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第十六卷:血河妖燹
【妖刀记】第十六卷:血河妖燹
内容简介:
没有了岳宸风,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无权无势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手握大权时,才发现自己不配。我给了你权柄,现下越浦内外都等着看,你耿某人是个什么人物。」慕容柔目如锋镝,令人生畏。
——除了武功,还有什么是岳宸风有、而我没有的?耿照顿时陷入迷惘。但没有时间了。七玄聚首、妖刀现世……风暴已席卷而至!
【第十六卷:血河妖燹】第七十六折:圣愚不肖,鱼烂而亡
横疏影闻言剧震,两只酥盈盈的沃乳一晃,弹起抛落之间,下缘坠得饱满,半球浑圆沉甸,坚挺傲人:然乳间每一轻撞又如水漾,完美的弧线颤成了眩目雪浪,余波所及,连尖润的乳蒂亦于一片白晰中载浮载沉,仿佛非是乳肉所承托,而是两团浇融煮化的鲜奶酪。
在横疏影的眼里,世间一切,不过是「价值」之一物的流动与平衡:
倾世容颜,若无绝顶的琴技舞艺增辅,终不免沦为男子的廉价玩物,而她在流影城的权力地位,则是以聪明才智,以及独孤天威对她的感激与愧咎换来——前者是报答她当年用尽心机,堪堪将他一家老小抢出平望都,后者则是因为他已不能再给她一个保障晚年的子嗣,只好以权柄来补偿。
横疏影偕独孤天威一家出奔东海时,已怀有两月的身孕,可惜道中亡命、舟车辛苦,又屡屡受到刺客追兵惊扰,不小心将孩子流掉了,颠沛流离间难以调养,竟致不孕。
独孤天威的性命,可说是以她的才智、胆识、人脉与后半生的幸福换来,即使元配陶氏对这名堪称尤物的宠妾不怎么待见,也无法忽视她对独孤一家的恩情,十余年来忍气吞声,于城中的僻院深居简出,任由姬妾执掌大权、取代自己的地位,连离世都是悄静静的,波澜不惊。
横疏影心中对她不无同情,却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陶氏的隐居与自己的活跃,都是付出代价所换来的结果。陶氏保住了性命、名分与嫡子,或许就该她寂寞梧桐,冷落清秋,就像横疏影尽管痛恨独孤天威的荒唐,却总是认份地为他收拾残局一样。
这世界远比想像中更公平。
尽管残忍,却异常地公平。一切仅是价值的平衡与流动而已,别无其他。但耿照的存在,动摇了她一直以来的信念。
最初的献身,她到底是权谋算计不惜代价,抑或一时寂寞?在他离开流影城的这段时间里横疏影不断问自己,却益发空洞不明,似乎思念已渗入她赖以立身的清明,转化成为赤裸裸的热切渴望。
想起少年黝黑结实的身躯,以及野兽般的冲撞,久旷的少妇情不自禁回味着与他缠绵的旖旎,回过神时,纤长的玉指已探入裙裳,忘情地挖着湿热窄小的蜜缝,樱瓣似的小巧花唇充血胀红,微微翻开,被丰沛的浆液濡得晶亮……
若非他的巨硕,她从不知道自己兀自细小,一如破瓜。
独孤天威自来东海,便鲜少与她温存了,宁可镇日与大批歌姬舞伶厮混,也不愿与她独处。横疏影这才惊觉:原来感激与愧疚是如此的沉重而坚固,一旦形成块垒,轻易能将矢言相守的两人一分为二。
她的才智预见长此以往,情分将消磨得点滴不剩,却不知该如何挽救。当烛泪流尽、长夜坐醒,恍然大悟的年轻女郎终于认清现实,转而令独孤天威依赖她的治事手腕,死了心似地投入流影城的经营,以换取一处立足。
从没有人像耿照这样,不想从她身上掠取、不为什么目的,只想给予。
他能给她什么?他不过是个孩子!横疏影不由失笑
似才这么想着,耿照已然走出她的视界,这会儿,偷女人都偷上栖凤馆来了,真是好大的胆子!「偷」之一字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横疏影忽意识到这名被偷的女子原来是自己,芳心一荡,花径里晕陶陶地一阵酥麻,竟又漏出一小注的温腻花浆来。
耿照与她贴面相拥,下体一润,也不怎么用力,杵尖挤蹭着一啄,「剥」一声滑入两片酥脂间,小小的蜜缝如封似闭,却又湿得像是陷入泥淖,稍一触便难自拔,玉蛤里隐含吸啜之力。
心知玉人动情,再不犹豫,将她放倒在绵软锦榻,昂起的雄壮巨物裹着荔浆,唧一声直捣蜜壶!
「呀——!」
横疏影昂颈拱腰,娇躯一僵,已被爱郎填得满满的。
细小的身子在他黝黑如铁的臂膀间不住轻颤,宛若受伤的小动物。
她傲人的巨乳微微摊倒,厚度仍如小山,玉盘似的乳丘竟比她晕红的小脸还大得多,随主人的痉挛不住剧颤,丘顶两粒膨大的樱桃忽而打圈、忽而起伏,时不时被细软的乳肉吞没,让人产生「在乳汁中忽现忽隐」的错觉。
耿照龙杵坚硬如鐡,横疏影屈膝抬脚,压平的玉趾高高指天,摇头呻吟:「啊、啊、啊……好……好硬!」平坦的小腹剧烈抽搐,狰狞的阳物一昂,小穴里仿佛插着一只肌肉贲起的结实小臂,正顶着她的娇躯,缓缓弯肘举起。
她被插得睁大杏眼,似难置信,却无法停住檀口中喷泄而出的放荡呻吟:「啊啊啊啊……好大……插……插死人了!怎……怎能这么……啊、啊……这么硬……啊啊啊啊!」粉颈昂起,柔软的腰肢一弓,毫无预警地大颤起来。
耿照抄起姊姊的膝弯压至乳上,细雪般的腴肉自她膝腿、自他指掌间漫溢而出,压得横疏影整个上半身满满的都是雪白喷香的乳肉,每一动都能掀出一阵叠潮翻涌,映得满目酥白。
他重重压着,死命抽插,单调如机械的动作急遽累积快感。
横疏影颤如海啸里的一叶扁舟,雪乳随冲撞抛甩失形,宛若碎浪,口中已无法吐出具有意义的字眼,忽急忽慢的「啊啊啊啊……啊、啊……」娇吟却无比销魂。
这次,她无法再有足够的理智阻止他射精。两人以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尽情需索彼此,双双攀上高峰。耿照在她湿得一塌糊涂的穴儿里用力喷射,阳精挟着强劲的喷射力道,如颗粒般撞碎在充血肿胀的膣壁深处。
横疏影在他身下激烈扭动,咬牙无声尖叫着,竟尔晕死过去。
激烈的交欢是必须付出代价的。
横疏影毕竟较他年长许多,又无碧火功的根基,这——厥竟睡了半个时辰,才悠悠醒转,闭目道:「姊姊都……死过一回啦。便再不能醒,也无遗憾了。怎能……怎能这般美人?」幽幽-叹,娇慵的噪音如抹蜜胥,令人血脉贲张。
她昏厥期间,耿照为她把过脉,确定脉象平稳、非是受了什么损伤,而是快感太甚难以抵受,这才放下心,为她拭净汗水爱液,细细回味了姊姊的绝艳曲线与润泽香肌,尤其是那对大如熟瓜、偏又细绵黏手的雪乳,替她盖上薄被。
品香之余,他不忘运起碧火神功,-边调息回复,一边将浑厚真气从她周身肌肤毛孔徐徐送入,掐握双峰时,手指陷入沙雪似的乳肉,两只大拇指轻抵她胸口「膻中穴」,以真气为她推血过宫,余指则老实不客气地享受绝妙的乳肌绸感,掌中嫩肉如将凝未凝的新鲜酪浆,滋味美不可言。
横疏影平日养尊处优,颇重调养,得碧火真气助行血脉,要不多时便清醒过来,只觉神清气爽,竟不疲累,身子里兀自残留着一丝热辣辣的满胀刮疼,余韵不绝,炎得蜜穴里汩汩出汁,花心松动。这般满足的感觉从未有过,比全身浸入适温的热水香汤更加舒爽,方知身为女人何其有幸,才得品尝如此快美。
两人相拥而卧,她虽不舍这片刻温馨,仍把握时间问了别后种种。这段时间她间或由流影城及姑射的情报网得到零星消息,却难窥全貌,见他功力大进,不由好奇起来。
耿照对她推心置腹,连与明栈雪双修、拯救宝宝锦儿等香艳情事亦和盘托出,说着说着心头一紧:「我口口声声说爱姊姊,却与这么多的姑娘好过。怎……怎生对得起她?」歉然道:
「姊!是我不好。我对你是真心的,你别恼我。」双臂收紧,唯恐玉人气恼,便要舍自己而去。横疏影对小情郎的个性知之甚深,轻摇螓首,微笑道:「你有什么不好的?若见得那位明姑娘,我还要好生感谢她呢,把我的小丈夫调教得武艺超群,连皇后娘娘的行馆也敢硬闯。」
耿照被她的俏皮逗笑了,不想姊姊如此大度,眷爱更澳,搂着她道:「姊,能娶你为妻,我这一生便不枉啦。」
横疏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咬着红艳的唇珠,笑得不怀好意。
「是么?我听说流影城的耿典卫已然娶妻,妻子是一位国色天香、红衣雪肤的绝艳丽人,贤伉臞於越浦驿馆甫——现身,便即震摄全场,端的男儿英武、女子俊悄,好一双如玉璧人,连素来挑剔的镇东将军都不禁为之倾倒,青眼有加呀!」耿照魂飞魄散,虎背上沁出冷汗,只差没跳将起来,结巴道:「这……不是……唉,我……」横疏影以指尖轻刮他胸膛,哼笑几声,不发-语。
耿照居高临下,难以全窥佳人神情,但见汗湿的浏海覆着白晰秀额,玉人眼帘低垂,两片排扇似的浓睫动也不动,衬与胸膛上刺痒的指甲尖儿,当真杀气赚腾,比之岳宸风的赤乌角刀亦不遑多让。
正不知如何解释,忽听一声噗哧,横疏影缩颈掩口,抬起一双狡黠的妩媚杏眼,抿唇娇笑:「傻弟弟!姊姊逗你玩的。大丈夫三妻四妾直如常事,有什么好着恼的?谈你多娶几个,姊姊与霁儿丫头教你折腾死啦。」笑了一会儿,又道:「听你一说,这位符家妹子也是苦命人,性子颇义烈,教人好生相敬。我瞧她又是真心欢喜你,若不嫌弃姊姊是伶人嬖妾,低三下四的出身,我也想多添个聪明貌的好妹子。」
耿照只觉胸口满满的哽着什么,温热难禁,心绪为之震动:「姊姊如此宝爱我,也不恼我四处留情、辜负了她,不但与服侍她的霁儿姊妹相称,现在连宝宝锦儿也接受。我……我何德何能,竟有如此娇妻!」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怀中横疏影」柔声道:
「但她是游尸门之人,虽说七玄中不全是歹人,但行走江湖,难免有黑白正邪分,此事无关善恶,不过立场罢了。符家妹子若愿抛弃门户囿见,与你同上朱城三,姊姊自是无那欢迎。只是她出身七玄,做不得你的正妻,否则于你前途有碍,这点是必须先说在前头的。」
耿照对什么立场门户不甚在意,在他心中只有善恶之别,资宝锦儿的三位师傅心非坏人,这样就够了,耸肩一笑:「在我心里,只有姊姊才能做我的正妻,别个儿我都不要。」
「嘴贫!」横疏影伸出纤指,轻点了他额头一记。
片刻忍不住摇头,妩媚的笑容却转成了苦笑。
「我在心里当你是丈夫,这辈子都是你的人,只爱你-个,却做不得你的妻子。
霁儿丫头可以为你生下子嗣,传宗接代,但她出身寒微,也不是合适的人选。」
见耿照面色微沉,知这话他不爱听,欲缓和气氛,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咬着唇珠耸肩一笑:
「在姊姊心里,倒是有个人挺合适。」
果然耿照浓眉一轩,霎时扭捏起来,强笑道:「哪有什么人选?姊姊又来捉弄我啦。」
横疏影抬眸与他对望片刻,直看到他转开视线,才叹息道:「我说你啊,还想怎么伤染家妹子的心?连姊姊远在中途,都听说流影城的耿典卫有个貌美如花的红衣娇妻,她人就在越浦,能装作不知道么?下次见面,你想好怎么解释了没
耿照神色黯然,兀自嘴硬,摇头道:「我与二掌院本没什么,有甚好解释的?姊多心啦。」横疏影凝视片刻,想起他武艺、历练均成长了许多,男儿本好颜面,虽己虽与他亲密无间,却不好逼迫太甚,反教他自阻言路,遂将话题转开。
「是了,慕容柔发公文向主上要人,主上暴跳如雷。此番见你,有什么裁示?」
耿照把醍醐楼之事简略说了。横疏影闻言凛起:「主上要你继续待在慕容身边?」耿照鲜少见她如此严肃,不觉微诧。「有什么不对么?」
横疏影沉吟不语,半晌摇头,轻道:「就是想不出有什么不对,才觉不对。」见耿照失笑,轻轻挣开他的臂围,正色道:「你听过主上的浑号么?最有名的那个。」
她一起身,原本摊圆的两团厚厚乳丘,又坠成瓜实般的浑圆半球,份量之沉,将锁骨下的乳肌拉得一片斜平,滑腻的肌广表面泛起粒粒娇悚,更衬得肤质之细,较雪粉更加精致。
硕大的乳瓜加倍突显出上臂的细直、蜂腰的圆窄,背脊曲线滑润如水,明明只是并腿斜坐,却有说不出的妩媚优雅。
耿照好不容易抑下将她扑倒的欲望,暗吞了口馋涎,乖顺点头:「知道。都管叫『东海第一大傻瓜』。」这话平常不能随便说,但横疏影是他最亲近信任的女子,几乎不假思索便出了口。
横疏影淡淡一笑。
「若十五年前在平望都,有谁敢说镯孤天威是傻瓜,恐怕要被人当猷子看。」她信手掠了掠汗湿的发鬌,浑不着意的姿态妍丽难言,藕臂微抬,雪乳不住晃摇,尖翘的嫣红蓓蕾令人目眩神驰,难以把持。
「你记得不贺云上楼前挂的牌匾么?那龙飞凤舞般的墨字便是他亲手所题,能有这般笔力之人决计不是傻瓜。十五年前,独孤天威可是名满京城的佳公子,琴、棋、书、画无-不精,骑射武事固非其所长,但在学问上堪称独孤皇族第一人。若非为了避祸,他不用装得这般傻。」
此说虽谬,仔细一想,却不难找到蛛丝马迹:独孤天威与今上名为叔侄,实则情若兄弟,如此深厚的情谊,便是当年在御书房侍读时培养出来的。若独孤天威不学无术,先帝岂能命他陪太子读书习字?
「避祸」一说是耿照第二次听她提起,被挑起了好奇心,脱口道:「姊姊,主上当年出京,避的到底是什么祸?」横疏影淡然道:「自然是杀身之祸。」耿照听得一愕。「谁……谁要杀他?」
独孤天威虽非高袓景皇帝(太祖、太宗两兄弟之父,由太祖独孤弋开国后追崇)独孤执明一系,但自小被独孤弋带在身边,独孤阀西进之初,犹是孩童的独孤天威几乎每役必与,甚得太袓喜爱。
他在不觉云上楼对黄缨吹嘘亲与博罗山大战云云,并非无的放矢。被时人以「东军」呼之的独孤阀大军设营黄泥沟,独孤弋不顾帐下两大智囊的劝阻,轻骑袭取博罗山的蟠龙关要塞,果然中计被围,一人一骑、仗着绝世武功杀将出来,仅以身免。
若非年方十五、勇冠三军的幼弟独孤寂率一支敢死队接应,只怕东胜洲的历史便要改写:日后一统央土的太祖武皇帝独孤弋出师未捷,为逞-时血气,极其荒谬地死在西进途中的第一道关卡之前。
说书人爱极了这个有英雄、险关、千里突围的精彩段子,对照后来独孤寂恃宠而骄,三度造反失败,被太祖武皇帝罚至白城山埋皇剑冢看守历代帝陵的戏剧性变化,更是令人热血沸腾,不胜唏嘘。
说部中以镯孤寂当年曾在博罗山奋不顾身营救太祖,一命换一命,可抵一死,天下未平,是他扯下黄旗,簇拥着独孤弋坐上龙椅,「功在从龙」,亦抵一死,「一母所生、同衾共乳」,兄弟情深,又抵一死。是故这位年纪轻轻便以武名威雳天下的冠军侯三度造反,又三度被太袓弭平,犹能不死,成了终生被软禁在白城山后峰的「帝陵祀者」此样的说法自是牵强附会,其中谬处近乎胡扯。
独孤寂生母乃独孤执明小妾,怕比独孤执明那英武过人、早早便崭露头角的长子独孤弋还小着几岁。
独孤弋、独孤寂兄弟相差十五有余,岂能是一母所生?至于在烧毁的白玉京外,策动将士拥立独孤弋的主谋,一般咸信是萧、陶两大智囊,以及独孤弋最信任的二弟独孤容,也就是后来功封定王的太宗孝明帝。
尽管深受说书人喜爱,实际上博罗山一役是东军初期的重大挫败。在武登庸的「北军」尚未来投、后来名将辈出的武装流民集团「中兴军」还在央土四处流窜的当时,蟠龙关失利几乎动摇了东军根本。独孤天威所在的黄泥沟大营虽非前线,也决计不是可以太平歌舞的后方。
独孤天威少年随太袓武皇帝披甲上阵,太宗时又至东宫侍读,元配夫人陶氏乃陶元峥的亲侄女,岳丈陶元岫官拜吏部尚书,三位大舅子不是留任京官,便是出镇大州……遍数太宗一朝,没有比陶氏一族更庞大的官僚集团,其势力盘根错节,遍及京城内外,说句「只手遮天」亦不为过。
如此背景,还有谁敢杀他?
