名宫榜。刚刚拜了先生,开得簿面,便哭将起来,口中连声说道:“我要妈妈嗳,我要妈妈嗳。”哭了半日。燕娘叫跷脚丫头抱了进去。以后总是读一日倒歇两日。读得一年,一本“赵钱孙李”,读不到《百家姓》终罢了。八岁上,又换先生。先生见内里爱惜,只是胡乱混账,一本“天地玄黄”,读不到“焉哉乎也”罢了。九岁上,又换先生,姓金名重。上学过了几日,金重见他顽劣,就打了两下。宫榜回去,对娘眼泪出,骂先生道:“狗娘养的打我,我不去读书了。”燕娘也就眼泪出,两个哭出许多腔调。宫芳骂了两声,送到学堂。燕娘即叫周才上覆先生,说请先生要教儿,不要打儿的。先生回言道:“古人说的好:‘教儿须用打黄荆,不打黄荆定不成。’又道得好:‘一片抚情竹,专打书不熟。’岂有教儿不打儿之理”?但是在内边由得大娘娇惯,读书又不能如此。”先生这一番说话,说得周才有口,竟不传进。
  又过了数月,将到端阳,毕竟话不投机,先生解馆而去。宫芳只得送完了修金。端阳后,又另请一位先生,姓马,名变豹。此番来的先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戏 移绣谱
  第四回
  马扁图馆月下献谄
  饿鬼遇恩人雪里重生
  题辞:
  幸有馆,又恐明年线断。逢迎东主丑多端,马变真马扁。溺女夫妻行短,今日满房凄惨。请君消受雪风酸,谁道天无眼?
  右调《谒金门》
  且说宫芳又另延一师,名唤马变豹。进门几日,冷眼看见宫榜,常有碎银在手中玩耍,或时有珠子在手中播弄,想道:“上半年的先生,是我闽学中最正气的好朋友,他们反与不合而去。这样不成材的人家,分明生出一个败子,落得骗些用用。混账罢了,认什么真。”一日,假意要打宫榜。宫榜求饶,马变豹轻轻的说道:“你要饶打,以后偷些银子出来与我,我便不打了。不可使你爹娘得知,连管家、小使、丫头、嫂子也不可使他得知,若得知了,我又要打。”
  此日午后,宫榜果然偷了一块银子出来,送与先生。马变豹随即到街坊买些果子,一半与宫榜吃了,一半留着,道:“你再偷银出来,我再与你吃。”后来,里边知觉无银,打丫头,冤嫂子,吵了一番,将拜匣衣箱,俱上系严锁。马变豹教宫榜把锁匙去偷了出来。内边寻锁匙不见,又吵了一番,只得另配。宫榜此后捉空就偷。先生每日上几行书,拌个日子,全然不读,全然不背。宫音见媳妇纵放,也不去查考工课。可笑宫芳,也附了读书之名,日日与朋友斗纸牌、铺骨牌玩耍,全不去料理儿子课程。先生看见宫芳,每每称赞令郎聪明,他日是大振家声之器。宫芳对燕娘道:“先生屡次赞儿聪明,我看来却不像聪明的。”燕娘道:“想必先生好,学生自然长进。就像前番,先生只管打骂,我儿见书便苦恼了,如何聪明得来?如今欢喜读书,自然聪明了。”此后,燕娘把先生的茶饭打点得加倍齐整,点心加倍殷勤。先生暗地掩口而笑。时光易度,已到中秋时候。正是:
  月明人尽望,咫尺是蟾宫。
  莫道云程远,诗书有路通。
  马变豹晓得东翁必然有酒赏月,欲将宫榜献谄,看图来年馆地。预先做定一课,写出下句,是“中秋月似绣裘圆”,教宫榜熟读这一句儿,吩咐道:“夜间赏月,令祖令尊在前。我出一个课儿与你对,你就把读熟这一句对来。对得凑巧,明日又与你果子吃。若背不出这一句,我明日要打。”把那“中秋月似绣裘圆”教了一遍。教过又背,背过又教,这句果然熟了。夜间月上,酒宴排列停当,请先生到大厅明堂中赏月,宫音与宫芳俱谦恭揖坐。说些时事,行个新令。饮了一时,马变豹乘间道:“令孙聪明,他年必然高发。恭喜,恭喜。”宫音惭愧道:“小孙愚蠢顽劣,是不才下流,恐非聪明高发之品。老师过誉了。”马变豹道:“其实聪明,不然,出一个课儿与他一对便知。”宫芳道:“就求先生出一个何儿、何儿。”马变豹假意想了一回,对宫榜道:“半夜星如飞弹大,你可对来。”那宫榜两眼翻天,摇头摇脑,口中念记“中秋、中秋、月似、月似、绣、绣,裘、裘。嗳、嗳……”,嗳了半日,方才凑出一句,说道:“中秋月似绣裘圆。”马变豹便拍掌抬肩,高叫道:“妙!妙!亏他逐字儿对来,却又一气浑成。”宫芳也觉欢喜。
  燕娘早在门边窃听,笑得眼睛没缝。独有宫音晓得孙儿不才,必有缘故,中心不悦。意欲再试,恐怕做出马脚,先生不雅,媳妇见怪,只得勉强道:“这是老师训诲有方,所以如此。”马变豹道个“不敢。”酒散不提。此后,内边不时失物。周才嫂子竟不进房,只有跷脚丫头走动,燕娘不时冤打,竟逃回娘家去了。宫芳拈了招纸、四处寻人,反被丫头父母走来吵闹,要还我的女儿。宫芳又用了一块银子,人财两失。一日晚间,宫榜看见父亲有一主卖田银子放在箱内锁了,次日,到先生处拿了锁匙,乘燕娘在灶边,竟去开锁开箱,取出这一包银子,刚开了包,正要下手。不料燕娘尿急,进房撒尿看见,夺了银子,骂道:“小猢狲,你好大胆!你偷这银子何用?”那一把锁匙,连道锁儿在箱边。燕娘拿起一看,是前日没的这一把旧锁匙,便气恼道:“嘎!你小小年纪,便有这样贼智!原来前番没的银子、首饰,都是你偷。如此诡计,谅必有人教你的。你好好说来,我便饶你。你若不说来,打你个半死!”便把宫榜头上打了两下。宫榜一边哭一边道:“是先生教我的。”燕娘道:“先生如何教你?”宫榜道:“先生要打我,叫我偷银物出去,便不打了,常常把果子与我吃。这锁匙儿,也是他教我偷的。”燕娘道:“嗄!这个畜生,我道他是个好先生,原来是个骗贼!”