谁又能逼得他抛弃身家仓皇出京,名为赴任,实则亡命东海?
宫廷秘辛、皇室恩怨、朝野政争……这些对耿照来说都太过遥远,跟多数的百姓一样,他是从说书戏文里认识这些名字的,无法一眼看穿隐于传奇后的事实真相。然而独孤天威的遭遇委实太过,以致答案的选项少得可怜,几乎是呼之欲出。连几能「只手遮天」的陶氏都保不住独孤天威,要杀他的,恐怕也就只有「天」了。
横疏影与他心意相通,见耿照猛然抬头,面露赞许:「很好。你这趟下山不只习得绝世武功,心思也变周密啦。你想的没错:要杀主上的人,便是先帝孝明。」
谁想杀并不难猜,难的是缘何要杀?莫非独孤天威与那独孤寂一般,也曾露出觊觎大位的不臣之心?
「倘若如此,事情倒也好办。先帝不比太祖武皇帝……不,该说是太祖武皇帝的胸襟宽广得直不似人,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能容忍同一个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三度造反?便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兄弟,也未免太纵容了。」横疏影摇头叹息:
「主上当年若有一丝反迹,早被杀了,不用大费周章,玩什么明升暗贬、千里追杀的手段。」
耿照越听越糊涂。
「没能杀,便是不该杀。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杀?」横疏影笑而不答,拉起薄被围住白晰丰满的双峰,掠了掠发鬓。「白马王朝前身,是世代镇守东海的独孤氏一族。他们发迹于碧蟾朝,掌管东境门户百余年,势力庞大,人称『独孤阀』,与西山韩阀并称东洲两大武家,果然经历了异族入侵、王权崩溃、群雄混战等重重考验后,最后有资格问鼎天下的,也便是这两家。若非人丁旺盛,岂有这般荣景?
「但你看今曰,天下五道之间,有哪一国哪一方的名侯高爵姓独孤?有哪一道
哪一郡的大吏姓独孤?京华九门之内,有哪位风雅骚人、养士公子姓独孤?」
耿照一怔,想起除了主上独孤天威、被禁在白城山思过的「帝陵祀者」独孤寂,再没听过独孤皇族内出过什么知名人物。央土大战之后,尚有五绝庄的冠军将军上官处仁、墨州的长镇侯郭定等名将留下来,朝廷赐以金银封以食邑,让他们安养天年,为何人丁兴旺的独孤一族,开国三十年来反渐趋无闻?
「因为唯一比名将凋零更快的,就是独孤皇室。」横疏影口气淡漠,仿佛说的是柴米油盐之类的家常。耿照稍加思索,才意识到其中的血腥肃杀,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姊姊的意思,是指先帝爷刻意翦除同姓的独孤氏宗族?」
「我可没这么说。」说着微一冷笑,或许连她自己也未察觉。
「独孤容是圣人,宵旰勤劳、事必躬亲,不好声色、俭扑自律,连谥号都是无可挑剔的『孝明二字,怎么会逼害同姓宗族?他平生连一名降卒都没杀过,更别说是屠戮功臣,翦除宗室。这些伤天害理的事都是手下人做的,与他太宗孝明皇帝一点关系也没有。」
横疏影直呼独孤容的名讳而不称庙号谥号,可见鄙夷。
在今日之前,耿照一直以为太宗乃是古今少有的圣君,谁知揭去了弹评说唱的粉饰面目,说书人口中的英雄帝王不过是存私欲、亦犯过,多有不可告人之事的凡夫俗子而已。
只有一处,耿照越想越觉难解。
「自古帝王猜忌功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我小时候听人说书,经常讲到这样的段子。」他皱眉沉吟,小心斟酌用字。「但……太宗皇帝对宗室的猜忌,似乎还甚于功臣?」
如五绝庄之没落,并非朝廷迫害,而是岳宸风鸠占鹃巢所致,且不论后来横生的变化,至少上官处仁等在世之时,朝廷对他们是足够宽容优礼的,要土地给土地,要钱帛给钱帛,许他们自辟庄园,占地为王,不受朝廷派官的管辖。由此观之,太宗消灭宗族之明快,似乎还强过了这些百战沙场的虎狼。
横疏影双目一亮,明艳的小脸如春花绽放,笑着反问:「皇帝要杀功臣,这是为了什么?」
「……怕他们造反?」耿照不敢肯定。
横疏影不置可否,继续笑问:「那皇帝要杀宗室,又是为何?」「怕他们也造反?」话一出口,耿照便知蹊跷。太宗翦除宗室甚于功臣,显然在他心中,宗室的威胁还大过了功臣。问题在于:这样的印象是从何而来?
慕容柔积极针对这些封侯致仕的地方土霸主,是太宗驾崩之后的事。今昔对照,不难发现太宗所重,根本不是什么防微杜渐、绝患未然,他所针对的从头到尾便只是宗室而已。
这真是太奇怪了。手足相残,难道不需要有什么好理由么?
独孤寂曾三度造反,除了第一次率五百名金吾卫于禁中起事,因无人料及,算得是震动朝野,后两次叛军人数虽多,始终在朝廷的监控之下,反不成气候
两军对垒叫阵,说穿了不过是兄弟吵架,老么同大哥呕气,骂不过瘾,太袓武皇帝解下披风、脱掉铠甲,赤手空拳上前打一架。独孤寂的武功俱是兄长所授,岂是号称「天下无敌」的独孤弋对手?被揍得鼻青脸肿,倒落黄沙,平叛军乘势挥戈,摧枯拉朽,「造反」云云就此落幕。
独孤寂自己是屡获赦免,参与叛乱的千余名中下级军官就没这么好运了。
牵连者均处以极刑不说,重要的幕僚至少屠灭三族,无论中央或地方军都深自警惕,还发生过将领言涉忌讳、被亲兵绑了进京,以免连坐的情事。更别提独孤皇族纷纷请解兵权,一时蔚为风尚。
在当时朝野一片自清的气氛之下,如何能得到「宗室比宿将更具威胁」的结论?
最有力的反证,便是直到太宗驾崩为止,都未动手铲除独孤寂。唯一实际发动叛乱的皇族宗室,一直在白城山后的古皇陵中活得好好的,远在京城里所发生的灭亲惨事,决计不是他年轻时儿戏般的荒唐之举所致。
太宗孝明帝是绝顶聪明之人,是往前或往后一百年都罕有匹敌的治世英主,他心中如此深沉的恐惧绝非空穴来风。可能性就只剩下一个。
他确切知道,独孤皇族中有一个叛变成功之人。
那人成功除去了太祖武皇帝,如今便坐在龙廷宝座之上。连神功盖世,宛若龙神降生的太祖武皇帝不免遭到至亲暗算,何况是自己?不行,为防谋篡再度发生,便只剩下一个字。
杀!
把所有姓独孤的、有资格坐上大位的俊才通通杀光,太宗的龙椅才能安稳。否则难保下场不会和他的皇帝兄长一样,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亲人手里……
耿照脑中空白一片,仿佛被天雷所击,所有思绪于一瞬间灰飞烟灭。关于此事,横疏影没有多说一言半语,她只是导引他,重新走一遍当年自己的思路。从爱郎无比震惊的神情,她确信他已明白这件足以动摇白马王朝的秘密。
十几年来,她与独孤天威不曾讨论过这件事,连「先帝」、「太祖」、「突然驾崩」等都成了禁语,人前人后均不再提及,到后来,他们甚至走出了彼此的生活,以「形同陌路」的姿态将那段共同经历过的患难日子彻底抹去,以防这个惊天之秘毁掉得来不易的侥幸余生。
如果可以,她希望耿照永远不要知道这件事。
但要掌握独孤天威与慕容柔之间的微妙关系,就没办法跳过这一部分。
「主上并不愚笨,倘若装成笨蛋,那便是『居心叵测』、『另有图谋』,慕容柔逮住机会,必定罗织借口,完成主子交付的任务——我曾经以为独孤容一死,慕容柔便会放松、甚至放弃这道旨意,事实证明我错了,而且错得离谱。慕容柔不是一般的忠犬,他狡猾奸诈、矢志不移,所持已逾越人臣,是头不折不扣的疯犬。」横疏影低道:
「所以主上别无选择,若非装傻,便是装疯。一个被吓破了胆、好不容易保住一命的人,濒临疯瘫的边缘,会是什么样子?主上花了许多心思揣摩,刚开始也许只是做戏,扮得久了,不仅是身边周围的人,最后连他也相信自己疯了。
「这些年来我们都在猜想,主上是真的疯了,还是做戏?我是这样,或许慕容也是。」
她收起沉湎往事的口吻,杏眸凝光,望着身前的小情郎。「慕容柔将你调入镇东将军府,决计不只是利用你的高明武功,来替代岳宸风而已。
「你出身本城,又号称是武登庸的传人,而妖刀一事牵涉东海七玄……这些,都是慕容柔亟欲拔除的对象。若由你身上着手,运气好的话这枚楔子打将下去,不定能剖开三条硬桩,彻底除去他长年的心头大患。
「你要留神,慕容柔所说的每句话、让你做的每件事,都可能别有用心,定要想清楚了才能行动。你不能信他,也不能信主上,我不在你身边,不能为你二解破他们的心计,你要靠自己找出路,临危死生不过一线,唯一能信的只有自己。姊姊这样说,你明不明白?」
他本想问刀皇蓑衣笠帽,忘弃红尘,何以也是一患,随即醒悟:武登庸是北军统帅、金貔遗族,泛舟江湖并不能让朝廷对他稍稍放心,一日不见此人的首级,这事便不能算完。或许刀皇谢封隐遁,便是看透了这一点罢?
「姊姊放心,我理会得。」耿照收起旖旎心思,郑重点头,忽觉有趣:「我原以为姊姊会让我离慕容柔远远的,以免我蠢笨得紧,误中了陷阱。如姊姊与慕容将军这般心思,我是一辈子赶不上了,让我待在他身边,姊姊能放心么?」「把你圈在温室,不是真爱你。雏鹰幼狮,不能以鸡犬看待。」横疏影一咬唇珠,垂颈入怀,雪腻的乳肌绵厚温香,满满堆在他胸前。耿照只贺胸口微湿,似溅上几点温渍,正欲将玉人拥起,横疏影却紧搂不放,犹如执拗的小女孩。
耿照到二更时分才离开栖凤馆,姊弟俩浓情缱绻、难舍难分,床笫间极尽香艳,
「我在你那么点儿大的时候便识得你啦,把你当成是我那缘浅的小弟,每当思念难禁,又或觉得自己扛不住了,便到长生园去看看你,喘口气儿,是你让姊姊捱过这飘泊异乡的十来年,我何尝不愿意让你待在流影城里,就在姊姊眼皮子底下,平平凡凡、平平安安度日?
「可你注定要做大事的,不能阻却你的成长。姊姊每天忍着担惊受怕,要跟自己说上几百遍几千遍的『如此我绝不后悔』,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外头阅荡,去受伤、去冒险,去磨砺出你的英雄气概……」
她的嗓音闷腻如夏雨,吐息呵暖了他的胸臆。听似微咽,又像是带有一丝骄傲满足的笑意:「那种感觉比死还难受。你知不知道,姊姊心里有多不舍?」
仿佛重会无期,不愿留下丁点遗憾。临别时横疏影神色有异,欲说还休,全被耿照瞧在眼里,柔声殷问。
她犹豫半晌,摇头笑道:「不妨,姊姊以后同你说。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三乘论法别出乱子,这点我们与慕容柔利害一致。皇后娘娘若在东海有什么差池,慕容柔、迟凤钧固是株连九族的死罪,流影城也脱不了干系。」「我瞧皇后此行种种安排,似有些蹊跷。」
横疏影抚着他的面颊,娇娇偎在他怀里,抬望小情人的眼神既骄傲又迷醉,满是欣喜。「我的好弟弟不是孩子,是伟丈夫啦,姊姊好欢喜。」嘻嘻一笑,闭目咬唇:「你瞧得一点儿也没错,皇后此行的确不为三乘论法,她指定修建这栋栖凤馆、众独召我前来……这些,都是为营造『凤驾在此』的假象。若我料得不错,她明日必会称病不出,继续拖延与慕容柔见面的时间,恐怕将拖到大会召开前为止。」
「这……又是为何?」耿照一阵错愕。耗费忒多人力物力,皇后娘娘不远千里
驾临东海,不为三乘论法而来,还能是什么?
横疏影闭着眼睛含笑摇头,浓睫颤动、双颊微景,淘气的模样更增丽色。
无论她心中的判断是什么,显然非是须严肃以待的事。「我也不是很确定,不过……比起皇后娘娘的盘算,你应该更注意她的安全。越浦左近的江湖人多不多?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集结行动?」耿照摇头,忽然想起一事。
「据闻七玄近日之中将要集会,非但地点就在阿兰山附近,时间上也过于巧合。我担心与皇后娘娘或三乘论法有关。」
横疏影闻言一凛:「他……他连这个也知道!」心中五味杂陈,既欣喜于他的成长,又担心他涉入太深,一旦教古木鸢盯上,雏鹰纵有啸傲长空的潜质,却捱不到羽翼丰满、振翅高飞之时……古木鸢向她保证过流影城的安全,七玄大会的目标必不是袁皇后。
她定了定神,自知美态诱人,唯恐耿照一分心漏听了关窍,披衣坐起合襟掩胸。「这也是一条线索,亦要提防是他人声东击西之计,莫偏废了其他江湖势力的动静。赤炼堂总舵就在越浦城郊不远,三川正是他们的地头,这帮水路强盗一向是慕容柔的走狗,你拿着镇东将军的虎符,谁也不敢动你。要彻查越浦内外各路人马,
掌握消息动静,没有比赤炼堂更合适的。」
耿照只贺奇怪:「皇后娘娘在阿兰山,理当派出大军封山保护,与越浦城中的江湖人有什么关系?」想起将军求见皇后被拒,也是立即派兵封锁越浦,仔细盘查进出人等,恍如戒严,反倒是派来阿兰山协防的兵马被拒于山下,似也不甚在意。
横疏影与慕容柔都是当世一等一的精细人物,两人不约而同做了一样的判断,其中必有蹊跷。
「皇后与我并无深交,召我前来,不过匆匆几句,问得云山雾罩,不着边际。我料她不会轻易放我回越浦,要借我口,教人明白『皇后娘娘便在栖凤馆中』。至于娘娘本尊,怕已不在此间啦。」「皇后她……去哪儿?」
「这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事儿了。」横疏影笑容一敛,肃然开口:「她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毫发无伤地现身大会。三乘论法之后,只消将她平安送出白城山以西,天大的事再与我们无关。为此,你该见一见金吾卫的
任逐流,探探他的底细,掂掂他的斤两,以防不时之需。」
耿照溜下栖凤馆,施展轻功出得山坳,依旧是无声无息,犹如流光云影。
他退回廿五间园,果然荠儿已沐浴清爽,睡褛下换了一件簇新的嫩绿肚兜儿,窝在被筒里等他。
耿照摆布得横疏影几度泄身,其威正烈,一掀薄被,捉小鸡似的将小雯儿按在榻上,挤得她一双细直嫩腿大大分开,龙杵长驱直入,插得小丫头浪叫不止,咬着手指都停不住羞人的呻吟,与黏腻的「唧唧」声回荡于小小的绣房中,更加春意盎然。
雯儿性格温顺,从来便是个循规蹈矩、洁身自好的乖巧姑娘,孰料品尝过男歃女爱的滋味之后,这一个月里身子飞快长成,小巧的鸽乳吹气般膨大坚挺,胀成沉甸甸的白晰乳桃,尖红腹圆,既绵软又弹手,性欲更是无比旺盛。
耿照只觉身下的小丫头活像是一尾离水甜虾,才挨几下,竟自行拱腰迎凑,嫩膣里带着一股热辣辣的火劲,一时兴起,箍着她的小腰一翻身,雯儿正自快活着,不过短短「呀」一声,旋又坐落,让龙杵贯得小穴儿满满的,红嫩的脚心向上蜷起,
女上男下的骑将起来,滑顺得无一丝凝滞,似连快感也不曾中断。
两人一阵激烈肉搏,骑在爱郎腹间的少女直如鞍上猿翻,小腰杻个不休,窄小的蜜穴死命吐出乳浆,两片肥厚花唇仍被爱郎狠插至红肿外翻,雯儿却仿佛不知疼痛,耿照略一松手,见她白煮蛋似的两团嫩股兀自挺动,腰腿动作虽生涩,奋不顾身的狠劲却令人爱怜。
耻丘上的茂密阴毛被花浆打湿,卷曲的毛尖既似婴儿壮发,又像覆了层稀乳,玉蛤在抽插间不住刮出酥酪似的细块浓浆,一圈一圈积在阴茎根部,望之淫艳,衬与雯儿闭目摇臀、忘情细喘的清纯模样,更令耿照淫兴大发。
他索性躺定不动,仅以掌心支撑她的小手,快美至极的小丫头摇木马似的抬臀放落,仗着青春肉体弹性绝佳,不自觉地奋力驰骋。
「啊、啊……相、相公!霁儿好……好奇怪……呜呜呜呜……」她发出诱人的娇腻呻吟,小脸胀红、拼命摇头,忽然一阵呜咽,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我怎么会这么……这么淫荡……羞、羞死人了……雯儿不……不是不要脸的女子……呜呜呜……啊、啊……相公不要……不要讨厌雯儿……」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小屁股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霁儿发育快极,小小的心思却跟不上成熟欲滴、性欲勃发的胴体,平日与二总管偷着磨墨也就罢了,谁知在相公面前竟也如此放荡,全然管不住自己,身不由己发出这般羞人淫声,做出种种痴态,唯恐耿郎从此看轻自己,偏又难抵春情,一边求欢、一边急得掉泪。
耿照只觉她可爱极了,忍着笑让她按住他结实的小腹继续扭腰,双手迳摘桃儿般的一对悬乳,一本正经道:「相公怎会讨厌霁儿?我的霁儿最是贞烈规矩,最得相公欢心啦!