  刚刚宫芳走进房来。燕娘把儿了偷匙偷银、先生哄骗之事,说了一遍。周才嫂子听见,也觉气恼,想道:原来是这个狗贼,骗我们小官人的银物。大娘只管冤枉我们,如今气他不过,去羞他一场。竟到书房,开口道:“好个先生,书倒不教,哄骗小官人偷盗银物,累我们俱没体面!不知骗过了多少用了,吐出来还了便罢。”马变豹满面羞惭,情知非礼,居身不稳,张得周嫂转身,一径儿往家去了。
  周才嫂子看见马变豹出了墙门,去对主人说知。宫芳与燕娘随即到书房中,将书箱锁儿探开,搜出斗角边有一颗珠子儿,有二钱碎银儿,认得是自家的。宫芳即去对父母说知。宫音道:“原来如此。先生体面,难以非斥。我写书一封着周才挑还书箱行李回覆便是。”取过笔砚,写云:
  小孙顽蠢,延师教之,非敢望大振家声,亦欲其目识一丁,循循规矩耳。今师台于小孙学教日至,而一丁不识,且教之以穿窬。岂云师严而道尊者欤?今将书箱行李壁上,以后不敢辱师台之诲矣!万祈照亮。不宣。
  且说马变豹离了宫门到家,见妻子祁氏卧在床上,恹恹欲毙,吃了一惊,问道:“为何如此模样?”祁氏道:“昨晚忽然患了痢疾,一夜儿竟痢了五六十次,又无人得叫你。今幸你回来,我大约不济事了!”马变豹听了,忙忙出门延医。劈头冲见周才,挑了自己书籍行李,将书一封送上,竟自去了。马变豹拆书看时,见书中所说如此如此,懊恼了一场。随即延医下药,总然无助。祁氏痢了三日三夜,呜呼哀哉了。
  马变豹当年有十两来金,俱落了空,骗得宫榜珠银之类,不上四五两,作为丧费,只是不够。朋友们得知,笑他不是马变豹,如今是马扁报了。正是:
  存心正大天相佑,作事差池神必殃。
  且说宫芳年年卖田卖地,宫音夫妻双老,见子媳孙儿不好,一味忧愁气苦,双双抱病而亡。宫芳免不得开丧受吊,出殡筑坟,做道场追荐,又用去了一块。次年,因无力延师,将宫榜出外附学。附了五六年,全不攻书,三朋四友,一味花哄,学成了一天败业,掷色子,铺骨牌,打双陆,斗丝牌,掷升官图,吃月月红,将祖上苦挣的家财,竟败得光光的了。还有一件古怪,看见书本的头疼,决读不去,不知扯坏了多少。但看了曲子,一读便熟,一学便会。到得十七八岁,竟随了戏文子弟去学做戏。他心中爱得是大净,他说道:“大净一上戏台,不是丞相,便是将军;不是大臣,定是太监,作威作福,打人骂人杀人,着实有势,到得正生做官,便煞锣鼓了。”如此一心要学大净。况且身子粗丑长大,声音响亮,是一个大净的样子,竟学成大净,漂流出去了。
  宫芳家中,田地房屋俱已卖尽,赁得一间小屋居住。凡身上衣服首饰,略略值钱的,俱已当卖吃用,罄空一洗。可怜那宫芳身上一件海青,值不了两文钱,燕娘身上一件布衫,有百余个补丁,此时燕娘父亲逄年、母亲田氏俱已亡过,继子当家,全不相顾,亏凤娘常常有些须银米周济,却又吃餐饿餐。时值岁暮隆冬。一日,天空布起彤云,发起凛风,降下大雪来。但见:
  天上撒盐飞白,云端柳絮飘空。
  檐前飞鸟寂无踪,槛外行人受冻。 
  两壁粉妆琼界,四围玉砌银封。
  东君何必报年丰,怨杀长安贫穷。
  右调《西江月》
  你道这等天气,那富贵的煨炉暖酒,作颂吟诗,去宾贺他,那贫者,灶冷灰寒,衣单腹馁,惟有一身寒噤,犹如米雪浇来。可怜宫芳家中,无米无柴,实难过度,腰边幸还有银五分,对燕娘道:“如此寒冷,须酒一壶,涤涤寒气方好。”燕娘道:“咳!饭也没得吃,还说什么酒!”宫芳道:“有心是这样穷了,一发买来吃了罢。”随即拿了一把瓦壶,穿了一双踏板靴套出门,缩了头,掩了口,冲风冒雪。将到柴米店中,被雪儿一溜,竟跌倒在街前,瓦酒壶儿跌得粉碎,手脚都冰硬了,半日爬掌不起。只见柴米店中走出一个人来,用力搀扶了半晌,搀扶得起。那人仔细把宫芳一看,却还认得,问道:“你可是宫相公么?”宫芳寒噤了口,回言道:“我、我、是、是。”那人道:“既是宫相公,为何如此潦倒?”宫芳又寒噤了口道:“一、一、一言难尽!因天寒思酒,兼且无柴无米,只得冒雪到店。蒙仁兄扶起,恩感难尽。”那人回道:“哪说。”把宫芳扶进店中,替他买了柴米。宫芳袖了米,提了柴。那人也肩了三斗黄豆,手提一瓶老酒,叫宫芳扶了担儿,双双行走。一面走一面道:“宫相公,壶已跌碎,不能买酒,可同到小店一坐,待我暖起酒来,酌一壶儿,涤涤寒气。万勿嫌慢。”宫芳道:“非亲非故,何敢讨扰?”口便推辞,肚中肌饿,说着酒饭,便垂涎了,竟随了走。走到梅翰林后门巷中,原来是一爿豆腐店。那人进店,放下了豆袋,安好了酒瓶,邀宫芳入坐,对家婆道:“难得宫相公到此,快暖起酒来,煮起豆腐来。”说了,随即与宫芳坐下。宫芳道:“仁兄,我也面善,但不知何处相会,尊姓?何名?”那人道:“小人姓鲍名良,昔年捉鱼的时节,常常到府中卖鱼,故此熟认。多蒙令尊老相公格外青目。但不知老相公近日可康健否?又不知宫相公何故如此落扼?”宫芳叹气道:“咳!说起来真个伤心得紧!一天的家事,俱被不才的小犬败尽了。先父先母忧愁气恼,早已故世了。”鲍良道:“呀!原来老祖公已故了,可伤!可伤!但不知令郎何故,便败尽了许多家事?”
  说到此处,鲍婆儿酒已暖好,腐已煮熟,热烘烘的排在桌上。见外边雪儿越大了。鲍良扯宫芳上坐,将酒斟满道:“且一边吃酒,一边慢慢儿谈谈心事。敢问令郎不知何故败尽了许多家事?”宫芳饥寒得极,将酒杯往口一倒,竟干没了。鲍良又斟,宫芳抹抹须儿,又倒了一杯,又将豆腐着实吃了一番,然后开言道:“我当初娶亲之后,第一胎生下是女,房下便溺死了。第二胎又是女,又溺死了。指望早年生子以承家计。到第三胎,生下不才的小犬。房下惜如珍宝。自从庆七朝、贺满月、拿周年,以至于延师读书,用去了多少俱不在话下。不料后来习了一天赌艺,只是三五年,把我的家计罄空败尽。如今随了戏文子弟,不知漂流何处去了,把我与房下弄得好苦!”鲍良叹道:“唉!不是我得罪宫相公说这,溺女是大不该的。自己亲生的骨肉,子女一般,怎下得这毒手?敢问宫相公,可还有令郎令爱么?”宫芳道:“第四胎又是一女,是二月初二丑时所生。此番我要收养,房下又要溺死,我心不忍,叫管家抱到城南护城河边,待她自死罢了。我想起来,若是此女有人收养,今有十六岁了,家中还也暖热。招得一个女婿,亦可相依相傍。如今追悔无及!”
  鲍良听说,暗想自家桂娥,当时抱的所在与年月日时,如同印板一般,因触动了心,便觉与宫芳分外亲热。叫家婆再煮豆腐,暖过酒来,说道:“在下有一小女,今年也是十六岁了。如今亏得小女时常有银米济我,叫我弃了腐店。在下见了这些生意,不忍抛弃,故此再守一年,等有了女婿,然后弃此贱业也未为迟。”宫芳问道:“原来有一位令爱,为何如今不见?”鲍良道:“在一个好所在,别人面前是说不得的。如今在宫相公面前,不敢相隐。”即附宫芳之耳,轻轻说道:“是一个官宦府中,迎去做小姐了。如今穿的是绫罗,带的是珠翠,房中有一双丫鬟服侍。故此在下夫妇二人倒也快活。”宫芳眼热,便要请问其详,道:“是系休官宦?缘何迎着令爱作小姐儿?”鲍良刚要回言,只见梅翰林府中,两个丫头开了后门,拿了两碗熟鱼肉、一大壶酒,送入店中,附鲍良之耳道;“是小姐见下大雪,挂念你,特送出来的。”依旧闭了后门进去了。
  宫芳便已明白,即低低说道:“大约令爱就在此梅府中了?既蒙相爱,不必瞒我。”鲍良道:“宫相公既已相知,不须过瞒。小女九岁时,三春之时,见梅府的院门敞开着,小女进花园内玩耍,见红梅可爱,折了一枝在手中拈弄。不料梅爷的公子,不肯读书,也会得赌钱花哄。梅爷与夫人心中不快,同立在轩子边玩花散闷,看见小女生得聪隽,便叫丫鬟唤到轩前,问恁名氏。小女答道:‘贱名桂娥。’梅翰林道:‘我出一个课儿与你对,如对得好,送你一匹丝绸做衣服穿。’出的是‘女子爱梅梅爱女’,小女即对道:‘才人攀桂桂攀才。’梅爷便喝彩道:‘对得好。’就和夫人说:‘我出的意思是双关文法,梅花之梅,亦是我姓梅之梅,她对的也合着我的意,是丹桂之桂,又是她桂娥之桂。不料这小妮子倒有如此聪明。我那不肖的犬子,何能得学她一毫?’即问小女道:‘你是谁家女子?’小女道:‘我家姓鲍。家父就在老爷后门开腐店儿。’梅爷即留住小女待饭,便与夫人相议道:‘我你单生一子,已不成材,不若收此女作为己女,日后配得一个少年科第,我你也有结果。’夫人十分乐意。即着丫鬟接在下进去,说起要留小女作己女之事。在下此时满心欢喜,无不应允。梅爷即付我十两银子,又二匹丝绸,让房下做衣衫,又再三吩咐,叫我封口,不可说与人知,恐后难招贵婿。我在下今见了宫相公,不知怎的触动了心,便守口不住了。万望宫相公莫要漏泄。”宫芳道:“承仁兄厚恩,岂敢有误。”叹一声长气道:“咳!我当初把女儿作贱,哪知道有今日!”