他不说还好,霁儿一听得「贞烈」二字,如受千夫所指,又羞又愧,简直无地自容,放声大哭道:「我不……霁儿不好,不知羞耻……呜呜呜呜……」虽说如此,白嫩的屁股蛋摇得更厉害,奋力套弄,直把粗硬的龙杵当成了滑杆,浆汁稠浓的小小膣管滋滋有声,比用小嘴吸啜葫芦糖还淫靡响亮。
耿照差点被她箍得喷薄而出,咬牙昂首,深呼吸几口才抑住泄意,无暇回话。霁儿不见他搭腔,认定相公真有嫌弃之意,益发哭得哀婉,不敢睁眼看他,暗
自伤怜:「我……我果然是淫贱的女人!相公不要我了……呜呜……」抽泣间膣内紧缩更甚,犹如一只小手含恨掐握,不死不休。
耿照对这稚嫩娇憨的小丫鬟全没提防,不想一月没见,原本青涩的身子竟成了这般刮骨尤物,丝毫不逊姊姊,差点被杀得丢盔弃甲,一泄如注。
龙杵给娇韧的肉壁重夹几下,疼、麻、爽、利纷至还来,双手反映压力,不自觉掐紧那一对皮薄汁多的白嫩乳桃。指腹入肉,笋似的酥嫩乳尖自指缝溢出,掌里仿佛捏爆一枚熟烂浆果,汨得满手汁滑,一愕之间,乳房又回复成浑圆弹手的形状,个中滋味难以言喻。
霁儿乳上吃痛,膣内顿时抽搐起来,身下一温,花浆远较前度稀薄,泌量却增加数倍不止,宛若小尿了一回,只是她天生淫水稠腻,纵使量大,也不像寻常女子泄身或失禁,淅淅沥沥流得一榻。
耿照缓过一口气来,扶着她的小屁股继续挺耸。霁儿像被上紧了机簧,屁股不自觉又抛甩起来。「傻丫头!嫁为人妇,对外自当三贞九烈,但对自己的相公,却要越淫冶放荡、
越曲意承歃,才算是合宜守分。」耿照边享用她弹性骄人的俏臀,一边故作正经道:「你若对相公也端着架子,不肯尽心服侍,那才叫做『不守妇道』。哪家的贞节烈女与相公欢好之时,不是淫荡媚人,不顾羞耻的?若非如此,怎能生得出儿女来?所以对相公越是淫荡,霁儿才算贞烈。」
霁儿摇得失神,小脑袋瓜里晕陶陶的,听着却觉首尾相接,竟似颇有道理,喃喃道:「越……啊、啊……霁儿越是淫荡,便越贞烈?」耿照笑道:「是啊,霁儿想不想做贞烈的妻子?」
霁儿想也不想猛点头:「……想!」耿照用力顶两下,挑得她身子微弓、轻轻。一抖,嘴里喷啧叹息:「这样不行啊,霁儿好像……不怎么喜欢同相公好哩。」霁儿姑娘不让人说闲的。做二总管的丫鬟是,做典卫大人的侍妾也是。「霁……霁儿喜欢!」她按着相公的腹肌大摇起来,仿佛要以此明志:
「霁儿好、好好喜欢同相公好!呜呜呜……啊……啊啊」
「你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一定不是这么想的。」耿照满脸遗憾:「你瞧姊姊同我好的时候,叫得可淫荡了,是不是?」
霁儿想想也是。——总管这么高贵优雅的人儿,哪一回不是叫得欲仙欲死,听得人脸红心跳的?还会说「从后边来」、「弄死我了」之类的大胆言语,令她印象深刻,想忘也忘不了。
她可真傻。忒简单的道理,怎会半天也想不明白?
为了给自己和相公一个交代,霁儿忍羞道:「相……相公!你、你从后边来……啊、啊」
耿照本想再逗逗她,陡被她没头没脑的一叫,不觉微愣,心想:「女上男下,却要如何『从后边来』?」掐着她脱缰野马似的小屁股摆弄半天,干脆摸进紧凑的屁股缝里,指尖沾着汗水爱液,轻轻摁入小巧粉嫩的肛菊。
霁儿娇喘着尖叫一声,神智忽醒,气得回过双臂,一手揪住那不走正路的家伙、一手捣着后庭,大声抗议:「不……不是那边!」见耿照一脸无辜,又羞又恼,鼓着娇红的腮帮子,气呼呼道:
「哎哟,笨死啦!我……我自己来!」
支起膝盖,剥一声将龙杵退了出来,转身反跨在他腰上,粉嫩汗湿的屁股蛋正
对着耿照,自抓怒龙塞进蜜缝,呜咽着一坐到底,颤着吐了口长气,又按着他的膝腿摇晃起来。
这角度十分特别,阳物的弯翘恰与膣腔相扞格,又插得极深,刨刮感格外强烈,泌润稍有不足便觉疼痛。
霁儿源源不绝、浓稠如蜜膏的爱液在此时发挥了作用,才动得几动,出入便十分滑顺,阳物以前所未有的角度嵌入穴中,连撑挤顶撞的部位都不尽柏同,撑过了初时的害怕不适,益发套得狂野奔放。
她本想好生唤些淫冶的字眼,显示自己也是谨守妇道的女子,不料这「倒骑驴」的交合姿势委赏刮人,三两下便重新接起了峰峦起伏的快感波段,层层堆叠,来得更加强烈。
「喔、喔……好……好大!相公……相公好硬、好硬啊!啊、啊……顶……顶到了……啊、啊……里边好酸……呜……呜呜……呀、呀……霁……霁儿…霁儿……啊……啊」
耿照见她雪白的小屁股被插得泛起娇红,两瓣浑圆的臀弧间嵌着一根湿亮肉柱,
玉蛤口的一小圈肉膜套着杵身上上下下,尽管少女摇得活像一匹发情的小母马,肉膜却箍束得有些艰辛,仿佛硬套了只小鞋,每一进出都在阴茎底部刮出一圈乳白沫子,气泡「滋滋」汩溢。
霁儿茂盛的毛发沾满乳浆,鬃刷般不住扫过他鼓胀的囊袋,绷得滑亮的表面布满青筋,敏感得无以复加。耿照已不想忍耐,按着她的腰眼向前一推,用膝盖将她大腿架起,用力狠顶起来!
「啊……啊啊!不、不行!这样……不行!会……会死掉……啊……啊啊……啊!」
少女青蛙似的夹在爱郎的膝掌间进退不得,无处可躲,被插得膝弯脱力,粉嫩的屁股肉颜如雪浪,两只小手揪紧榻被,叫得呼天抢地,任谁听了,都无法质疑她是何其「恪守妇道」。
「藓……霁儿要飞了、霁儿要飞啦……相公……呜……呜呜……霁儿不行啦……啊……啊啊!」耿照压着她一贯到底,勃挺的怒龙不断胀大喷发、胀大喷发,一跳一跳的像要挤裂窄小的蜜缝,滚烫的浓精射得她满满一膣,填满了细
小的花房。
霁儿被烫得身子一搐,同时也攀上了高峰。
一股温润的液感挟着逼人的快美漫出身下,酥茫中霁儿想起——总管的盼咐,为求受孕,切不可让相公的阳精漏出,要尽量在身子里多停留些时候才好。
她拖着高潮正烈的娇疲身躯,勉强挪动小手捂住蜜缝,才发现相公的巨物一点也没见凋萎,仍是满满插着她,哪有半滴精水漏得出来?
那逼疯人似的温热尿感仿佛是从蛤珠附近喷出的,她也不知是什么,既非阳精外漏,便有机会怀上相公的孩子,不禁又羞又喜,又是满足,俯身片刻,晕晕迷迷得小脑袋瓜一恢复运转,忽想起还有句紧要的淫语没来得及说。
幸好她够机伶,没忘掉。馎儿干活儿一向是有板有眼,绝不偷斤减两的。「……相公,你弄……弄……弄死霁儿啦!」
【第十六卷:血河妖燹】第七十七折:宜在上位,提借锋芒
霁儿年轻体健,但毕竟比不上碧火神功的根基,好半天才从猛烈的快感中稍稍清醒,拖着酥疲的身子浸水拧巾,服侍相公清洁更衣。
耿照着好靴袍,正对镜整理襟袖,忽听一阵微鼾,回见霁儿伏在榻上沉沉睡去,淡细的柳眉兀自轻拧,犹带一丝干活时的认真俐落,衬与衣衫不整的娇美模样,格外惹怜。
他抄起少女膝弯,将那双细直白晰的腿儿轻搁榻上,锦被拉至她颔下。藓儿浓睫颤动,闭目低唤:「相公……」拥被欲起,谁知肩头一抬又跌了回去,柔体压风,娇躯下散出烘暖的少女体香,一句「哎哟」惊呼还含在香暖的小嘴儿里,旋又坠入梦田,这回是真的睡酣了,呼吸匀细,滑润如水的腰背温温起伏。耿照忍不住摇头微笑,陪她坐了一会儿,这才从容离去。凤銮便在左近,越浦城中岗卫异常森严,不比平日。耿照虽有镇东将军的金字腰牌,为免无端生事,仍是施展轻功飞檐走壁,远远避开巡逻军士,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枣花小院。
陈院里的下半夜一片寂然。
宝宝锦儿不在房里,榻上的锦被垫褥甚至没有压坐过的痕迹,仿佛一切都停在整整一天前的这一刻!当时他们整装待发,过程中没有人说话,如影子般在幽蓝的房间无声滑动,耳蜗里鼓溢着怦怦的心跳声,掌中汗热湿滑。明明是不久前的事,
耿照来到后院,凝聚碧火真气,刹那间五感延伸,小师父房外的回廊之前,一股淡淡的紫丁香气息里挟着馥郁温甜的乳脂香,那是他所熟悉的、宝宝锦儿怀襟里的气味。
看来为照看紫灵眼,符赤锦今夜便睡在她房里。敷药裹伤,难免袒露身体,耿照既得宝宝锦儿的行踪,又听房中二人呼吸平顺,顿时放下心来,不敢稍有逾越,信步行至中庭,避开了紫灵眼的寝居。
白额煞房中传出的呼吸声息若有似无,却未曾断绝,显然身子虽弱,却无性命之忧。耿照暗自凛起:「游尸门的续命秘法,当真好厉害!二师父将腹间血肉硬生生剜出,伤势深及脏腑,如此……怎还能活命?」望向大师父的居所,突然一愕。
房子就只是房子而已,样式陈旧、木料结实,既无遮蔽五感知觉的莫名阴翳,
盯着房门稍久些,也不再令他头痛欲裂,显是大师父受伤之后,无力再维持「青鸟伏形大法」的心术,一直以来封锁着陋屋的无形屏障已然崩溃,只消推开房门,便能一窥瓮中奇人的庐山真面目——
荒谬的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耿照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由失笑。他既不能,也不愿意这么做。
大战过后,三位师父身受重伤,却仍回到这座枣花小院之中休养,足见对他丝毫不疑。且不论三尸为此战尽心尽力,便有一丝丝辜负了这番推心置腹的坦然磊落,耿照都无法原谅自己。
悄悄退回新房,取来文房四宝,提笔踌躇半晌,才慢慢写道:「书付锦儿。记得吃睡,莫累坏自己。城主命我与将军办差,一切均好,毋须挂怀。过两日再来瞧你。夫字。」字迹工整过了头,倒像是塾生摹帖,处处透着一股认真稚气。他自己都看得脸红,一边收拾笔墨,心中暗忖:「我读书有限,实在不好。且不说慕容将军、琴魔前辈这般人物,岳宸风那厮若是目不识丁,如何知晓《火碧丹绝》秘笈的宝贵?明姑娘如非满腹经纶,怎能解破神功奥秘?可见混迹江湖,文墨与武功一般的紧要。须找机会向姊姊请教些功课,好好读书,不可再懵懂下去。」
翌日,慕容柔召集城将,正式向众人介绍了耿照。
「……岳老师因故暂离,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其职务便由耿典卫暂代。」看了耿照一眼,淡然道:「若须调动兵马,凭金字牌即可。三千人以下毋须请示,你自己看着办罢。」阶下众将—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均难掩诧异。
慕容柔事必躬亲,兵权尤其抓得死紧,调动三千兵马毋须请示,身边的亲信中向来只有任宣有此权力。岳宸风所持的金字牌虽可自由出入机要重地,但他一介幕僚无职无衔,于法调不动一兵一卒,众人奉其号令办事,多半是看在将军对他的宠信,等闲不敢以白丁视之。
耿照虽不明所以,也知慕容柔破格地给了自己极大的权力,想起横疏影的殷殷叮嘱,非但没有——丝喜悦,反而更加戒慎,抱拳躬身:「多谢将军。」
慕容柔似对他的淡然处之颇为满意,点了点头,锐利的凤目一睨,示意他向众人说几句。耿照硬着头皮环视众人,抱拳朗声道:「在下年轻识浅,蒙将军委以重任,还望诸位僚兄多多指教,大伙儿一齐尽心办差。」
众将听他说得诚恳,不像岳宸风目中无人,好感顿生,似觉这黝黑结实的少年人也不怎么讨厌,还有当夜在破驿一战中亲眼见他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地的,更是佩服他的武功胆识,纷纷抱拳还礼,齐声道:「典卫大人客气!」
适君喻杂在人群之中,视线偶与耿照交会,也只淡淡微笑,点头致意,面上看不出喜怒。
耿照心想:「不知何患子将上官夫人母女救出来了没?」适君喻虽未亲见耿照策动「拔岳斩风」的过程,却知是五帝窟下的手,以符赤锦与耿照的关系,不难推测他也有一份。
其师下落不明,耿照却安然出现在将军身边,并得破格重用,只怕岳宸风已是凶多吉少。适君喻犹能保持镇定,笑对仇敌,单是这份心性便不容小觑。但耿照并不知道他昨夜离开之后所发生的事。
适君喻率领人马赶赴五绝庄,与守军内外夹攻,加上五帝窟一方又有琼飞冲出来捣乱,此消彼长,终于漂亮将来犯的五岛众人击退,赶至鬼子镇支援时,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早已结束,现场只余稽绍仁的残尸。
程万里与稽绍仁同为适家的累世家臣,适氏没落后联袂漂泊江湖,找寻幼主,有近三十年的同袍之义、生死交情,见状不禁抚尸大哭,众穿云直卫士亦悲痛不已。适君喻不见师傅踪影,心知不妙,料想自己临阵退走,误了保护夫人的职责,任宣素与他师徒不睦,必定要参上—本。他肩负家族复兴之责,辛苦多年,好不容易打下风雷别业的根基,断不能天涯亡命,把心一横,回到越浦向将军请罪。「回来了?我正唤人去找你。」
大堂之上,慕容柔仍埋首于成摞的公文堆里,也不见落笔批改什么,一迳敲着笔管来回翻看,说话时连头也没抬,一如既往。
适君喻很了解他的习惯。慕容柔少批公文,但他花很多时间「看」。这位镇东将军是刀笔吏出身,循名责实本是强项。有鉴于前朝北帅擅离职守、竟导致国家灭亡的教训,慕容柔接手东海军务之后,逐步建立起一套分层负责的严密制度,授与各级军所年、季、月等阶段目标,若无临时调动,则各级单位须于时限内达成,并按时回报进度,做为年末奖惩依据。
须由慕容柔本人亲批的日常事务可说少之又少,军中各级目标于年初便已分派妥当,如厩司缴交战马若干、实战部队完成训练若干,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并施以连坐法,无论是主官懈怠抑或兵卒懒散,均是一体责罚,就连横向三级的相关单位亦有责任,彼此监督,环环相扣。
即使慕容柔不在东海,他麾下的十万精兵依旧日日操练,拼老命以求目标达成,成者厚赐、败者严惩,天皇老子来都没得说。一旦发生动乱,从将军府到地方卫所都有一套既定流程因应,操练精熟已近乎本能,除非作乱的就是慕容柔本人、致使东军从指挥中枢开始崩溃,否则就算央土朝廷的大军开至,这套防卫机制也会分毫不差地运作启动,击退来敌。
但只要是人经手的事,难保不会产生误差。
为使这具庞大而精巧的军务机器顺利运作、不生弊端,慕容柔采用的办法是「盯紧它」,靠的当然就是他自己。
事无大小,所有公文慕容柔都要抽检过目。因此在他手下当差异常痛苦:鸡毛蒜皮大的事也必须绷着皮干、往死里干,指不定哪天公文会突然送到将军案上,被审案似的细细检查,万一不幸出什么纰漏,便等着军法来办,几年下来,疑神疑鬼、最后畏罪自杀的,倒比实际办死的还多。
适君喻暗自松了口气。
慕容柔若要办他,不会选在这里。杀人的血腥、死到临头的屎尿失禁……这些清理起来麻烦得很,会严重影响将军核阅公文的心情。
「坐。」慕容柔随手往阶下——比,看似要合起公文与他说话,忽然剑眉一挑,白晰秀气的眉心微微拧起,随着锐利的目光在卷上来回巡梭,眉头越皱越紧,片刻才冷哼一声,在手边的纸头上写了几个字,放落卷宗。
适君喻依言坐下,审慎地等待将军开口质问。
慕容柔的问题却令他不由一怔。「槐关卫所的张济先,你认识么?」适君喻在脑海中搜寻着记忆。
他长年经营北方,与南方的军中人物不熟,所幸槐关是谷城大营附近的重要卫所之一,那张济先镇守槐关多年,官位不上不下,还算长袖善舞,前年适君喻陪同将军亲赴谷城大校,张济先在筵席上敬过他一杯酒,亲热地叫过几声「适庄主」,不像其他军中出身的要员对江湖人物那般冷淡。
他记得那张黄瘦的长脸。笑起来有些黏腻,目光稍嫌猥崽……该怎么说呢?少喝点酒,兴许将军能忍他久些。「属下记得。」
慕容柔「啪!」一声扔下了卷宗,动作中带着一股火气。「任宣受伤不轻,你明天走一趟槐关,带上我的手谕,当堂将这厮拿下,撤职查办。」「是。」这种事在将军麾下稀松平常,适君喻并不意外。「罪名是?」
「贪污。」
慕容柔以指尖按着卷宗,轻轻将它推出桌缘。
「过去三年,他每月都在火耗上动手脚。我足足忍了他三年,他非但不加收敛,本月更变本加厉,想利用凤驾东来大肆混水摸鱼,其心可诛!你当堂让他画押,宣读罪名后便即正法,通知家属领尸。我在靖波府内库收集了他三年来的不法证据,事后再补上结案即可。」
慕容柔虽苛厉,杀人却讲证据,开堂审理、备证结案一丝不苟。曾有御史王某佞上,妄自揣摩圣意,欲除慕容柔,料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谁手上没几条屈死的人命?慕容柔这厮专擅生杀、目空一切,治下冤狱必多,于是大张旗鼓地参他一本。
谁知钦差御史团浩浩荡荡开入靖波府,才发现每一桩死刑都备齐了卷证画押,—丝不苟的程度怕比夫子治史还严谨,竟是无懈可击。
王御史摸摸鼻子想开溜,慕容柔却不让走了,扒了衣袍投入狱中,反参了他一本。有人向承宣帝献策,命慕容柔将王某解回平望都发落,料想以慕容之偏狭,必不肯轻易放人,届时再安他个「擅杀钦差」的罪名,御史王大人也算死得其所了。
任逐桑听闻此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八百里加急的诏书已阻之不及。没想到这回慕容柔好说话得很,竟乖乖放人,只临行前一晚独自走了趟大牢,附在王御史耳畔说了几句,便即含笑离开,半点也未留难。
谁知大队才走到平望都外的五柳桥朝圣关,王大人趁着夜里无人,在房中悬梁自尽了.