  鲍良又劝宫芳饮了一回,吃了饭,叫家婆量一斗米,捡一个柴,又恐宫芳倒在雪中,自己送到宫家门内别去。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戏 移绣谱
  第五回
  穷人说旧话字字伤情
  富家迎新生般般引泪
  题辞:
  回首当初上画楼,闲窗春色满帘钩。于今风雨一天愁。狠把娇姿付流水,追思有恨锁眉头。逢人唯有泪珠流。
  右调《浣溪沙》
  且说燕娘自丈夫出门买酒籴米,去了半日不见回来,看雪儿愈加紧大,自己孤孤单单,心中凄惨。想起昔年爹娘遣嫁之时,满房红绿,即在丈夫家中,也是钱米盈余。指望生子承家,不料孤单苦楚,一至于此。当初若收得一女,今日也可相依,不觉伤心痛切,哀哀地堕下泪来。宫芳醉醺醺走到房中,见燕娘哭泣,即抚燕娘之背劝道:“哭泣无益,且煮起饭来吃了。今天我亏得遇着好人,请我吃了酒饭,又送我柴米。我已饱了。”燕娘收了眼泪,到灶间烧煮,问道:“你遇着哪个好人,请你吃酒,又送你柴米?”宫芳把自己跌到雪中,鲍良来扶,留到店中饮酒,梅翰林将他女儿做小姐之事,细细照依鲍良口角说了一遍。燕娘道:“这等,我们倒学他不及。看起来,我们的有子,与梅翰林的有子,不如鲍良的有女。就如我林家姐姐,连肩三女,我昔年怪她收养,如今三个女婿俱是秀才;三个女儿,俱十分孝顺。我昔年怪他娶妾,如今妾生的外甥,聪明笃学,可成大事的。”宫芳接口道:“我听见有人说,林鼎外甥目今有府考上道过了。他从的先生,是我们当初不合而去的金重先生,又通又严,请到今,再不改换。”燕娘接口道:“我昔年怪先生打骂宫榜,如今恨不得反宫榜的肉儿咬他几口方才快心。”宫芳又接口道:“我记得昔年拿周的时节,我们的败子拿了纱帽圆领,林家外甥拿了笔墨印子。此时众亲人人称赞我们,独有我家的恶姐夫提破。不料如今我们的败子做了大净,带了戏场中纱帽,林外甥竟然翰墨精通了。”燕娘道:“前边事体,说也伤心,不必说罢。”
  只见天色已暝,饭也熟了。喜得外边雪亮映来,夫妇乘亮吃了些饭,收拾了上床。燕娘说起前边第四胎的女儿,“叫周才抛撇城外,只怕有人收养也不可知。日后看见周才,可细细问他,也讨个下落。”宫芳道:“这点点孩儿,天寒夜冷,精赤了丢着,必然是饿死冻死了。待我日后也问问,看是怎样了。”
  次早雪住,天色晴霁。二人还未起床,听见有人敲门,宫芳穿衣起来,开门看时,原来是林家的嫂子,肩了三斗米,手中拿了一包衣服,进门放下。燕娘忙忙起来,说道:“这等雪天,为何劳你到此?”嫂子道:“我家小相公昨已报了入泮,是第一名。三个姑娘俱回来在家,说起姨娘这边穷苦,遇此大雪,不知如何过度。故此这三斗米是锦云姑娘送来的,这三钱银子是彩云姑娘送来的,这五百钱是奇云姑娘送来的。凤老娘请姨娘今日到我那边,与三个姑娘会会,少刻有轿子来。这几件衣服,是凤老娘叫姨娘穿了上轿的。姨娘可梳洗起来,轿子就要到哩。”燕娘道:“你看我这般穷形,如何可到得你那边?你可去回复凤老娘,我是不去的。”嫂子听说,恐怕燕娘当真不去,轿子空来空往,就道:“既然如此,衣服且放在这边,我且去与凤老娘说知,凭她裁夺。”即转身到家回覆。凤娘道:“你可同了轿子去,定要她来。”嫂子道:“她不肯来怎处?”锦云、彩云、奇支一齐说道:“我们捉也要捉她来。”三姐妹各差一个丫头,凤娘也添差一个丫头,同嫂子五人随着轿子来到宫家。嫂子道:“凤老娘定要接姨娘过去,轿子已在外了。这是锦云姑娘差来的阿姐,这是彩云姑娘差来的阿姐,这是奇云姑娘差来的阿姐,这是我凤老娘添差来的阿姐,叫我们五人捉也要捉姨娘上轿去的。”宫芳道:“既然姨娘与甥女苦苦来接,可去走一遭儿。”燕娘只得梳洗,内边一身破衣,外面穿了凤娘的衫裙,上轿到了林家。凤娘与三个女儿俱来迎接。燕娘羞羞涩涩的下了轿,到内厅,一家男女俱见了礼。凤娘引燕娘进内,到女儿房中坐下。先茶要,后酒饭,自不消说。住了几日,这些外甥女日日讲笑话,唱心歌,茶水周旋,吃用丰盛,如在仙宫一般。燕娘也觉忘了苦楚。只是夜间上床睡卧不着,思量贫富相形,苦乐不同,倒不挂念儿子,簇新思量那四个溺死的女儿,追悔痛切,每每枕边泪如雨湿。又过了数日,闽县县主择于十二月十五日迎送新生入学。林兰教凤娘留姨娘在此,待外甥迎学过了回去,凤娘与三女自然苦留。不在话下。
  说那宫芳自燕娘上轿去后,在家没兴,自己思量与鲍良谈谈心事。锁上了门,踱到巷口,望见鲍良卖腐兴头。立了半刻,见卖完了,然后进巷到店,对鲍良鲍婆作揖致谢。鲍良欢喜道:“我在下独自饮酒,十分没兴。难得宫相公又来光顾,再酌一壶儿涤涤寒气。”内边还剩酒,鲍婆儿忙忙热酒煮腐,比昨日加倍殷勤。
  原来昨日宫芳别后,鲍良即与婆子私说抱桂娥之时,即与宫芳所弃之女年月日时,并河边所在,分毫不差,难道再有第二家是这样凑巧?这女分明是他的。故此今日加倍殷勤。半晌时,排过酒肴。吃了三杯两盏,只见有一个嫂子里边开门出来,肩了二斗米,提了一吊钱,走进店门。宫芳抬头一看,是周才的娘子,叫一声道:“周嫂,你一向在何处?今来此做恁的?”嫂子放下了米,也抬头一看道:“原来是宫大爷,为何在此?”鲍良接了嫂子的钱道:“你们原来是相熟的。”叫:“周嫂,你坐坐。”周嫂道:“这是我的旧家主,我不敢坐。”随即问道:“大娘与小官近日可好么?”宫芳摇头道:“不要说起我那不肖的败子!你是晓得的,竟把我家资败尽,不知漂流何处去了。如今我与大娘好不穷苦!”问:“你为何在此?”周嫂道:“自从昔年离了大爷大娘,我夫妇二人投入梅老爷府中。”便低低说道:“如今梅老爷的公子相公,也是这般伤败,老爷与夫人好不叹气。喜的是小姐温柔孝顺,故此老爷与夫人略觉宽心。我想大爷与大娘昔年收了一女便好。”说到此处,宫芳就记得燕娘教问周才的话头,即问道:“我十六年前二月初二丑时所生的女,叫周才抱到城外撇却。如今要问他放的时节,还是死了,还是活的。若是活的,恐或有人抱养。大娘簇新记念,要问周才下落。”周嫂道:“总是此女有人收养,问周才也无益,何处稽查?”