有人说是给慕容柔暗杀的,但天子脚下,禁卫森严,岂容镇东将军的刺客无声来去?谁都知道王御史乃借刀杀人计之「刀」,圣上只欠一个发难的借口,慕容柔可没这么笨。果然刑部、大理寺翻来覆去查了半天,最后只能以自杀定谳。
民间因此盛传:是慕容柔在王大人的耳边下了死咒,教他活不过五柳挢。那几年「小心镇东将军在你耳边吹气」成了止儿夜啼的新法宝,风行天下五道,嘉惠无数父母,也算是一椿逸话。
先杀人再补证结案,虽然证据确凿,似非慕容柔的作风。
适君喻小心问道:「张济先铁证历历,死也不冤。只是,将军为何执意于此时杀他?皇后娘娘的凤驾便在左近,临阵易将,难免军心浮动……」
「正因皇后娘娘在此,我才饶不了他。」慕容柔打断他的话,淡道:「人皆说我眼底颗粒难容,我不辩解。但豢养鹰犬,岂有不舍肉的?食肉乃兽禽之天性,懂得护主逐猎,便是良鹰忠犬,争食惹祸不识好歹,还不如养条猪。张济先分不清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所以我不再容忍。」适君喻闻言霍然抬头。慕容柔却只淡淡一笑。
「我容忍岳宸风多年,只因我用得上他,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此番他公然袭击夫人,不管是什么原因、以后还回不回来,这里已容不得他。
「况且,我之所以能够容忍他如许之久,其中一条,乃因他养育你成人,传授你武艺。若非如此,他可能更早便已逾越了我的容忍限度。」白面无须的书生将军低垂眼帘,望着阶下错愕的青年,神情宁定,一字一句地说:
「君喻,适家乃碧蟾王朝的将种,可惜到你父祖一辈已无将才,然而他们手下虽无兵卒,依旧以身殉国,与辉煌的白玉京同朽,情操伟大,不负乃祖之名。你是你家期盼已久的将星,若然早生六十年,挥军北抗,说不定如今犹是澹台家之天下。岳宸风于你不过云烟过眼,我对你期盼甚深,莫要令我失望。」心弦触动,适君喻为之默然,久久不语。
岳师对他虽有养育造就之恩,但《紫度雷绝》只传掌法不传雷劲,藏私的意图明显,五绝庄沦为淫行秽地,自己纵使未与同污,将来始终都要面对。这几年他在北方联络豪杰、训练部下,辛苦经营「风雷别业」,岳师不但罕有援手,言语间还颇为忌惮,若非将军支持,难保师徒不会因此反目……细细数来,才知两人间竟有这么多嫌隙。
岳宸风与五帝窟的牵扯他一向觉得不妥,只是深知师父脾性,劝也只是白劝,不过徒招忌恨罢了。鸩鸟嗜食毒蛇,终遭蛇毒反噬,五帝窟的反扑乃意料中事,问题在于他有没有必要舍弃将军的提拔、舍弃得来不易的基业,来为师父出一口气?稽绍仁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黑脸忽浮上心头,胸中不由一痛。——我还的够了,师父。就……就这样罢。
年轻的风雷别业之主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权衡轻重,终于拱手过顶,长揖到地:「君喻愿为效死命,以报将军知遇之恩!四位师弟处君喻自有区处,请将军放心。」仿佛早已料及,没等他说完,慕容柔又低头翻阅卷宗,暗示谈话已经结束。适君喻不由一怔:换作是他,就算不立即派兵接管五绝庄,至少今夜也不该放任自己从容离去。慕容柔甚至没要求他住入驿馆,以便就近监视。
这是收买人心,还是毫无所惧?适君喻眯着眼,发现自己跟在将军身旁多年,贪婪地汲取这位当世名将的一切,不厌涓滴如饥若渴,依然看不透此人,一如初见。总算他及时回神,未做出什么失仪之举,躬身行礼:「君喻便在左厢候传。将军万金之躯,切莫太过劳累。少时我让人送碗参茶来。」倒退而出。慕容柔凝神阅卷,思绪似还停留在上一段对话里,随口「嗯」了一声,片刻才道:「对你,我从没什么不放心的。你也早点歇息。」
慕容柔召集会议,向来听的多说的少,如非紧要,敢在他面前饶舌的人也不多,集会不过一刻便告结束,镇东将军一声令下,众将尽皆散去,堂上只余耿、适二人。适君喻迈步上前,随手将折扇收至腰后,抱拳笑道:「典卫大人,从今而后,你我便是同僚啦。过去有什么小小误会,都算君喻的不是,望典卫大人海量汪涵,今日尽都揭过了罢。」
耿照不知他弄什么玄虚,不动声色,抱拳还礼:「庄主客气了。」便转向金阶上的慕容柔,不再与他交谈,适君喻从容一笑,也不觉如何窘迫。慕容柔对适君喻吩咐了几件事,不外乎加强巡逻、严密戒备之类,适君喻领命而去。耿照呆站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启禀将军,那……那我呢?」慕容柔从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抬起头。「你什么?」「小人……属下是想,将军有没有事要吩咐我?」
慕容柔冷笑。「岳宸风还在的时候,连君喻都毋须由我调派,何况是他?我今日算帮了你一个忙。
「我希望你为我做的事,昨儿早已说得一清二楚:凤驾警跸、代我出席白城山之会,以及蠃取四府竞锋魁首。这些你若都有把握完成,你要光屁股在街上晒太阳我都不管,若你掂掂自己没这个本事,趁我没想起的时候,你还有时间做准备。因为在我手下,没有『办不到』这三个字。」
明明知道他身无武功,但慕容柔的视线之冷冽逼人,实不下于平生所遇的任何一位高手,连与岳宸风搏命厮杀时,都不曾有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威压之感——耿照忍不住捏紧拳头,强抑着剧烈鼓动的心跳,才发现掌心早已湿滑一片。
——这样的感觉叫「心虚」。
在耿照迄今十八年的人生里,并不知道站上这样的高度之后,自己应当要做些什么。
像横疏影、慕容柔,甚至是独孤天威那样使唤他人看似容易,一旦没有了上头的命令,少年这才赫然发现:原来要清楚地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又要一一掌握「别人该做什么」,居然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站的位置越高,手边能攀扶的越少,举目四顾益加茫然。
慕容柔也不理他,继续翻阅公文,片刻才漫不经心道:「妖刀赤眼的下落,你查得怎样了?」
耿照悚然一惊,回过神来,低声应道:「属……属下已有眉目。」
慕容柔「哼」的一声也不看他,冷笑:「『已有眉目』是什么意思?知道在哪儿只是拿不回来,还是不知道在哪儿,却知是谁人所拿?独孤天威手底下人,也跟他一样打马虎眼么?废话连篇!」
此事耿照心中本有计较,非是虚指,反倒不如先前茫然,一抹额汗定了定神,低头道:「启禀将军,属下心中有个猜想,约有七八成的把握,能于时限之内查出刀在何处、又是何人所持有。至于能否取回,属下还不敢说。」
慕容柔终于不再冷笑,抬头望着他。「这还像句人话,但要为我做事,却远远不够。岳宸风不但能查出刀的下落,就算杀人放火,也会为我取来,若非如此,所得必甚于妖刀。」
威震东海的书生将军淡淡一笑,目光依旧锋利如刀,令人难以迎视。「这问题与你切身相关,所以你答得出,但,下一个问题呢?倘若我问你越浦城中涌入多少江湖人物,他们各自是为何而来,又分成什么阵营、有什么立场……这些,你能不能答得出来?」
耿照瞠目结舌。
蔑笑不过一瞬,慕容柔目如锋镝面如霜,带着冷冷肃杀,望之令人遍体生寒。
「耿典卫,无权无势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手握大权之时,才发现自己不配。我给了你调用三千铁骑的权柄,现下越浦内外都等着看,看你耿某人是个什么人物。我能告诉你该做什么,但如此一来,你就不配再坐这个位置。你明白么?」「属下……属下明白。」
耿照听得冷汗涔涔,胸中却生出一股莫名血沸,仿佛被激起了斗志,不肯就此认褕。
「很好。」慕容柔满意点头。「出去罢,让我需要的时候找得到你。你夫人若有间暇,让她多来陪陪拙荆,我给她那面令牌,可不是巡城用的。」
耿照大步迈出驿馆,心中的彷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飞快运转的思绪。昨日在精密的策划、好运的护持,以及众人群策群力之下打败岳宸风,镇东将军授予他的金字牌权柄,还大过了岳贼所持……但,耿照仍不算胜过了那厮。非但
不能取岳宸风而代之,甚至可以说是远远不如。
——除了武功,还有什么是岳宸风有、而我没有的?
耿照边走边思考,凭借腰牌通行无阻,守城的城将见是他来,不敢怠慢,备了一匹腿长膘肥的饰缨健马并着两名亲兵,说是供典卫大人使唤。耿照也不推拒,只问:「城外可有什么空着的驻地,可供使用的?」
那城将想也不想,指着前方不远处道:「此去三里开外有个巡检营,供谷城大营人马调动时驻扎之用,屋舍校场一应俱全,闲置已久,平日胡乱堆些粮草器械。典卫大人要去,末将让他俩带路。」
耿照摇头:「不必了。劳烦将军唤人将营舍稍事情理,粮草留置原处即可,我有用途。」跨上金鞍一路出得越浦,来到阿兰山的山脚附近,风风火火驰进了谷城铁骑的驻地。
不算栖凤馆外的三百骑,此间尚有铁骑两千七百余,碍于皇后娘娘的禁令,无法开拔上山增防。领兵的于鹏、邹开二位,乃是谷城马军骁捷营的正副统领,于鹏才在越浦朝会上见过耿照,也只早他一步退抵,马未卸鞍人未脱甲,听得辕门通报,
偕副统领邹开出来迎接。
三人寒暄一阵,于、邹二人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想是自恃军旅出身,资历齐整,对将军跟前莫名窜起的少年红人实在拉不下脸奉承,迫不得已才应付一二。邹开留守驻地,没能亲见将军向众将布达人事,更不知顾忌,片刻已觉不耐,索性一拱手:
「典卫大人专程跑一趟,不会是来找我们哥儿俩话家常罢?有什么贵事,大人直说便了,我们还得巡逻操练,恕不久陪。」于鹏皱眉道:「老邹!忒没规矩。」转头陪笑:
「典卫大人有所不知,本营忝称精锐,操课较他营繁重,弟兄们虽驻扎在外,仍须严密操练,不敢违了将军的期许。大人若无指示,请恕末将等告退。」耿照连连称是,笑道:
「既然如此,在下便直说了。有两件事须请一一位帮忙:其一,我想向贵营商借三百鐡骑,改驻越浦城中,听我调遣,统领指派一名队长向在下负责即可。平时无事,便由他们自行在卫所中训练,必不耽误。」
两人纵使不情愿,也不敢违逆将军的金字牌。于鹏干咳两声,点头道:「大人打算几时交割人马?」耿照道:「现在就要。待皇后娘娘起驾回銮,自当如数奉还。」于鹏无话可说,唤来一名少年军官叫罗烨的,当面交付任务。骁捷营不愧为东军劲旅,不多时三百名武装骑兵已在校场整装列队。那罗烨年纪跟耿照差不多,唇上青渣细细,青白瘦削的脸上犹有一丝稚气,模样颇为端正,可惜右颊有道从耳际到下颔的刀痕,因此破了相。
历来宦途通达,「相貌端正」是要件之一,文臣武弁皆然。罗烨脸孔如此,兴许一辈子就只是个队长了,于鹏派他统兵,可见敷衍。
耿照也不在意,跨上马鞍,对于、邹二将道:「至于第二件事,便麻烦两位多费心了。夜间视线不明,难免有所疏漏,须派遣斥候细细侦察,与我回报。」两人随口应付,一望便知无心。
大队开拔,一路往阿兰山行去。那少年队长罗烨越想越不对,忍不住开口:「典卫大人!我等奉有严令,不得靠近阿兰山道。再才续前进,不免与京城金吾卫的人马遭遇,恐生事端。」扬鞭一指,果然前方山脚飘起烟尘,金吾卫所设的
岗哨似有什么动静。
耿照不欲生事,带上这支骑队,不过是防患未然,点头道:「你们在此间稍事休息,我一个时辰内必回。金吾卫若来寻衅,便说是奉将军之令,巡逻至此。」连亲兵也不带,单骑驰上阿兰山。途遇金吾卫士盘查,便亮出流影城令牌,称奉城主
之命赴栖凤馆,居然无往不利。
耿照心中叹息:「看来金吾卫也不过尔尔。堂堂京城禁卫,素质与东海骁捷营相比,直不可以道里计,皇后娘娘一路东行居然无事,靠的是谁?」想起昨夜那翘
胡汉子的无双快剑,又是一叹。
来到莲觉寺王舍院外,还未下马,檐间乌影一闪,一抹苗条的紧身衣影消失在转角处。耿照心念一动,策马缓行,沿着外墙来到一段树荫幽深处,系好坐骑,施展轻功踏越高墙,落地时见数名黑巾覆面的女郎已分占墙、檐、廊间等各处险要,
将他团团围在中心。
耿照前日来见漱玉节,邀她加入行动,当时潜行都戒备虽森严,却无今日之剑
拔弩张。他心知有异,抱拳打了个四方揖,和声道:「我欲见宗主,烦请诸位姊姊
代为通报。」
一人越众而出,斜背布包,系带横过乳间,更显出双峰挺凸,浑圆饱满。黑衣密密裹出一把圆腰,梨臀腴翘,覆面巾上露出两只杏核儿似的大眼,粗浓的柳眉倒竖,衬与犀利的目光,说不出的精悍。
耿照一眼便认出她来,冲伊人点头微笑。「绮鸳姑娘好。」绮鸳「哼」的一声转开视线,皱眉道:「好什么?跟上!」没等他回话,迳往内院行去。
五帝窟昨日方经历一场大战,正待休养回复,王舍院内悄无声息,间或点缀着一阵阵的微风清徐、燕雀啁啭,朝阳映照在天井碧油油的菜蔬团畦之间,静谧之中更显悠恬。耿照跟在绮鸳后头信步而行,颇为惬意,不觉放慢了步子,距离一拉开,目光恰落于她腰下,旋被两团浑圆挺翘的玉股所攫。
行走之间,绮鸳结实的大腿支着梨形翘臀,左旋右拧、不住扭动,每一款摆都带着强而有力的顿点,臀腿的肌肉线条绷出裤布,既健美又协调,宛若羚羊一般,充满原始的野性,可以想见这副胴体跨骑在男子身上抬臀杻腰、忘情驰骋时,将会
是何等的销魂热辣。偏偏她又非刻意作态,臀股之美衬与无心之媚,益发诱人。
琼飞的俏臀也是无比弹手,然而身形犹带一丝女童稚气,翘是够翘了,身板却稍嫌窄小,青涩未脱。绮鸳的臀形则如一枚熟透了的薄皮鸭梨,圆滚滚、肉呼呼的,肌束紧宵,无论野性或魅力都远胜过半生不熟的黄毛丫头。
绮想不过—瞬,耿照脸烘耳热地回过神,不禁暗骂:「我与绮鸳姑娘素昧平生,岂……岂能有这般想头?当真荒唐!」他近日对女子的欲念极盛,纵使有宝宝锦儿陪伴,夜夜摆布得佳人死去活来,仍时常生出莫名欲火,对女子总是浮想翩联,似难餍足。
本以为男女合欢是天性,女子胴体妙不可言,尝过个中滋味,自是难以忘怀,时日一久,这才渐渐起了疑心。他自知定力大不如前,不敢多看,加快步伐赶上前,与绮鸳并肩而行。
绮鸳入院后卸下黑巾,甜美的圆脸一览无遗,却始终皱着眉不假辞色,见他硬蹭过来,神色更是不善,快步拉开距离,不欲与之相偕,谁知走没几步又被追上。两人便这么并行、拉开,又并行、拉开……僵持一阵,绮鸳突然跺脚停步,霍
然转身,耿照的鼻尖差点撞上她高高的额头,猛嗅得一阵幽淡薰香,低头见她鼓着腮子瞪眼,只差没踮起脚尖咬下他的鼻子来,气冲冲道:「你干什么?」
耿照窘得半死,总不好说「我在后头会忍不住掐你屁股」,支吾半天,脑中灵光乍现,硬着头皮道:「我……我是想问……阿、阿纨姑娘她……她身子可好了?」绮鸳听他惦记阿纨,容色稍霁,旋又蹙起眉头,没好气道:「待会儿你自己看就知道了,有什么好问的?」圆腰——拧,扎在脑后的长马尾差点抽了他下颔——记,迳自「登登登」地大步疾行。耿照心想:「她干嘛老这样气呼呼的?」
两人在廊庑间绕来绕去,耿照嗅着空气中淡淡的紫檀香烟,心中一动,又开口唤她。「绮鸳姑娘!我想去冷敕使灵前给他拈香磕头。如不麻烦,烦请姑娘带路。」绮鸳不耐停步:「就是麻烦!你要上香,黄岛还未必领情。哪来忒多腻歪!」耿照一路行来均不见黄岛之人,料想其中必有蹊跷,又道:「那我先去给昨儿在五绝庄牺牲的潜行都诸位姊姊上香好了。不知灵堂何在?」绮鸳抬眸睨他一眼,似觉这人既烦又怪?但又不像单纯的敌视或讨厌,眸中神思复杂,难以看透,片刻
才道:
「不必了。我们潜行都之人性命短暂,来去便似一阵风,死都死了,还弄些没
用的做甚?没什么灵堂牌位,烧成一把净灰,随处散了。宗主吩咐,你来先去见她,走罢!」转头迈步,再不与他说话。
漱玉节在花厅中等候,一见他来,随手放落青花瓷杯,敛衽起身:「有劳典卫大人跑一趟。」玄素相间的衫裙裹着丰满有致的娇躯,举止雍容,气质高雅,贸难与昨日出手迅辣、剑毒如枭的黑衣丽人想作一处。
两人分宾主位坐定,绮鸳使人端茶奉点,不待宗主吩咐,便即退出。漱玉节生性谨慎,即使花厅里外更无旁人,仍不急着说事,殷勤招呼耿照用茶,随口谈笑。耿照潜运内力,先天胎息之所至,十丈方圆内动静无遗,听得绮鸳轻盈有力的步子走远,率先开口:
「昨日幸有宗主,才得诛杀岳贼。」漱玉节淡淡一笑。「五绝庄一役,乃土神岛何神君全力支援,我只在后头指挥坐镇,不敢居功。」言下之意,不欲再提蒙面之事。耿照点头:「少时我想替冷敕
使上炷香,他于我实有救命之恩。」
漱玉节摇头。「只怕眼下不太方便。」「宗主的意思是……」
「百年以来,五帝窟当家作主的一向是红岛符家。这十余年间,先是苍岛肖龙形作乱,后岳宸风鸠占鹊巢,如今符家只剩锦儿这根孤苗,我料她无意于此。岳宸风一去,外患已除,黄岛何家、白岛薛家未必愿意继续奉我为主。」漱玉节淡然道:「今儿一早,黄岛便派人沿江搜索,薛老神君若非伤重,只怕也闲坐不住。我的号令已出不了这座静院,待岳宸风的尸首打捞上来,帝门的争权之战便要再开,纵使我不愿走到这一步,形势却由不得我。」耿照虽有准备,听着仍不免错愕。「来得这……这样快?如此说来,岳宸风岂非不该杀了?」漱玉节轻摇螓首,「那厮作恶太甚,就算须冒着五岛分裂的危险,也必先将他铲除,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杀了他。如今,要延缓帝门内讧爆发,只要有两样东西始终未现,众人投鼠忌器,便不会鲁莽行事。」
不用她说耿照也知道。岳宸风的尸体,以及五帝窟的至宝——化骝珠。「岳贼的尸首迄今未现,也不知是幸与不幸。」漱玉节抿嘴笑起来,微眯的眸里掠过一丝少女似的狡狯,端庄之中忽现俏皮,更添丽色。
耿照忽有些迷惑:帝窟宗主、骚艳狐狸、剑法毒辣的蒙面刺客……到底哪一个才是这名华服美妇的真面目?抑或……这些都仅仅是她的一部分而已?
「妾身以为,典卫大人此际不应置身险地,若教黄岛或白岛知晓『那事』,对大人、对敝门俱都不好。」
站在漱玉节的立场,一日不确定岳宸风已死、一日不知化骝珠下落,黄岛与白岛有所顾忌,便不敢轻易发难,对她的宗主大位产生威胁,因此「维持现状」对她最为有利。其余二岛则不同,它们求的恰恰是「改变现状」,一旦知道化骟珠在耿照丹田之中,杀人取珠的诱因肯定强过了不求改变的漱玉节,五帝窟立时由耿照的盟友变为敌人。
漱玉节当然也可以杀他赌赌运气,看能否完好如初地取出珠子,但这非是「最大的利益」——除了化骝珠,耿照此番上山,还向她展示了另一样诱人的筹码。
成熟的美妇人从中读出了彼此合作的可能性,微微一笑,明明身姿未变,眉眼问忽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冶丽,周身散发温软诱人的甘美气息。「典卫大人带了三百鐡骑前来阿兰山,是信不过妾身,怕妾身下毒手么?」
这样的变化相当微妙,甚至说不上烟视媚行,解作「释出善意」亦无不可,但耿照仍觉得不舒服,淡然道:「以宗主的身手,尽可将我一剑穿心。我并无岳宸风的能耐。」
漱玉节被戳中痛处,笑容微凝,旋又恢复先前的清冷自持,微笑道:「典卫大人客气。一对一交手,妾身并无胜过大人的把握。典卫大人武功进步之速,实令人匪夷所思。」
耿照也不欲逼人太甚,正色道:「帝门在宗主的领导下休养生息,不生动乱,我所乐见,相信符姑娘也不愿五帝窟自毁基业,没在岳宸风手底下消亡,反坏在自家人的内斗之中。」从内袋取出将军府的金字牌,搁上扶几:
「镇东将军授我权柄,还在岳宸风之上,可任意调动铁骑三千,毋须请示,希望我能取代岳宸风在幕府中的地位。为此之故,我需要宗主的协助。」
漱玉节眯起一双姣美明眸,猫儿似的抿嘴微笑。自交谈以来,这是她初次露出感兴趣的模样,甚至忘了要稍加掩饰。或许易地而处,当她手握三千精骑、可任意驱驰不须请示时,她会选择直接踏平五帝窟以解除威胁,而非前来寻求合作。少年的提议未免也太有趣了。
「我希望借宗主麾下的潜行都为我耳目,探听越浦各方的消息,就与从前为岳宸风所做一样。当然,她们仍归宗主调度指挥,向我汇报之事,自也须向宗主报告,只是在三乘论法结束前,暂时协助我而已。」
漱玉节低垂眼帘,抚案笑道:「这对大人有何好处?对妾身又有什么好处?」耿照道:「这能使我成为岳宸风。我若能取岳贼而代之,则宗主须用我时,如得岳宸风之臂助。若我坐不了这个位子,镇东将军另找高明,此人至好不过与宗主毫无瓜葛,若不幸又来一岳宸风,宗主有甚好处?还不如我来。」
漱玉节凝思片刻,点头道:「典卫大人所说也有道理。可惜妾身离开黑岛之时,随身只带了二十余名潜行都卫,昨日不幸折去数人,人手益发不足,恐有负大人之托付。
——还有你无端端牺牲、弃如敝屣的阿纨姑娘。这般用人,再多也不够!耿照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未说出,只摇了摇头。
「宗主行事谨慎,与岳宸风周旋了如许时日,又发现化骟珠的下落,岂能因人手不足,失之交臂?我料宗主必已传讯黑岛,悄悄将潜行都的精锐召集过来,以应其后变化。」
漱玉节「噗哧」笑了起来,拍手道:「典卫大人好精细!须瞒你不过。也罢,我手下两百名潜行都精锐,近日陆续抵达,还想该如何潜入越浦打探消息,若与典卫大人合作,这一节便再容易不过。」
耿照经慕容柔指点,才知自己与岳宸风之间,最大的差别并非武功高低。岳宸风武功盖世,单打独斗,世间少有能人敌,又何须汲汲营营,谋夺虎王祠、五绝庄,乃至五帝窟的基业?盖因浪迹江湖四处闯荡,一人一身足矣,若想要成事,却不是单抢匹马能做得到。
试举情报一例:掌握消息不仅要人手,还不能是毫无经验的生手,要培养一支可靠的情报班底,须耗费多少银两心血,以岳宸风之能,也无法凭空生出,于是将
黑岛代代相传的潜行都占为己有,掌握各方动态,才能胜任镇东将军的武僚首席。
要取岳宸风而代之,这便是第—步——拥有能遍照越浦、甚至洞悉天下四方的灵敏耳目。
漱玉节答应得爽快,耿照料她必有后着。两人击掌为誓,又商议了联系指挥等细节,果然漱玉节嫣然一笑,纤指细抚几面,垂眸道:
「典卫大人不比岳贼,在『那个』平安取出之前,也算自家人了。妾身想给大人安排一位贴身保镖,一方面回护那物事周全,一方面也可做为傅递消息的枢纽。」
「不用了,我会另在城内安排一处基地,供潜行都诸位姊姊落脚,亦可充当指挥联络之处。」
漱玉节笑道:「妾身明白典卫大人心中顾虑。」自怀里取出一卷帛书,细娟兀自留着贴肉的温香,令耿照不由自主想起她那条冶艳的枣金红肚兜。他强抑心猿意马,接过展读,赫见帛上以娟秀的字迹写着两行地址,竟是斋花小院!
他猛然抬头,正迎着素衣丽人的清雅恬笑,沉声道:
「宗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妾身的诚意。」漱玉节敛起笑容,正色道:「我也算看着锦儿长大了,心疼她这些年吃的苦,对她以及游尸门,我无一丝恶意,安排人手在你身边,除了方便你指挥潜行都,更为保障我帝门存续。」
耿照见她说得郑重,闭口不语,只是浓眉紧蹙,神色依旧沉凝。「典卫大人自以为天下无敌么?」「我从未如此想过。」「抑或大人常居安乐,平日绝不涉险?」「要找处境比我危险的,恐怕也不多。」耿照苦笑。漱玉节含笑抬眸,眼中却无——丝笑意。「倘若典卫大人不幸身故,『那物事』须得如何?」耿照一时接不上话,沉默以对。
「我做这样的安排,是为了在危急时,有人会不计代价、不顾生死地保护你,甚至以身相代,万一典卫大人不幸身亡,也有人会毫不犹豫地剖腹取出「那物事』。此非为了大人,而是为我五帝窟数百年的基业。」
耿照想了又想,的确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她在此事之上让步已多,自己若有不测,宝宝锦儿可会果断地划开他的腹腔,哪怕只有十不存一的机会,也要保住帝门纯血的来源?答案恐怕并不乐观。他并没有考虑太久。「宗主所言成理,我没话说。」
「多谢典卫大人成全。」漱玉节笑了,杏眼眯得活像头叼鱼的猫。耿照又在她眸里望见那既危险又顽皮的狡狯光芒。「妾身安排的这人,一定让大人满意。」起身轻拉屏风畔的红丝线,一阵清脆悬铃迤逦而出,要不多时,猫儿似的娇健步子无声无息停在门外,若非身怀碧火功,耿照几难辨得。漱玉节轻轻击掌。「进来罢,弦子。」
【第十六卷:血河妖燹】第七十八折:为谁减枝,刹那空华
咿呀一声,苗条的身影推门而入,瓜子脸上仍是淡漠一片,丝毫不见起伏。漱玉节笑得不怀好意,仿佛恶作剧得逞,料定他决计不会拒绝弦子。
枣花小院已被潜行都探悉,漱玉节向他出示帛书,除了表示对符赤锦及三尸无有恶意,背后更隐含着威胁之意:一旦耿照拒绝提议,双方合作生变,漱玉节会对枣花小院采取什么行动,绝非人在山上的耿照所能阻止。
漱玉节的手法令他心生恶感,那样不加掩饰的得意也是。但眼下却非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耿照强抑不满,冲弦子点了点头:「弦子姑娘好。」弦子静静垂首侍立,也不答话,宛若骨瓷人偶。
漱玉节收起少女般的俏皮得色,优雅地做了个手势。
弦子从怀里取出一只厚厚锦封,双手捧到耿照面前。
锦封里贮有一纸朱印文书,似是房产地契一类。
「这是……」
「一点小小的赔礼,请典卫大人笑纳。」漱玉节正色道:
「大人也许觉得,我以符家妹子的安危相胁,是很卑鄙的行径,这点妾身无话可说。『那物事』之紧要,已毋须妾身赘言,只要能保得此物,个人的声名荣辱何足道哉?再卑鄙、再下流之事,妾身也做得出来。冒犯之处,请大人莫与我一个妇道人家计较。」
耿照听她口气放软软,想漱玉节堂堂七玄一尊,若非为了宗脉延缤,何须如此周折?满腔不忿顿时散去大半,再难铁青着脸,只得苦笑。
漱玉节又道:「这张房契,乃是越浦城南一处物业,距离驿馆说近不近,施展轻功来去不过盏茶工夫,正合大人使用。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送给典卫大人,兼做妾身么下这一帮丫头的落脚之地。」
耿照本想推辞,转念想:「枣花小院既不能待了,换个大一点的地方也好。明着在我眼皮子底下,伸手可及,出了事也好照应。」将房契收入怀里,拱手称谢。
他先前来时并未见到阿傻,说是伊大夫正替他治疗双手,谁也不见。连日来甚是挂念,便又问起。
漱玉节笑道:「大人自己看罢。妾身纵千言万语,也说不尽伊大夫鼓术之神奇。不过伊大夫性格古怪,我先与他打声招呼,大人在此稍坐,妾身得伊大夫首肯之后,便唤人来请。」耿照一听阿傻双手治好了,喜不自禁,连连点头,片刻忽想起一事,又道:「宗主如不介意,在下想探望一下阿纨姑娘。」
「喔?」漱玉节停步回头,莹似白玉观音的美丽脸庞依稀透着晨光,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典卫大人可真是多情哪!也罢,总比薄幸得好。」
耿照窘得面红耳赤,干咳几声,结巴道:「我……不是……这个……阿纨姑娘总是为了我……不!这个……在下是说……」
漱玉节「噗哧!」抿嘴一笑,足绕香风,提裙漫出厅去。回见弦子跟来,轻挥柔荑:「不必啦,从今而后,你只跟典卫大人,直到任务结束,一步也不许离开。明白么?」弦子低声应道:
「明白。」
花厅里只剩两人,弦子垂首怔立,始终不发一语。耿照不免尴尬,抓了抓头,赧然道:「没想到宗主竟派你来。要你别跟着我,只管做自己的事就好,想上哪儿玩就上哪儿玩,时候到了,咱们再串一串回报宗主……你恐怕不会答应吧?」
弦子眉头一蹙,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
「为什么要这样?」
耿照笑道:「跟着我,你会很无聊的。况且,我不能跟别人解释你的身份来历,这样也很麻烦。」弦子似是听懂了,倒显得一派宁定,胸有成竹道:「你要的话,我不会让人看见。」
耿照哑然失笑,忽听窗棂外轻敲两下,绮鸳推开镂窗,探进大半个身子。
「你答应我的事,还算不算数?」
耿照点头。
「自然算数。」
「那好。」她四下眺望,低声道:「跟我来。快点!」见耿照微露迟疑,顿戚不耐:「花不了多少时间的。动作快些,才能赶在宗主前头回来。」耿照想想也是,漱玉节并未正面回应他探望阿纨的请求,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再无犹豫,起身越窗而出。
弦子也一闪身跟了出来,绮鸳回头低喝:「别来!你守院门,若有动静,先来通知我们。」弦子全不理会,迳跟在耿照身后,面上冷冰冰的没甚表情。绮鸳一跺脚,暗骂道:「怪胎!」迳自领头,左弯右拐,奔入花厅左近的一座别院。
耿照正伤脑筋要跟阿纨说什么,谁知推开房门,雅致的小厢房里却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床上薄被掀开,垫褥犹温,依稀留着两瓣浑圆多肉的臀印,显是刚离开不久。房内摆设齐整,别说打斗,连一丝仓促的痕迹也无。
绮鸳越想越不对,旋风般窜出门去,「啪!」推开邻厢房门,探头一看,忍不住咒骂:「奇怪!人怎么都不见了?」身子微仰,往屋外的长廊尽头叫道:「阿缇、阿缇!」一名身穿丹红纱衣的少女出声相应,捧着清水瓷盆转出廊角,碎步而来。
绮鸳微愠道:「我让你多照看着,才没排你的任务,你跑哪去了?」
那名唤「阿缇」的少女跑得气喘吁吁,咬唇道:「给大人换水呀!也才离开了会儿不是?」见得绮鸳身后的耿、弦二人,圆睁杏眼:「这么热闹丨出……出了什么事儿?」
「阿纨不见了。你离开的时候她还在么?」
阿缇没好气地乜她一眼,迳端水盆进房,笑道:「差点儿给你吓死。她好手好脚的,上哪儿不行?穷紧张!没准儿是出去散散心啦?」将瓷盆放在几上,卷起袖管拧了毛巾,给榻上那人擦头抹脸。她十分爱笑,遣词用字虽有些针锋相对,一口一个反诘,但衬与月盘似的白晰笑脸,听来丝毫不觉刺耳。
耿照目光如电,就着绮鸳的发顶上一扫,见榻上之人面色青白、双颊凹陷,两只空洞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焦却散在虚空处,锦被上露出赤裸的胸膛,左肩密密褢着渗血的白布条,只有半截上臂,其下空空如也,正是水神岛的掌刀敕使「越王蛇」楚啸舟。
须知楚啸舟乃黑岛新一代的希望,由漱玉节精心栽培,授予帝字绝学中的上乘刀法。岳宸风出现后,楚啸舟一心打倒这位鸠占鹊巢的「主人」,忍受人所难知的艰辛痛苦,曰夜磨砺左手刀法。
谁知他先中了岳宸风的雷丹,虽被耿照、阿傻联手祓除,功体已然大损,后因琼飞任性妄为,致使左臂被断,一身刀法付诸东流。从听闻岳宸风的死讯起,楚啸舟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瞪着天花板不吃不喝,也不跟人说话。
——一旦失去目标,失去了人生所望,就会变成这样?