  一面说,一面低头思想,转身出外,将手一招,招宫芳到巷中深处,轻轻说道:“里边的小姐,面貌声音与宫大娘宛然一般。又闻得小姐年庚十六岁,也是二月初二丑时所生,又听见丫鬟们私说小姐是这豆腐店鲍阿哥的女儿,故此夫人小姐常常有钱米酒肉拿出来看顾他。我想鲍家夫妇的嘴脸,哪里生得这样女儿出来?我疑心必有缘故。”把宫芳的心肠说得火滚的热,便道:“你可悄悄问问鲍婆,是抱来的,是亲生的?”周嫂道:“这使不得。这是老爷体面,一字扬声不得的。我们送钱送米,都是只作不知,倘若鲍婆到老爷里边诉我小妇人多嘴,岂不讨一场打骂?”宫芳道:“既然如此,待我又处。”
  同到鲍良店前。周嫂进去了。鲍良仍邀宫芳坐下,问道:“适才周嫂与宫相公说什言语?”宫芳道:“说内边小姐与房下面貌声音一般相像,年庚八字,与当初撇弃的小女一些不差,因我方才问她,故此招我去说说。她还不知小姐即是令爱哩。”鲍良道:“谅来该知,只是为梅爷的体面,不敢扬声。”宫芳道:“便是。”鲍良又说些生意的话。宫芳道:“令爱梅小姐教仁兄弃了腐店,甚是有理。仁兄弃了,小弟来顶了,何如?”鲍良道:“目下弃了此店,别无生意可做。况且离远此地,与小女音信难通。如今府中送些柴米,人但晓是买豆腐的,倘右弃此贱业,难以往来。小女总要照顾在下,反为不便。况且宫相公暂时落泊,有许多富贵亲朋,这贱业如何做得。”宫芳道:“富贵亲朋与我何干?我昨日雪中买酒,走过朋友门前,他远远看见我,都缩进去了。要如鲍兄这样雪中扶起,竟同骨肉,能有几人?”鲍良道:“自今以后,小人的腐店,就是宫相公的腐店,不必分得你我。”此后果然不时往来,如同瓜葛。
  且说十一月十五知县迎送秀才入学,林家着人赍帖接请宫芳。宫芳羞惭不去。但见林兰家中好不闹热:檐前搭一座彩亭,上写着“青云初步”;厅中挂一帧古画,内描着月中丹桂。正门上堂联古对,是“日高乔木喧灵鹊,雷动中天起卧龙”,盟社弟敬赠。两楹间两句佳诗,是“鹤鸣子和家声远,豹变文蔚国运昌”,学友弟拜题。其余鼓乐盈门,外有绿旗耀目。内边三个甥女,邀了燕娘到帘子内,坐坐看看,见林姐夫同一位严师、三个女婿,俱穿带衣巾,打点迎接林鼎,跻跻跄跄,谈谈笑笑。燕娘惹起愁肠,忍了眼泪,一溜到甥女房中,哭得呜咽咽。三个甥女,也一齐进房,见姨娘如此,觉得无奈,去叫了母亲来,一同罗列了,多方解劝,燕娘方才收泪。
  傍午之时,听见外边箫鼓喧天,林外甥已迎回了。不一时,又听见外边笙簧细奏,是林外甥拜家堂,拜先生,拜父母,拜见各亲邻。三个甥女来请姨娘出到厅前,待外甥拜拜,燕娘又悲切起来,决决不肯出去。外甥只得走进房来,对姨娘倒拜下去。燕娘不觉开了愁颜,笑一笑,忙忙相扶道:“这等行礼,教我姨娘怎生消受?只作揖便是。”林鼎作了四揖,转身出房。燕娘眼见林外甥人材秀丽,举动端严,生巾边插着两朵银花,蓝衫上披着一肩红锦,暗暗叹羡。又冷眼瞧见林外甥言语之间,只与嫡母说话,再不与生母交谈;又看见不论大小事情,都来问与嫡母,并不去问生母,暗想道:“昔年凤姐姐曾与我说,娶妾生子,不过借她一肚皮,丈夫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如今显见得了。想我家败子,是我亲生的,倒反成空!午后中堂有戏,外边男客俱已接齐,宫姨夫不到。内边女客也俱接齐,凤娘同三个女儿到房中,请姨娘入席。燕娘又悲切起来,决决不肯出去。凤娘只得另排一桌在房,叫三个女儿陪姨娘,自家在外陪客。那三姐妹见燕娘面带愁容,定要姨娘掷色行令猜拳,弄得燕娘不由不快活。到上灯时了,丫鬟走进房来,说道:“外边戏文做到杀大净了。”燕娘听见,触着自家的败子是个大净,又悲切起来,酒饭都不肯吃。三个甥女也只得收拾了。又度几日,是十二月二十了,甥婿家都来接妻子回去。燕娘送别时,三个甥女俱有银钱留赠。燕娘也随即要归,凤娘又有柴米送别。燕娘归家,宫芳从鲍良店中刚回,看见柴米钱银,就如吕蒙正看见蛀空银子一般欢喜。燕娘进房,脱下了凤娘的衫裙,露出一身破衣,又忙忙到马子上撒了半日尿儿,对丈夫细述林家的事体。说甥女如此如此,外甥如此如此,林姐夫与凤姐姐如此如此。宫芳听了,无非是钦羡林家,懊悔自己。燕娘又问丈夫道:“你这几时到何处去了?”宫芳也细述鲍家的事体。说梅翰林的夫人、小姐看顾鲍良如此如此,遇见周才娘子,说梅小姐面貌与你相同,年庚与弃女相合,如此如此。燕娘听了,也疑梅小姐是自家女儿,好难稽查。此时宫芳夫妇因有桂娥暗中一脉相联,渐有回生之意,有柴有米,度过了年。正是:
  金屋茅檐隔九穹,那知亲女一仙宫。
  是非何处寻消息,情自浓浓意自忡。
  且说林兰屡欲为林鼎聘亲,说了几家,低的是林家不喜,高的又道林鼎是庶生之子,不肯联姻,只因林鼎是闽县批首,文宗批准进场。林鼎对父母道:“有心待乡试过了聘亲未迟。”时光易度,到了八月,进场已过,林鼎乡榜有名,中了举人。此时有几个宦家说亲,林鼎又道:“有心待会试过了聘亲未晚。”一心进京会试。到了二月,进场已过,林鼎会榜有名,又中了进士。三月殿试,殿在三甲第十名,吏部观政,随即上本,告假婚娶。钦赐驰驿还乡。京报人报到,合郡称扬。正是: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分明有个朝天路,何事男儿不读书?