耿照还记得当日在王舍院的树荫中,那个一出手便将自己制服的冷锐青年,锋芒难掩,犹如一柄绝世资刀,今昔对照,难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绮鸳问不出阿纨的下落,银牙一咬,拉着耿照的袖管:「来不及啦!再不回去,怕宗主已……」忽听一把动听的喉音冷道:「怕我怎的?」
绮鸳心下冰凉,见阿缇急急奔出,挽着她回头躬身:「参见宗主!」
漱玉节从长廊那头款摆而来,髻上的飞凤步摇漾开金晕,衬与黑纱白履,雍容之外,更说不出的动人。耿照知她非如表面那般好相与,忙道:「是我央绮鸳姑娘带我来的,宗主勿怪。」身后绮鸳咕哝一声,似是嫌他多事。耿照能想像她气鼓鼓,一脸不领情的模样。
漱玉节恬静一笑。「典卫大人又不是外人,凡我黑岛辖内,皆由大人来去。来!请容妾身为大人引见。」
她身边一名胖子,白白胖胖的脸盘宛若新炊馒头,皮肤细嫩陈透红光,唇颔并未留须,着实看不出年纪,拈着素绢不住地抹汗,似是十分好洁!神色倨傲,两眼绝不看人,却不怎么令人生厌。
那白净胖子头带荷叶逍遥巾、身披邑色斜领交襟长褙子,装扮似儒似道,若能再瘦个几十斤,便多少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了。两人相偕行来,却说不上「并肩」,他的肩膀只比漱玉节的细腰稍高一些,走在苗条修长、玲珑有致的玉人身畔,益发显出五短身量,模样甚是滑稽。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血手白心』伊黄粱伊大夫,多亏有他的回春妙手,才能为令友接驳筋脉,复原双臂。」(果然是他!)
耿照双手抱拳,长揖到地。「大夫恩德,没齿难忘!我代敝友谢过伊大夫。」
伊黄粱冷哼一声,胡乱挥手:「不必。我救那小子,既非为你,也非为他,是看在宗主面上。宗主出得大礼,我也帮得乐意,你们若也拿得出这般礼物,下回手足断了,不妨多多找我。」
耿照一愣:「什么……什么大礼?」
伊黄粱道:「关你屁事?」哼的一声,懒洋洋道:「我不缺金银,生活自在,平生所好,唯女人而已。可惜!遍阅世间诸般女子风情,胃口越来越刁,此间乐趣,渐不如往昔。幸好宗主知我,否则当真了无生趣,啧喷。」
耿照听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伊黄粱自承好色、无女不欢,但一路偕漱玉节而来,休说不曾毛手毛脚,连目光都没多瞄一下,对绮鸳、阿缇,甚至明艳清冷堪称绝色的弦子也未稍稍失礼。世间,岂有这般「好色」之人?
「见你一脸目瞪口呆,便知你肤浅。」伊黄粱冷笑:
「性喜渔色,非是急色、贪色,如发情的公狗追着母狗,遍地流涎,难看至极!难不成通晓美食的饕家个个都是大胃王,餐餐要吃几斤饭么?吃得精不等于吃得多、吃得急,男女间交合享乐,亦不外如是。
「时时刻刻叼根鸡腿在口边,吃得满嘴油腻之人,你以为真懂吃么?肤浅!」
耿照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再一想又觉颇有道理,男女合欢乃世间至乐,谁不喜爱?只要你情我愿不涉侵凌,嗜色如嗜食般精细讲究,似也非不可告人之事。但漱玉节守贞自持,当然不会自作「礼物」,又不知是哪个潜行都的女孩儿倒了楣——
耿照目光一凛,冷冷盯着眼前的素裳美妇。
漱玉节笑意娴雅,装作不解,对伊黄粱道:「大夫这回操刀辛苦,妾身已备妥十数名美貌处子,待大夫兴致来时,再一一召来挑选。」
伊黄粱摇头。
「以天雷涎绩脉,不过区区事耳,要你一名美貌侍女赏玩,也尽够了。然而宗主所求,难道仅是如此?你希望那小子恢复到什么程度,是足够吃饭写字,一生与常人无异,还是舞刀弄剑,得以锻炼武艺?抑或练得一身威震武林的绝世武功,登山踏雾指点江湖……这些,都是不同的价码。」
「这个嘛……」漱玉节笑而不答,美眸望向耿照。
「伊大夫!」耿照心神激动,语声不禁微微发颤:「你是说……阿傻不但能练武,还有机会练成一身纵横江湖的本领么?」
伊黄粱冷笑:「笑话!这有何难?我连砍了一半儿的脑袋都接得回去,别听得那副泪眼汪汪、死没出息的德行!」抬望漱玉节,悠然道:
「给我半年,能教他持刀上阵,杀得江湖一流好手汗流浃背,莫可匹敌,给我一年,你的潜行都里,包管再没一个是他的对手:若有个三年五载,放眼当今刀剑榜之上,有机会一争岳宸风空出来的位子。」
漱玉节笑道:「大夫既夸下海口,代价定然不便宜。」
伊黄粱哼的一声,负手道:「我开的价码一向公道。我在那小子身上花费多少时间,雪贞便留在我身边多久,绝不多耽误她一日。」漱玉节笑容倏凝,垂着玉砌似的修长雪颈细思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断然道:
「就依大夫。」
伊黄粱也松了口气,微露笑容,察觉还有旁人,才又回复那副目中无人的神气。
看样子这名叫雪贞的女子对他必然重要,为争取她多留一刻,伊黄粱不惜接下再造阿傻的任务。漱玉节看出耿照心中所想,淡然道:「雪贞是伊大夫的爱姬,乃妾身当年所赠,算算也有……十年了罢。时间过得真快,当年之约,转眼将届。」
伊黄粱仿佛怕她反悔,又将那「雪贞」要了回去,冷哼一声。「这十年来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且不说救人医病、配制『蛇蓝封冻霜』等,光是破解那『九霄辟神丹』的药方,难道还不值么?」
漱玉节笑道:「值!怎么不值?能结交伊大夫这样的朋友,帝门上下铭感五内。我还要多谢大夫宝爱雪贞哩。」
——是什么样的女子,能令遍阅天下美女的伊黄粱念兹在兹,不肯放手?
耿照不由得好奇起来。又听漱玉节道:「……那少年得伊大夫栽培,实是万幸。却不知嘣舟能得大夫青眼,令武功尽复旧观否?」
伊黄粱怒道:「他这是心病。谁让你们把岳宸风的死讯告诉他的?就算是骗,也要骗得他爬下床来,奋力振作。最好同他说,你那宝贝女儿被岳宸风抓去了,先奸后杀,杀完了还奸尸,末了砍成十七八段喂狗……我保证三个月内,五帝窟又添一高手耳。
「现在可好,哀莫大于心死,你给我一块废柴,怎长得出树来?」
漱玉节心念一动,沉下面孔,冷冷问道:「有谁跟楚敕使说过话?我不是下令让他好好静养,不许打扰么?」阿缇被她盯得浑身发毛,嚅嗫道:「回宗主的话,昨儿少……少宗主来过,说要带敕使大人去捞岳宸风的尸体。她走之后,楚大人便不说话了。」
「就这样?少宗主还说了什么?」
「奴……奴婢不知。少宗主说话,奴婢不敢多听。」
瞧她的模样,琼飞分明说了什么,只是不堪之至,连她们都不敢多口。
漱玉节气得全身发抖,低声咒骂:「这……这个小畜生!」省起还有外人在场,忙收敛怒容,勉强笑了笑:「伊大夫,少时我再与啸舟谈谈,教他莫要灰心丧志。至于他的武功,还要劳烦大夫想想办法。」
伊黄粱兴致索然,随口应付道:「这桩说大不大,实难索价。这样,无论成与不成,你找个侍女给我。」
漱玉节喜动颜色,目光越过了耿照,忽露出一丝狡黠笑意,姣好的下颔微抬,怡然道:「大夫见她如何?她是我潜行都的精锐,身手了得,面貌清秀,亦是处子。大夫若合意,我让她服侍大夫。」指的竟是绮鸳。
绮鸳垂首而立,不知是觉得屈辱或惊恐所致,身子不住轻颤。
(这……实在是太过份了!手下又不是物品,岂可插标陈市、任人品评!)
耿照面色铁青,忍不住握紧拳头,忽明白漱玉节是冲着自己而来。
她在向他展示支配的权力。即使双方结盟合作,耿照可以任意指挥潜行都收集情报、刺探消息,但这些仍旧是她漱玉节的人,是她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如忠犬般牺牲奉献,绝无二话的死士。绮鸳、阿纨如是,弦子亦如是。
为营救绮鸳而得罪伊黄粱,直接受害的将是阿傻。漱玉节料准了耿照必定投鼠忌器,稳稳地踩着他的要害示威,下一回耿照再要插手管她手下人之事时,当牢牢记住今日之痛——
(可恶!)
谁知伊黄粱瞥了绮鸳一眼,冷哼道:「处子生涩,是我服侍她还是她服侍我?无趣!你这一个,目光不驯,野性外露,若肯花心思调教,不定有些意思。但白日里我得给你治这个治那个的,没工夫折腾,换个乖顺些的罢。」清冷的弦子、爱笑的阿缇显然不合他的心思,索性连看都不看。
漱玉节也不在意,笑道:「方才我唤的那个,大夫以为如何?」
伊黄粱略一思索,点头道:「挺好,就她呗。我懒得再挑啦。」
身后的绮鸳似是恢复镇定,连一旁的阿缇也松了口气。耿照实在听不下去了,插口道:「不若先去看看阿傻罢?数日未见,我实挂念得紧。」伊黄粱鼻孔朝天重哼一声,肥肥短短的两只手交叠,笼在袖中,冷笑道:
「想看?教你看个够。」撇下两人,迳自回头,背影浑似一枚穿衣戴帽的白面馒头,看得人饥肠辅辘。耿、漱——人并肩随行,漱玉节没事人儿似的,随口笑问:「典卫大人,你那朋友就叫阿傻么?他无法言语,妾身几次想问其出身来历,他总是一个字也不肯写,连姓名也不肯说。」
耿照摇头:「他现在没有姓名,就叫阿傻。」将岳宸风霸占虎王祠、夺人名姓的事说了,对于阿傻、明栈雪的私情自是绝口不提。
饶是漱、伊两人见多识广,也听得面色凝重,久久不语。半晌,漱玉节才长叹一声,喟然道:「岳贼行径,便说是『穷凶极恶』,似也太轻啦。幸而伏诛,否则不知还要有多少无辜之人受害。」
耿照心念一动,忙问:「是了,宗主,攻打五绝庄时,可有顺利接出上官夫人母女?」他本想说出何患子之名,顾虑到有伊黄粱在,又生生吞了回去。倒不是他信不过伊黄粱,只是岳宸风亡故后,五绝庄内尚不知有什么变化,为免拖累何患子,还是谨慎为好。
漱玉节道:「妾身正要与典卫大人说此事。据潜行都回报,接应行动原本十分顺利,但似乎是那位上官小姐不肯走。至于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说来,何患子、上官夫人母女都还在庄里了。)
岳宸风已死,五绝庄本就是上官家的基业,上官巧言纵使奸恶,有适君喻坐镇节制,庄内的形势料想不致更糟。后续须利用潜行都的刺探之能,与何患子取得联系才行——
耿照一边盘算,忽听伊黄粱道:「岳宸风这么恶,倒是一帖上等药引。」停步一指:「喏,你朋友在那儿。」三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月门前,院中草木扶疏,小轩窗里,阿傻身着雪白中单,正拈着笔管埋头写字,双手虽仍不住颤抖,握笔的姿势却与常人无异。「阿傻!」
耿照飞奔而入,两人相见,各自欢喜。
阿傻双手腕间各有一条长长的疤痕,由掌底一路延伸到肘弯,手背上也各有数条长短、方位不一的痕迹。耿照满以为伊黄粱替他切开皮肉接驳经脉,必定留有凄惨的刀疤,岂料疤痕却是极轻极淡的绯樱色泽,若非事先知情、且刀疤两侧留有缝合的痕迹,还以为是被指甲划伤之类。
「这……」他睁大了眼睛,开口时竟有些结巴:
「这是几时完成的?怎能……怎能好得这么快?」
「三天前才拆的线。」阿傻打着手势:「她们说大夫整整花了一天的工夫,弄好之后我又昏睡了一天,所以是五天的时间。」
这样的愈合速度,简直是骇人听闻了,耿照心想。
但转念又觉理所当然:伊黄粱号称续断如生,除了高超的刀法和令人不觉疼痛的麻药「死不知」之外,还须一帖能迅速止血、隔绝空气,令骨肉自行生合的金创秘方才行,否则伤口出血不止,接得好又有何用?
「可惜动刀时你正睡着,」耿照一边笑,——边打手势:「没能看到伊大夫变了什么戏法,要不学了起来,以后我们俩就靠这帖金方发财啦!」阿傻嘻嘻傻笑,不注活动着双手十指。
经雷劲活化肌肉,原本焦枯的表皮尽褪,新生的肌膺呈淡淡的粉红色,汗毛如婴发般金细柔软,指掌较常人略瘦,更显纤长,灵活度自是远胜从前,但仍看得出僵硬无力,提笔所书也是歪歪扭扭,每一笔活像蚯蚓蠕动。
耿照拈起未干的宣纸,但见墨迹纵横,却看不出写的什么。
「阿傻,你都写些什么字?」
「不是写字,是画画。」
他指着案上的一本宽册,摊开的两纸对页各绘着不同的器皿,一是豇豆红釉洗,一是青花方花觚,上头插着各式花朵长叶,姿态妍丽、勾描甚工,原来是一本花艺圆册。「伊大夫让我画的,照簿子描,一天要描一百张。他说等我能画得跟簿子里一样好,他便传授我杀那厮的必胜之法。」
耿照本想再说,瞥见月门外伊黄粱回头就走,漱玉节以眼神示意他出来,随即跟着消失在洞门之后。耿照按着阿傻的肩膀,唯恐他看漏了,一字、一字放慢速度说:「你且安心静养,别想这些。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阿傻点头,拈起笔管,又再度沉入那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与世隔绝的无声世界。
耿照出了小院,迳问伊黄粱:「大夫!他双手筋脉才刚刚接上,一天要描一百张图,难道不会太过辛苦?」
伊黄粱冷笑道:「岂止辛苦?天雷涎毕竟是外物,强埋进体内,便似箭镞留在肉里,这一截异物密密地接着掌管知觉行动的筋络,还不是一般的疼。他每动一下,就像有无数尖针在肉里戳了又戳,比死还难受。」
耿照急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待他静养恢复之后……」
「……成了个废物再重新练过?你不烦,我还嫌腻歪。」
伊黄粱怪眼一翻,抢白道:「他残废多年,筋肉早已定型,顺着现有的脉络再长一遍,仍是残废的身架,所有的工夫算白费了。疗残愈断,本是逆天之举,你以为平平顺顺、舒舒服服便能达成么?天真!」单手负后,迎风甩袖:
「这只是个开始,待他一天能描完一百张工笔花艺图,双手的筋脉、肌肉也复原得差不多,可以开始学本事啦。他这个阴阳怪气的性子,很对我的脾胃,若能有三年的时间,好生学习插花一道,就算岳宸风那厮活转过来,也能教他再死回去。」
这下连漱玉节也不禁瞪大了眼睛,与耿照一齐脱口:「插花?」
伊黄粱一脸「你们这帮土包子」的神情,冷哼道:「不然我让他描花艺圆本干什么?要看得舒心,还不如画春宫圆算了。插花插得好,杀人没烦恼,岂不閜如水东注,令人夺魄』?花爵九锡中别有天地,奥妙无穷,懒得同你们说!」
漱玉节陪笑道:「每次听大夫说话,总是这么出人意表。」
伊黄粱摇着大馒头似的白胖脑袋,咕哝道:「天地万物,莫不存道,百工技艺中以艺术为最高,连模拟飞禽走兽的姿态都能入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岂没有值得借鉴之处?宗主,不是我说你,此间慧根,你实不如雪贞矣!也难怪你那个女儿一点灵性也无,看得人没半点胃口,只想打她屁股。」
漱玉节被他没头没脑地训了一顿,居然也不羞恼,叹道:「先夫见背得早,都怪妾身家教不严,惯坏了孩子。唉!」
忽听背后一声轻呼,声音颇为耳熟,耿照转过头去,见一名身穿细白衫子的少女端了碗汤药,双颊晕红、容颜俏美,睁大的杏眼里除了惊耗之外,还透着一股莫名羞喜,更添丽色,竟是阿纨。
「典……典卫大人!」漱玉节轻咳一声,她才回过神,红晕更是爬入领中颈根,怯生生唤道:「宗主好,伊大夫好。」
耿照见她气色红润,登时放心不少,笑道:「阿纨姑娘,恭喜你身子大好啦。我适才去看你,没想却扑了个空。」阿纨害羞极了,垂颈道:「我……宗主让我来给伊大夫帮帮忙。我……我先去啦。」没等耿照开口,低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连汤药洒了小半碗也没发觉。
耿照闻言微怔,忽想起漱玉节的话,浑身一震。
这回伊黄粱却老实不客气地盯着阿纨的背影,摇头晃脑了半天,口中喷喷有声,还不时伸手比划测量,仿佛在鉴赏什么精致玩意。「瞧她走路的模样,已非处子,但破瓜不久,春情满溢,正是可人的时候。此姝不坏,很是不坏!」
漱玉节笑道:「大夫满意,那是最好啦。今晚我便让她好好梳洗打扮,为大夫侍寝。」
伊黄粱摇头。「不忙,我还有些事要做,过几天再说。有个盼头,沉淀几日,品起来更加有滋味。」
漱玉节优雅一笑,附和道:「大夫知情识趣,果是妙人!妾身真替雪贞欢喜。」她嘴上与伊黄粱说话,目光却直对着一脸愕然的耿照,神情似笑非笑,狡黠中更有一丝难言的挑衅与示威,恍若一头叼着邋物的美丽雌狐,正自对手跟前怡然行过。
漱玉节果然出手大方。
位于朱雀航的这座大宅占地广衾,重门深院,便住百来人也够了,难得的是这宅院并非闲置已久,不但家生齐备,连婢仆也一应俱全,还有几名看似待了大半辇子的老仆,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显是经营已久,非仓促购置的物业。
耿照手挽符赤锦步入大门,二十几名婢仆分作两列,恭敬垂首,齐声道:「典卫大人安好!夫人安好!」符赤锦娇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转,掩口笑道:「哎哟,好大的阵仗,真折煞奴奴啦!」
领头的是一名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双手笼在袖里,躬身趋前:「大人、夫人好,小人李绥,是这儿的总管,打理这座宅邸已有十数年啦。从今儿起,您两位便是这里的新主儿,请尽管使唤小人等,千万别要见外。」
耿照拱手道:「我不过是暂借此地落脚罢了,待诸事了结,宅子还是要归还原主的。」李绥笑道:「这小人就不知了。小人等只知,从今儿起,两位就是小人等唯一的主儿。大人与夫人若还用得到我等,小人们必当尽心伺候,若不用小人了,小人等便乖乖离开,绝不怨慰。」
这是漱玉节的宅子,里头要说不是她安排的人,也未免太难令人信服。耿照环顾众人,朗声道:「诸位放心,只要我还在这里一日,大伙儿一切如常,绝不变动,请不用担心。」婢仆等俱都露出欢容,连声称谢。
李绥本要取出帐本给他二人过目,耿照推说疲累,改日再瞧。那李绥甚是乖觉,沿途陪笑,只随口向新主子介绍宅邸,约略逛了一圈,便即告退。耿符二人往后进行去,不住打量「新居」,符赤锦笑道:
「看来骚狐狸宝贝你得紧,出手便是『金屋藏娇』,真真豪气!」弄得耿照哭笑不得。她取笑一阵,又道:「新宅易主,整批下人换掉也是常事。偏生我家相公真是好人,一个没少,通通留了下来。」
耿照正色道:「我见他们不像会武,不过是普通百姓,每个人后头都有几张嘴等着吃饭。我们又不是要长居于此,指不定十天半个月就走,何必断了人家的生计?」
符赤锦「噗哧」一声,挽着他的臂弯笑道:「是,我家典卫大人宅心仁厚,偏生我呢,就是妇道人家小心眼,专断人家的家计,饿死一户几十口的。也罢,武功能高过你的,遍数五岛也凑不出几个来,你既说他们不会武,多半是真不会啦,我还怕我走了眼。」
耿照离开阿兰山之后,并未直赴此地,而是率领三百骁捷营铁骑,前往越浦城外的巡检营驻扎。
骑兵下马脱盔之后,耿照才知情况比想像的更加严重:三百人里,十六、七岁的娃娃兵约占了三分之一,一看便知是招募不久的新兵,剩下的则是油里油气的老兵。
这些人当兵当久了,什么风浪没见过?天皇老子的帐也不买,有油水先抽,遇事能躲则躲。一伍、一班,甚至一营窝着几个,已足够带兵的官长头疼,于鹏怕是把麾下各级单位的麻烦人物都抓出来,硬生生凑足了三百之数。
那带头的队长罗烨年纪不大,领的又不是自己的兵,见老兵下马后三三两两,态度散漫,原本在驻地的整肃纪律荡然无存,气得白面更青,颊畔的刀疤隐隐跳动,拔刀吼道:「各伍肃立!大人要同大家说话!刀盔不得离手,哪个不会站的,我砍了他没用的腿!」老兵一片哗然,见他不像开玩笑,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站好。
罗烨还刀入鞘,小跑步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大人请。」耿照找了处堆高的粮袋试试叠得牢不牢,这才爬上去,大声道:「各位弟兄辛苦了……」后伍有人大喊:「几时管饭哪?」众人轰然大笑。
耿照也笑起来,待片刻众人笑累了,喧哗渐止,才续道:「……我奉将军之令,来维持越浦城内外的警跸安全,特向于、邹两位借兵,以执行任务。」慕容柔治军至严,军士们一听「将军」二字,反射似的肃静下来,人人收了笑容,几百只虎狼般的眼睛炯炯而视,一齐投向粮堆顶上的少年。
耿照暗叫一声「侥幸」,神色自若,朗声道:「今曰先请诸位在此歇息,待我召唤,便要整装上鞍,立时赶到。」将队伍交还罗烨。一名老兵指着营外远处驻马等候的弦子:「喂,大人!那小花娘是你相好么?屁股挺翘的嘛!」惹起一片怪叫。
罗烨面色丕变,却被耿照拉住,微笑摇头。
他送耿照出寨,两人一路无话,临到辕门时耿照才拍他肩膀,笑道:「要领这一帮老油条,辛苦你啦。」罗烨站得直挺挺的,臂上肌肉硬如铁铸,绝不动摇,口吻守礼却淡漠:
「领兵是属下的职责,不敢劳大人费心。」
回到越浦,耿照直奔枣花小院,向齐宝锦儿说明一切。符赤锦心思细密,直指问题所在:「老爷现下最怕的,恰恰是『疲于奔命』四字。你有了兵、有了探子,须把中枢集于一处,偏偏又不能摊在慕容柔眼皮子底下,骚狐狸的宅子很理想,我也赞成搬过去。」
耿照笑道:「除了兵和探子,我还有家眷。让你和三位师父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符赤锦心中欢喜,粉颊悄染,咬唇笑道:「嘴巴这么甜,非奸即盗!带了个小老婆回来,才这几句便想打发我?」
耿照苦着一张脸道:「宝宝,你明知我烦恼得要命,就别拿这个挖苦我啦。带着弦子姑娘,我要怎生向将军解释?今儿在巡检营里,也被那些军士拿来取笑,若要服众,恐怕还得想想办法。」
符赤锦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冷不防扬声叫道:「弦子,我知你听得见我,出来罢!」连唤几声都没反应,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乜着耿照,一副「叫你小老婆出来」的神气。
耿照头皮发麻,暗叹一声,叫道:「弦子姑娘,麻烦你现身一见。」语声方落,窗格已无声无息推开,弦子一跃而入,随手掩上窗牖,漆黑紧裹的夜行衣装扮更衬得纤腰一束,身段苗条。以耿照的灵敏知觉,也只在她动身的瞬间听到房顶的瓦片传来轻微细辔,无异于猫行雁落,足见弦子隐匿功夫高明。
符赤锦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笑道:「肩宽腿长的,正好。」回顾耿照:「我明儿准备替她几套男装,你再命人送套将军亲卫的袍服来,我替她量身改一改,包管里里外外无不服贴。」
「就……就这样?」他下巴又快掉下来了。
「就这样。」符赤锦笑道:
「以老爷的身份,不管身边带什么人,也是理所当然,旁人不会问,也不敢问。让她换上男装,不过是让你自在些罢了。慕容柔自己身边多的是江湖人,深知用人之道?他更关心交付的任务,而非是你用了什么人。要不,他就不会给老爷令牌啦。」
耿照恍然大悟。
于是就这么定了,白日里弦子换上男装,以将军府亲卫的姿态跟着他到处行动,
弦子本就高挑修长,扮起男子不致太过娇小,经符赤锦巧手妆点,俨然是一名英姿勃发、相貌俊美的少年军官。
耿、符在枣花小院多住了一夜,悄悄安排三位师父移至朱雀航大宅,安置在——处少有人去的偏院。耿照特别交代李绥,说那院子是他练功处,未经自己或夫人许可,严禁任何人接近。
耿照将后进当作潜行都的指挥中心,女郎们不分画夜,或着夜行黑衣、或乔装改扮,川流不息地进入汇报。耿照不能整天在宅里候着,弦子与他寸步不离,符赤锦又要专心照料三尸,只得让女孩们把情报写下,待耿照退回再整理消化,数日下来,积得满案零碎纸头,越看越乱,毫无头绪。
「原来不是有了探子,就能掌握消息啊!」耿照不禁叹息。
某夜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宅邸,发现书斋里灯火通明,窗纸上人影晃动,推门一瞧,屋里数名女子埋头抄录,居中一人收了剩稿观视,分门别类、有条不紊,来回踱步之间马尾甩动,充满弹性的两瓣翘臀绷出强劲有力的肌肉线条,正是绮鸳。
余人见他进来,纷纷停笔起身,喊道:「典卫大人。」绮鸳却未回头,骂道:
「干什么?继绩工作!」众姊妹听她发号施令惯了,忙不迭地坐了回去。
耿照来到她身后,还没开口,绮鸳反手扔来一摞装订好的薄册,没好气道:「今天入城的武林势力,还有城中原本有哪些江湖人活动……通通在里头。以后像这样的东西,每六时辰给你一份,一天两次,来不及看也无妨,有急事我舍派人飞报弦子。你若未交付其他任务,我们便以追踪谷城大营、东海臬台司衙门的动向,掌控城中各江湖势力,以及打探琉璃佛子行踪等四项为主。明白了么?」
这四项都是耿照目前最迫切需要的,即使身居幕中,将军调兵遣将也未必会知会他,慕容柔既把城中警跸交给耿照,那么监控谷城那厢的动静,应该最能察觉他的意圆。
绮鸳为漱玉节指挥第一线的行动,经验丰富,不只判读情报高人一等,盱衡形势的眼光也颇独到,临阵方能指挥应变。她略一思考耿照的立场,便知这四条乃是当务之急,须牢牢掌握,才能应付未来的变局。
耿照愣了一愣,讷讷道:「是……是。」
绮鸳仍是背向他。「知道了还不快出去?碍手碍脚!」
耿照见诸女竭力忍笑的模样,摸摸鼻子,正要退出,又被绮鸳叫住。
「喂!我这人不喜欢啰唆,就……就直说啦。」她仍不看他,目光瞥向一旁:
「那日谢谢你在宗主面前替我说话,虽然很多余……我可不是因为这样才来帮你的。宗主恼了我,不让我待在她身边,罚我来给你收拾烂摊。」
耿照低声道:「阿纨姑娘的事,我会想办法向宗主疏通。」
绮鸳摇头。「不必了,越帮越忙。管好你自己的事儿罢。」啪的一声关上房门,震得镂窗格格作响,犹带一丝烟硝火气。想必她此刻的表情,一定还是那样气鼓鼓的吧?
耿照边翻阅那本情报册子,一边踱回院里,进门时宝宝锦儿才刚坐下,俏脸上微带倦意,看样子也还没梳洗。一见他回来,便起身道:「辛苦啦,我给老爷打盆热水洗把脸。」
「方才进门洗过了。你也歇会儿罢,我们都别忙啦。」两人相视一笑,并头坐上锦榻。
符赤锦随手翻看绮鸳编写的薄册,啧啧称奇:「漱玉节那骚狐狸不简单,训练出这么一批能干的小妮子,图的恐怕不是五岛而已。依我看,她是想做武林盟主。」耿照笑道:「宝宝锦儿忒聪明,看来这盟主的赞座,只能靠你跟她一争了。」符赤锦咯咯笑道:「争什么?我家老爷出马,骚狐狸登时成了软狐狸,不过烂泥一滩,还不乖乖任你摆布?」
想起阿闾山上一轮交锋,耿照可笑不出来,摇头道:「漱宗主比我想像得要无情多了,感觉跟……跟那岳宸风好像,都不把手下当人看。我实在不明白,她是亲身受过苦的人,怎会变得和他一般模样?」将阿纨的事说了。
符赤锦原本还笑嘻嘻不当回事,听完却收敛形容,片刻才道:「这件事上,未必是漱玉节不对。绮鸳说得有道理,你还是别管了,省得越帮越忙。」经不住耿照一再追问,正色道:
「二师父受的伤,你是亲眼见得。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如此重创,岂能有侍?」
这个疑问存在耿照心中多时。大战结束,三尸闭关养伤,他并未见到三人状况,连移来此间都是由宝宝锦儿与三尸自行处理,绝不让他参与。耿照当然不觉得是三尸信不过他、把他当外人,想来其中必有什么不便之处。
「常人受到那样沉重的伤势,必死无疑,但二师父的『白虎催心爪』乃中尸现部的镇门神功,是一门可任意转换精力与功力的奇术。人体本有自疗之能,只是未经锻炼,自有其极限,二师父受伤后,将大半功力转化为促使肉体再生的精元活力,才及时捡回了一条命。」
耿照虽未练过「白虎催心爪」,但修习内功,本就是练精化气、练气化神、而后练神还虚的历程,练至通达之境,精、气、神三者可任意转化,似也不是难以想像之事。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紫度雷绝的结丹之法,应也与其相通。
符赤锦道:「圣人有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我涉猎五帝窟与游尸门的武功,像这种以生命精元交换内力或异能的功法,在七玄并不罕见。而帝字绝学中就有——门这样的奇功,名叫『蛇腹断』。」耿照曾听她与岳宸风提过。
「蛇腹断」是黑岛潜行都人人都练的武功,仅女子可练,练成后阴中含有剧毒,
受辱时与敌同亡,或荐身敌人席枕,于歃好之际将其毒杀。岳宸风因顾忌这门诡异的秘功,才打消了染指弦子的念头。
「『蛇腹断』的毒性极强,中者无解,这是因为毒性乃由生命精元转化而来,
只对活物———特别是男H有反应,无法以寻常医药度量。」符赤锦娓娓解释:
「毒既是内力的根源,亦与自身的性命结合,三者合一,密不可分。」
耿照只觉匪夷所思,喃喃道:「练了这种武功,岂非一辈子都不能……嫁人?这牺牲也未免太大了。」他本想说「生儿育女」,唯恐触动宝赍锦儿的心事,改口说是「嫁人」。
符赤锦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历来潜行都的选拔,非黑岛的纯正血脉不取,怕外来之人有异心,不肯为神君效死,说来说去,都是上位者的私心。」