  且看林鼎告假完姻,钦赐驰,这般闹热,不知娶着谁家的小姐,下回自有分解。
  第二戏 移绣谱
  第六回
  欲认亲生女费尽心机
  两遇戏文场带回败子
  题辞:
  昔将窈窕轻抛送,今日投归林凤。本是宫门燕种,相见难相共。戏场纱帽今无用,却被真官打弄。堪笑爹娘护拥,不许先生责重。
  右调《桃源忆故人》
  说那梅翰林探听得林鼎是少年进士,尚未聘亲,一心要将桂娥送与林鼎为妻,预先去拜闽县知县,央求知县为媒。林鼎上年县考之时,原是闽县第一名,又是门生,知县自然竭力。一日,林鼎驰驿到家,但见:
  乌纱小帽罩着玉面书生,圆领红袍笼着硕人君子。光银带悬得轻舒,粉皂靴蹬来持重。
  见有人便道临门下马,即拜了高堂,和余下人都相见了。又拜了林兰与凤娘。次日去拜知府推官,俱以晚生礼见。去拜闽县知县,县主留入后堂,林鼎照依谢师之礼相见。知县灯一恭道:“贤契高才捷足,年少联科,使小弟我不胜雀跃。”林鼎亦打一恭道:“门生驽骀下乘,蒙老师伯乐一顾,得以上进,深感知己之恩。”知县道:“贤契春闱,鞍马之间,恐长途不无劳烦。”林鼎道:“托烦老师福荫,一路平安。”知县道:“固知贤契钦钦赐驰驿完婚,佳礼是不宜迟了。”林鼎道:“匆匆到舍,实在不遑。”知县道:“小弟即为贤契作伐何如?”林鼎道:“门生不才,此事何敢烦老师之九鼎。”知县道:“贤契佳偶,实已有之,向日梅翰苑老先生有一们令爱,德容兼全,曾挽小弟牵丝,招贤契为婿,贤契理当俯就,令小弟亦有半面之光。”林鼎道:“门生草萝侥幸,何敢仰攀翰苑名楣?倘若果然,门生即当禀过家严,无不如命。”知县道:“少刻踵门叩拜,专领佳音。”
  林鼎告别,一路暗喜,到家即将梅翰林小姐、知县作伐之事向父母说知。林兰与凤娘大悦。少顷,知府推官到门回礼。不半晌时,知县回礼罢,便又说起梅小姐。新进士说道:“吾已曾禀过家严,十分相悦。只不敢高攀,心下踌躇。”知县道:“贤契不必太谦,专候择日过礼就是。”告别上轿,随即吩咐皂快往拜梅爷。到门报进,梅翰林忙出迎接。进厅叙坐,道些寒温。知县即把林鼎姻亲允协之事,宛转说了一番。梅翰林十分欢喜,送了知县,进内与夫人小姐说知,说佳期不远,可上心打点妆奁。夫人小姐听见女婿是一个少年进士,俱暗暗欢喜。鲍良夫妇得知桂娥许与新科小进士为婚,也暗暗欢喜。宫芳夫妇得知外甥定了梅翰林小姐为妻,可以放胆稽查,也暗暗欢喜。林兰择吉聘过,不一月之期,又择吉亲迎。此时,燕娘早已被凤娘接过林门。到期,林兰发帖去接姐夫。宫芳此番早早借一件海青等候,一接就来,有心要看梅小姐容貌,果与自己妻子同否可知。但见林外甥顶冠束带,侍从威严。官宦人家做事,自然壮观。亲迎奠雁,娶过了门。双双拜了花烛,处了洞房。合卺撒帐之后,揭去新人盖头的拜帕,燕娘忙去一张,见新妇容貌果然与自己一般。众亲见了,也都说容貌似燕娘。此时,周才夫妇梅翰林拨与小姐随嫁林家。燕娘暗地叫丈夫商议,明知这梅小姐原是自家女儿,依今看来,容貌态度、年庚八字,样样与当初弃女相合,这分明是我的女儿,是鲍良收养的。但我想当初一点血孩,必然是冻死饿死,焉能存活?如今欲对林奶奶面前说明,竟相认为我女。只是毫无把柄,于理不通。但问当初弃女之时,你可有什么衣服裹她?或者去问鲍良,说得相对,就可相认了。不然,只好心中自苦自知,对面相逢不相认,少不得苦杀我了!”周嫂道:“当初抛弃之时,我心中不忍,将一件天蓝小棉衣包裹好了,又将大娘与我的绣谱包在外面,叫周才放在高燥之处的。”燕娘道:“是了。”随即对宫芳说知。宫芳竟到鲍良店中,堂堂而问,先探一句道:“闻知令爱当初是河边收养的,如今既为甥妇,鲍兄不必瞒我。”
  鲍良此时正要求宫芳抬举,竟一一说明。宫芳道:“这就是日前所言第四胎的小女。当初有一件天蓝小棉衣裹好,外面还有一幅绣图包的,不知如今可还在么?”鲍良道:“果然不差。我在下珍藏在此,以防后有相逢。如今果然。”即叫婆子拿出那绣图来,双手送与宫芳。宫芳接来看时,原来是一幅油透的七子图,上面的标题是:
  七茎芝兰秀,芳香绕画堂。
  绣成林氏谱,愿学郭家郎。
  宫芳见有了证验,万千欢喜,心中忖道:我前番看见林娘子有一幅不油的七子图,上面的诗是“绣成宫氏谱,愿学郭家郎”。如今此图,为何又说“绣成林氏谱”?可见得我女如今为林门之妇了。一面想,一面即告别归来,将绣图付与燕娘。燕娘见了,她万千欢喜,藏在身边。过了三朝,渐觉工夫闲暇。凤娘与燕娘说起,新妇与妹妹容颜举动竟是两人一体,这也罕有。燕娘笑一笑道:“正是。我自来有一桩心事,要与姐姐说明。只恐外甥是新贵人。甥妇是小姐,又是新奶奶,不敢斗胆。”凤娘道:“我与你是同胞姐妹,外甥是小辈,有事但说何妨。”燕娘道:“我当初第四胎的女儿,你妹夫不忍见溺,叫周才抱到城外河边丢着,待她自死。周嫂私把棉衣一件包好我女,叫周才放得安稳之所,万一有人收养,救她一命也好,后来也不知生死若何。直到前年雪天,你妹夫往店买酒,滑倒雪中,遇一好人扶起。原来是城外捉鱼的,姓鲍名良,昔年常到我家卖鱼,故此相认,如今住在梅亲翁后门,开一腐店,因留你妹夫到店饮酒。他说起有一个小女,是梅老爷接进去做小姐了。”说到此处,凤娘便吃了一惊道:“这等说来,我新妇是鲍良所生的女子?”燕娘道:“正是。只为我前年孤苦不过,簇新思量女儿,听见鲍良之女年庚与我弃女相同,教你妹夫仔细打听。不料我周才夫妇投在梅亲翁府中。一日,你妹夫在腐店饮酒,偶见周嫂拿了钱米来送与鲍良,说是夫人小姐送出来的,你妹夫就问当初弃女之事,周嫂招到静处,说小姐与旧主母面貌相同,年庚八字与当初弃的姑娘一般相合,也疑心是我的女儿,是鲍良收养的。此时因恐梅老爷见责,不敢扬声。你妹夫也碍梅老爷体面,不敢细查。日前拜亲时,我见甥妇面貌相同,随即细问周才娘子,问明白了,随即叫你妹夫去问鲍良。他夫妇方才一一说明。”说到此处,凤娘又吃惊道:“这等说来,我媳妇又是妹妹所生的外甥女了?”燕娘道:“面貌相同,天下亦有,我小妹子也不好冒认。只因当初弃女之时,周嫂私下将我当初油透这一幅绣谱包裹在外,以防日后相逢。如今幸喜鲍良藏着,交还你妹夫。小妹子见了证验,方才敢认。”一面说,一面将绣图送过,又接口道:“我妹子孤穷老苦,料道没有结果。不料第四胎之弃女,竟得成人。昔为翰林小姐,今为进士夫人,实出万幸。如今求姐姐对姐夫、外甥、甥妇俱说明,抬举我小妹子与妹夫做个丈人、丈母。”凤娘说道:“我也道媳妇与贤妹的面貌天下有这样相同,可见原来如此。想当初母亲标题绣谱,妹子定要移换,那时节大数就已定了。”
  当晚黄昏之候,凤娘入卧房,就叫丫头去接了老爷奶奶来,太奶奶有话要说。丫头去请,林鼎夫妻即到父母房中。凤娘将前事,依了燕娘口角,述了又问,问了又述。梅小姐回言道:“我媳妇果然姓鲍,因九岁时节到我梅爹爹后院玩耍,梅爹爹看见我折了一枝梅花,就出一个课儿与我对,道媳妇对得好,即与奶奶计较,说哥哥不肖,不如留了此女,日后招个贵婿,反有个结果。如今不想姨娘是我亲生之母。”凤娘道:“如今既已说明,都是一团骨肉了。亲生父母自不必言,梅家父母,我儿与媳妇须当孝顺,就是鲍家父母,也当接来,一同安享为是。”桂娥道:“媳妇向来原叫鲍父歇了腐店,只为媳妇未曾出嫁,故此不肯。如今求公公与婆婆格外抬举。”凤娘道:“你们可回房安息,明日我自有道理。”林鼎夫妇回房,取笑说道:“原来我是你的表哥哥,你是我的表妹妹。如今重叠加亲,今夜也该重叠干事。”桂娥也取笑说道:“今番我是妹妹,你哥哥休得与我同床。”两人取笑了一番睡着。次日,凤娘一早就着人去请了妹夫来,教儿子媳妇顶冠束带,拜了岳父岳母。又着人去接鲍良夫妇到家,叫媳妇也拜了两拜。西边打扫三间楼房,与妹夫妹子住下。东边打扫一间楼房,与鲍良夫妇住着。下午备了牲醴之仪,烧一个福纸,各各排酒相待。
  光阴易度。到了次年正月,林鼎进京选官,见周才老成能事,带在身边,路过浙江杭州,杭州府推官与林鼎是同年,请林鼎宴游西湖。湖船上做戏相待。叫一班戏子,原来宫榜在内。当日宫榜听见推官请的同年是闽县林进士,与自己同县,也有心要问父母的消息。做戏之时,瞧见林进士身边服侍的,竟似昔年管家周才。周才也看那做大净的,竟似昔年宫芳的小主人。两边各各心照。日落西山,散了筵席,推官送别林鼎上轿进城。宫榜竟跟随林进士到寓。林进士下轿进内,宫榜把周才扯一把,问道:“你可是周才么?”周才回头转来一看,问道:“你可是宫家小主人宫榜么?”宫榜回言道:“我正是宫榜。”周才也回言道:“我正是周才。”宫榜道:“你原来随了新进士了。不知我的父母近日何如?”周才道:“不要说起!大爷大娘为小主人败完了,又漂流出来,好不穷苦。如今亏得这林老爷是外甥,目下便觉快活。”宫榜道:“怎的是外甥?”周才道:“是凤姨娘的儿子,岂不是外甥?”宫榜道:“嗄!原来就是林家的表弟,竟中了进士。如今面貌魁梧,不似幼年了,故不相认。你可进内说声,待我见见他。”周才道:“这也自然,该见的。你可在外,待我进去说了,来请。”
  周才进内,对林鼎一一说明。林鼎即叫请见,周才出来邀入。宫榜进内,作揖叙坐,低头落泪,脸上通红,启口羞涩。林鼎开言道:“表兄萍踪在外,令尊令堂十分挂念,理当归宁父母为是。”此时宫榜也觉明白,说道:“小弟不才不肖,上累父母受苦,真天地之罪人。目下虽欲归宁,奈无路费,是以迁延时日。”林鼎道:“路费小事,都在小弟身上。”即留宫榜在寓安歇。写下家书一封,打点次日教宫榜起程回家。不料同班戏子因宫榜欠了许多赌钱,时时防宫榜逃走,因此晚戏完,忽然不见,竟不回寓,次日即去报了服色主人沈府。原来一脚好戏子,服色主用银数十两买他身子,谓之班钱,若还逃去,同班俱有干系,故此去报沈府。沈府即差两个狼管家出外找寻。内中有一个班友道:“我昨日见他跟了林进士的轿子去了。”管家同两个班友竟寻问林进士寓所。有人指说是清波门内,寻到此处,却好望见宫榜自门内走出来,到城脚边去大解。管家即紧紧跟着,等他解手完时,急忙扭住道:“你逃了班次,你逃得好,我寻得好,同你去见主人。”宫榜忙忙说道:“林进士是我表弟,是他留我在此。”那管家骂道:“活放狗屁!”连打了十余个手掌。渐渐同班俱来,扭着,不由分说,扭到沈府。沈相国公子即写一个名帖,送到仁和县中,县主打了二十板,仍着原班做戏。宫榜哭哀哀,只得仍到戏班寓中,将息棒疮不提。
  且说林鼎因表兄不见,叫周才找寻了片时,恨道:“此人狼子野心,毕竟是不成抬举的。我如今也管他不得。”当日就起程,竟自进京,候选得了广东潮州府推官。仍取原路,回到杭州。免不得依旧去拜同年。那杭州理刑也免不得依旧戏酒相待。却好又是宫榜一班值官。宫榜已知是林家表弟,因理刑在上,只得小心到案前叩头。林鼎抬头看时,想道:“此子分明是宫表兄。这不成人的贱才,且不要睬他,待他做完了戏文再处。做到明月穿帘,戏已完了。林鼎吩咐道:“可唤那做大净的戏子来。”宫榜只得低头到案前跪下。林鼎忙忙立起,那理刑见林鼎立起,也急忙忙立起。林鼎问道:“我进京时写了家书,叫你回去,自然有盘缠赠你。你何故一去不别而逃,依旧做此贱态?”宫榜立起在旁,把此时出门大解,沈府疑逃班次,管家捉去送官、责打之事,说了一遍。林鼎道:“原来如此,竟错怪你了。”随即回头对理刑道:“此人是年弟的表兄,偶然流落在此。上春进京候选之时,因扰年兄,戏中相认,带到寓中留宿,原欲送他还乡。不料被服色主沈家拘执。今日又得相逢,年弟竟欲带回。倘沈府又有见责,全仗年兄周旋。”理刑道:“原来是令表兄,适间多有得罪。年兄竟与同回,不必过虑。”林鼎随即告谦起身,此时同班听了,默默无言。
  林鼎在杭又耽搁了数日,起程回家。一路上,把自己妻子,“系梅翰林之小姐,即是令妹。”细细对宫榜说明。不上一月,到了家门。教表兄在外片时,“待我进内,对令尊令堂说明,然后出来迎接。”林鼎此时系新选推官,分外闹热,进门拜见父母,并拜见了岳父岳母,一家坐下。说表兄宫榜初时在杭做戏相遇,叫他回来,被杭州沈相国公子送官拘责,如今又是做戏相逢,带回在外。燕娘听了,又气又苦,默默无言。凤娘道:“既如此,快请进来。”林鼎自家出外,携了宫榜之手,邀入内堂。宫榜垂头羞脸的走进里边,见过了姨夫姨娘,随即去拜父母。燕娘一把扭了儿子,连头撞去,连声骂道:“你害的我好苦!我为娘的养你惜你,指望你成家立业、养老送终,故此把你姐妹一个个俱溺死。哪料你这禽兽,竟败尽了一天家事,不顾爹娘,漂流出外。若非你的姨娘与这个妹子,早做了沟渠饿莩!”一边骂,一边号号啕啕地哭起来。凤娘与子媳辈俱苦劝道:“今日是你女婿带回,凡事看女婿分上,饶了他罢。从今以后,改过自新。”劝了一晌,燕娘方才气平。此后,燕娘严束儿子,不时打骂。宫榜住在表弟宫宦人家,难以斩薄,渐渐做了好人。林鼎后来挈家上任,三年好官,钦取察院。梅翰林夫妻终身之事,是林鼎送老归山。鲍良夫妻也是林鼎了落结果。宫芳夫妇也是林鼎送终收成。宫榜也是林鼎婚配。周才夫妇儿子,林鼎格外抬举。
  只是桂娥一女,三家享其福禄。桂娥又生子女,累受封诰。夫妻寿至八旬以外而殂。看了这一本小说,你道是溺女的好,还是不溺女的好?呆人看了也该明白,狠人看了也该回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