耿照蹙眉道:「资资,这样便说不通啦。五帝窟最重纯血傅承,能诞下纯血后裔的女子可是宝哇,选拔做为潜行都的一分子,岂非大损黑岛的利益……」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不禁沉默。事实上,黑岛不但没有没落衰亡,实力还是五岛中数一
数二的强,其中必有蹊跷。
符赤锦冷笑:「这有什么难的?只要将毒素排出体外,就能生育啦。」耿照愣了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失声道:「这……这……」一时无语。
「蛇腹断」将剧毒、内力与生命精元练成了一处,「逼出体内之毒」,其实就是把合而为一的内力与生命一并放弃。黑岛女子担任潜行都卫到了某个年龄,渐不能胜任探子的工作,便逆转行功,将毒元内力一并舍弃,变回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凡女子,受孕怀胎,为黑岛延续血脉。
但因三者合一的毒元已失,不只内力寥寥无几,连生命也变得短暂,多则十年、少则一胎之后,便即香消玉殡,孩子则由岛中众人抚养长大,做为潜行都的后备。除了少数终生不育、留以训练新人的核心菁英,潜行都诸女罕有活过三十岁的。「那么,阿纨姑娘她……」
「漱玉节让她来取精,必先命她逆转行功,舍弃了『蛇腹断』的内元。否则毒死了你,还有什么好试的?」符赤锦面色凝重,轻声道:「绮鸳说得一点也没错,伊黄粱选中阿纨,已是最好的结果。若看上其他潜行都卫,岂非又要再平白饶上一名花样少女的性命?」
【第十六卷:血河妖燹】第七十九折:风停柳岸,映日朱阳
这与其说是剥夺生命,更像是被夺走了青春。耿照回想起书斋里的绮鸳,以及那些伏案振笔的俏丽少女们,不敢想像一直以来,她们是抱着何种心情来面对这样残酷的、毫无选择的悲惨人生。
「活在宗族的世界里,每个人不过是衣上的一点线头,她们的母亲、师长、姊妹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将来她们的女儿也会这样走下去,就像呼吸吃饭一样自然。」符赤锦淡然道:「那些潜行都女子的事儿,以后你别管啦。你管不了的。」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符赤锦又道:「二师父伤重,虽保住了性命,但功力大损,须找一处土金气旺的修行地,慢慢调养恢复。大师父与小师父的情况也差不多。」耿照见她的模样心里有了底,握着她的手温言道:「你已有计较,是不是?」符赤锦淡淡一笑,柔嫩的小手任他握着,咬唇道:「世上土金之气至强,莫过于昔日游尸门的总坛所在,人称『千年不朽常伏地』处。我想带师父前去闭关,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修补三位老人家折损的功体。」
耿照脱口道:「我陪你去!」话甫出口,心不由一沉。
符赤锦笑道:「你走得了么?我的事是了啦,可你的才起了头儿。我也想留在你身边,看能不能多少帮上一点,但三位师父的伤势不能再拖。你放心罢,我不会再寻死啦,会好好活着,好好照顾三位师父,报答他们对宝宝锦儿的恩情与疼爱。我会好好的,等……等你来找我。」粉颊微红,想掩饰羞意似的咯咯一笑,温温的小手慢慢翻转,握住了他的手掌。
耿照知她看似柔媚,其实慧巧心坚,一旦决定了的事,必已考虑周详,而且贯彻终始、绝不改易,一时无话,半晌才轻捏她的手道:「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大师父说了,再办完一件事儿就走。」玉人「咭」的一声轻笑,眨了眨眼睛,狡黠的模样无比娇媚:「这是秘密。老爷别再问啦!」
往后的形势发展,却远超过耿照的预期。
慕容柔连番求见,皇后娘娘总是推说身体不适,谁也不见,驿馆这厢吃了几次排头,约莫将军也火了,遂不再派人前往。
求见被拒的大小官员们不比慕容柔,在栖凤馆外苦候落空,仍是带着礼物随从,日日前来排队递帖,渐渐传出流言,说皇后不见镇东将军,是因为在「等」。流蜚一起,栖凤馆外大排长龙的热潮迅速消褪,从昨日起便空荡荡的,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等什么?」耿照翻阅册子,不觉皱眉。
「等琉璃佛子。」绮鸳道:「凤驾前来,,不见臣民是很不寻常的,只能认为皇后娘娘是在拖延时间,而该来却还未来的,只有琉璃佛子。她二人前后脚离开平望,依常理推断,皇后不过是诱饵,真正的杀手锏在佛子手中。」耿照愕然。「『杀手锏』又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绮鸳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泼啦啦地翻动厚厚一探情报:「市井的说法,大多与慕容柔脱不了干系。咸以为琉璃佛子带了圣上的密诏,要来对付慕容大将军。」
耿照不禁失笑。他入得慕容柔的幕府虽才几日,也知将军府组织之严密,岂能说拔就拔?况且,派一名京城名刹的高僧来诛杀封疆大吏,也未免太匪夷所思,小老百姓不懂朝廷运作之复杂繁琐,才会产生如此荒谬的想像。
绮鸳却一本正经。「央土东部各驻军卫所,近日调动频繁,这是从前没有的事,再加上皇后迟迟不肯接见、佛子又还未露面,其中大有蹊跷。倘若慕容柔心生不安,欲挟皇后以自保,正好授人以柄。」
耿照还是摇头。以他所知的镇东将军,怕不知「心生不安」为何物,何况连他们俩都能想到的圈套,套得了这头不世之狼么?绮鸳抽出一张纸头递给他。
「袁皇后是大学士袁健南的女儿,袁家是央土士族,自前朝以来就很有名望。但袁大学士夫妇膝下空虚,并未育有子女,袁皇后乃螟蛉,你猜是从谁家抱来的?」他望着纸上所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任……任逐桑?袁皇后是他的女儿?」
「先帝定下这门亲事,一口气拉拢央土商贾、士族两大门阀,也算极高明啦。」绮鸳道:「皇上讨厌皇后,也讨厌慕容柔,皇后是任逐桑的亲生女儿,慕容柔讨厌任逐桑,皇后却替慕容柔说过好话。你玩过斗兽棋么?」
斗兽棋的棋盘横七纵九,跟象棋一样分成两边,中间有河流阻隔,对奕的双方各持象、狮、虎、豹、犬、狐、猫、鼠八枚棋子,大可吃小,同类互吃,而最弱小的鼠则能吃象。因棋子有趣,讲究的还会以雪花石膏与黑石雕出动物形象,在一般公卿富贾家中很受女眷的欢迎。
耿照出身贫穷的中兴军村,自是不知,讷讷地摇了摇头。绮鸳似觉无趣,急着想结束话题。耿照越来越觉得她是真的讨厌自己。「总之,『鼠』这枚棋子虽弱,谁都能吃了它,但只有它可以下水、到处乱跑,对手稍一不慎,还能趁机吃了大象。比起慕容柔、任逐桑、甚至皇上,皇后才是这盘棋上的『鼠』。」
耿照听得懵懂,但也知事情绝不单纯,暗自警醒。慕容柔倒是一派轻松,照样埋首军务,这几日索性去谷城大营检阅,似乎全不在意,视满城风声鹤唳如无物。唯二次召见耿照,除了吩咐他让符赤锦来陪夫人外,就只问了七玄的事。「七玄?」才刚提过宝宝锦儿,耿照暗自凛起,所幸碧火功修为日益精深,先天真气发在意先,心绪波动还未到面上,便已沉若深水,不致露出异样。
慕容柔放落公文抬起头。
「我知你是七大派弟子,探问邪道七玄的动静,觉得为难么?」耿照摇头,想了一想才道:「将军既已吩咐,属下这就去查。」慕容柔点了点头。
「当夜伏击我的明显有两拨人,除了天罗香,另一批人也须清查。那名唤作『鬼先生』的黑衣人一意教唆,乃是关键人物,应列为首要目标。」
集恶道退出东海武林三十年,方兆熊等虽听媚儿被称作「鬼王」,却不知是哪个鬼王。岳宸风握有五帝窟这支奇兵,与七玄的渊源不可谓之不深,应能想到是集恶三冥之一的鬼王阴宿冥,但听慕容柔的语气,岳宸风似未向他禀报。慕容柔纵有辨别真伪的异能,却无法不问而知。
耿照本就想调查鬼先生的来历,这点与他目标一致。慕容柔本要重拾公文,忽想起一事:「此事必有时效,须得赶在七玄盟会之前,查出一点眉目。否则那帮妖魔鬼怪一晤,又将生出许多事端。」
耿照吃了一惊:「他怎知七玄即将聚会?」须知此事隐密,连漱玉节都不曾对岳宸风提起,宝宝锦儿纵与自己亲密无间,也未多泄漏半点。除非慕容柔另有消息的来源,否则怎知七玄大会将开而未开?
慕容柔看出他满心疑惑,笑道:「当夜那鬼先生喊出『七玄同盟』四字,欲断天罗香的退路,此乃逼反之计。若同盟已成,保守秘密还来不及,岂有喊破之理?天罗香的雪艳青临走之际曾提到『七玄大会』,我料鬼先生要在此会上逼反天罗香,才教唆她们来杀我。」
耿照心悦诚服,暗想:「他所知不及我,阴谋诡计在此人面前却无所遁形!」
任务到手,潜行都策动罗网,将注意力从正道移向其余五玄,如水银泄地般深入越浦里外各处,使出浑身解数收集情报,但除天罗香、集恶道两个显着目标,成果却极有限。照目前情况看来,鬼先生这「七玄大会」恐怕凑不足数,眼看开不成了。耿照每日听取绮驽的汇报,渐能掌握城中动态,心中益发宁定,已非先前那般茫然失措。
此外,他更命潜行都追查某人的行踪,才知当日在王舍院中遇到那个叫阿缇的少女,不但拥有出神入化的画技,还能按照他人口中描述,速写出连她自己都没见过的人,眉目形容便如真人般肖似。
阿缇照着他的口述涂涂改改,勾线着彩,把肖像画了出来,诸女纷纷围观,无不赞叹。绮鸳皱眉道:「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肯定是瞎掰!」耿照好说歹说,她才勉强答应派人打探,要不多时,便有消息回报。
「三、四……在六处,分别有人见过。」绮鸳翻着姊妹们送回的蜡丸书信,沉吟道:「最后一次是三天前,就再也没人见过了。从路线推断,是向越浦而来没错,以他们形貌之特别,恐怕一到越浦便躲了起来,从此断了线索。」
「他们?」
「嗯。」绮鸳道:「除了你寻的那人,据说还有一名高大魁梧、满身刺青的黝黑男子,两人结伴而行。我已派阿缇跑一趟河梁镇,画回此人的肖像,最快今夜能够赶回来。」
耿照听她设想周到,满怀感激,脱口道:「多谢你啦,绮鸳姑娘。」
绮鸳俏脸一红,气呼呼地甩过马尾,板着脸道:「谁……谁要你讨好了?我……我们—向都这样的,又……又不是为了你。哼!」把书信往他胸膛一甩,扭着又尖又翘的小屁股背转身,余威所及,自然又是那些吃吃窃笑的姊妹们倒楣,偌大的书斋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耿照苦笑摇头,对弦子道:「我们出去走走好了。」弦子从来不会说「不」,两人一如往常,沉默地并肩而出。
他本想去那几个地方瞧瞧,但最近的河梁镇往来也要一天,以他现下的身份,恐怕没办法说走就走。想着想着,不觉来到内浦堤岸附近,触目皆是杨柳青青,水风宜人。
凝目望向码头,既不见萧谏纸的老旧漕舫,更无华丽气派的映月巨舰踪影,他心中叹了口气,暗忖:
「不知她……她们现在过得好么?」欲拂愁绪,转头对弦子笑道:「你渴不渴?我们进去坐会儿罢。」带她走进堤边一家分茶食店。上回在五绝庄耿照对她说过的话,弦子可一直牢牢记得。「你不是说……别在外面吃东西?」
耿照笑道:「不吃东西,喝杯茶而已。」正开口唤:「小二哥……」忽然一愕,微微举起的右手停在半空,竟尔痴了。
小店临岸的雅座上,一名红衣女郎独自凭澜,怔怔望着拦外的杨柳碧波,玉一般的白晰脸庞微透着光晕,犹如凝雪,搁在案上轻抚剑鞘的指尖也是,令人难以移目,正是染红霞。
多日不见,她的容颜似又更清减了。
原本结实健美、充满骄人弹性的蛇腰,如今更是差堪盈握,束腕用的臂鞲大了半圈儿,空隙里但见半截皓腕,雪肌上青络淡细,不知是忘了系紧,还是袖管松了。只有鼓胀胀的胸坎儿依晰饱满,仿佛兜裹着两头浑圆肥润的大雪兔,衬与搛细的藕臂长腿,平添一股病美人似的空寂。
耿照脑中一片空白,胸口仿佛针刺般随随作痛,也不知是心疼抑或其他,片刻才想:「她……怎一个人在这儿?许掌门呢,二屏呢?她……她瘦成这样,有没有人照看她?」回神已来不及,食店伙计殷勤上前,大声招呼:
「两位客倌里面请,里面请!贵客临门,看茶看座啦——」余音悠扬,便似唱
耿照便要退出去也是不能了,染红霞回过头来,娇躯一震,明眸里掠过诧异、迷惑、惊喜、失落……等诸般情绪,最后又尽归虚无,只剩一片自残似的灰冷,视线自他身后一掠而回,快逾剑芒,却什么也看不进眸中。
弦子今天也作男装打扮,武人用的织锦抱肚裹出一把又细又薄、玉牙儿版似的窄腰,比起女子装束,武服更凸显出酥桃般的两枚玲珑玉乳,一看便知是—名清艳的美人。
上回是雪肤腴乳的宝宝锦儿,这一次,则换成了窈窕如玉的弦子……耿照无法向她解释,为何每次相逢时自己身边总有着风情殊异的各色佳丽,但更糟的是染红霞并没有问。她只是默默转头,死了心似的怔望着栏外的碧波柳条,明眸里空洞洞地回映着寥落。
他应该上前与她说说话的,双脚却像浇铜铸铁般动也不动,再回神时,伙计已导引二人入座,与拦畔的雅座间还隔了几张桌子,要想起身招呼,反倒更不自然。耿照胡乱要了茶水点心,目光频往雅座投去。他不说话,弦子也不说话,双手
捧着茶盅静静坐在一旁,秀眉微蹙,似正思考着「不能吃东西」与「可以喝茶」之间的差异。
其时早市方过,店里没什么人,就只有这两桌,静得声息可闻,偏又不是能够随意开口攀谈的距离。
染红霞提起昆吾剑,自腰里摸出铜钱欲付茶资,才发现耿、弦所据的桌子正横在雅座与店门间,若要离开,势必得从他俩身畔走过,犹豫半晌,又轻轻放落剑销,单手支颐,转头眺望水面。
时间在桌椅间静静流淌,却比他们想像得都慢。耿照望着她乌黑浓密、椴子一般的及腰长发,只盼她忽然转过头来,两人四目交会,不定便有开口的契机。只是他的念头有多长,凭栏怔望的红衣丽人就让他等了多长,这小小的痴念始终难以如愿。
怔然之间,远处忽起骚动,人声尚未到店门口,先天胎息已有感应,耿照耳朵微动,狼一般望向门外,随即弦子亦觉有异,只比他慢得些许,染红霞也回过头,两人仍未照面。
一群身着赭衣劲装的彪形大汉追打着一名乞儿,犹如猫群戏鼠,不时你推一下、
我踹—脚的,打得那小乞儿抱头鼠窜,哀声不绝。大白天里当街恃众凌寡的,简直是目无王法了,耿照正要出去探个究竟,伙计赶紧把他拉到一边,低道:
「这位客倌!别忙,您坐会儿。这帮凶神恶煞惹不起啊,您知道是什么来头?」耿照浓眉一轩:「什么来头?」
伙计压低嗓音,唯恐被人听见。「是赤炼堂雷家的人哪!这越浦内外百工行当,他们插手了起码一半儿,出得城门脚一沾水,那是通通都归他们管啦。惹不起啊!」耿照皱眉道:「不说越浦之内尚有城尹,出得越浦,东海还有经略使迟大人、镇东将军府慕容将军,遑论朝廷天子,怎能如此猖狂!赤炼堂乃东海七大门派之一,当为武林表率,光天化日欺男霸女的,必也是帮中不肖。」伙计只差没厥过去。
「客倌,他们都是一伙儿的,从小人懂事以来就这样了。您瞧那个被打的名叫崔滟月,他爹崔静照人称『林泉先生』,是越浦有名的赞书人,在南津有座很有名的袓宅叫『焦岸亭』的,既有学问又有风骨,只因开罪了赤炼堂,还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见耿照目光一凛、捏着拳头便要出去,赶紧拦住:
「哎呀哎呀,您别忙,打不死他的。这位崔五公子可厉害啦,就小人所见,这半年来他给赤炼堂的人打折手脚、扔进江中,绝不下五次,过得个把月便又活转过来,照样当街挨打。您别担心,打不死他的。」
耿照忽然想起了阿傻。莫说岳宸风,便以杀、摄二奴的本领,一百个阿傻也死绝了,但他们却故意留着他一条命,恣意欺凌折磨……这是种纯然的恶意,不比野兽食人,绝不能被原谅。
他攒紧拳头一跃而出,足尖点地,下一瞬已钻进人团,砰砰几声,七八条大汉如空筛甩水般倒摔出去。耿照将那「崔五公子」往身后一拽,沉声道:「退后些,我来应付!」鼻青脸肿的小乞儿好不容易睁眼,忽然尖叫:
「来……来啦!又来啦!」见十数名身穿赭衣的赤炼堂弟子咆哮而来,吓得他抱头蹲下,待得一阵呼喊哀嚎、撞烂东西的声响过去,他鼓起勇气睁开眼睛,赫见凶神恶煞似的赤炼堂弟子躺了一地,哼哼唧唧爬不起来,那少年只是拍了拍手,没事人似的,回头笑道:「你可是崔滟月崔五公子?在下耿照。」
崔醮月目瞪口呆,没想过这些恶徒也有仆地吃泥、哭叫打滚的一天,更不相信
世上还有人肯为自己出头,不禁悲从中来,垂泪道:「呜……我是崔滟月,多……多谢少侠仗义出手!呜呜呜……」
他虽被揍得鼻青脸肿,依稀看得出原本相貌端雅,身上的织袍脏污破烂,远看直与乞儿无异。耿照见他受的都是皮肉伤,虽然饿得瘦皮包骨,并未伤到要害,精神还算不错,一把将他搀起。
赤炼堂横行越浦,几曾被人打得作狗爬?周围渐渐聚集了人群,议论纷纷。一名赤炼堂弟子挣扎起身,撂下狠话:「姓……姓耿的!你敢插手本帮的闲事,尽管走着瞧!」
耿照负手道:「走?光天化日殴打良民、鱼肉乡里,你们还想走?」回头问那食店的伙计:「有没有麻绳之类的物事?」连问几声,伙计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拿了几条给他。
赤炼堂弟子见他拿着绳索大步而来,颤声道:「你……你干什么?」耿照肃然道:「拿你见官!」按倒在地捆了双手。附近几人挣扎爬起,被耿照一脚扫倒,摔得头破血流,哪里还有人敢逃?都教他一一捆了。
末了绳索不够,耿照扬声道:「诸位街坊,可有不用的绳索借些来使?要结实点的。」围观百姓俱都一愣,纷纷回屋去拿。行经赤炼堂众人时,有的还忍不住踢上一脚,唾骂道:「教你们欺负百姓!呸!」
耿照将二十余名闹事者一个接一个绑成了一串,系在船柱上,让人去衙门报官。带头的赤炼堂弟子满脸阴鹫,吐出一口血唾,寒声道:「姓耿的,你打我们没关系,惹了赤炼堂,小心你的狗命!」
耿照大声道:「赤炼堂立身江湖,岂能不守规矩?欺凌弱小、恣意逞凶,是哪一条江湖规矩?便在江湖之上,还有朝廷,法不及处,尚有公义!你若觉有哪一条揭得过,有脸向你父母妻儿说去,我便放了你,给你磕头!」那人一句也驳不出。圆观百姓纷纷鼓掌,大声叫起好来。
耿照赶紧拉着崔滟月要走,回见染红霞手挽长剑,俏立在店门边,面上犹带嘉许之色。她没料到耿照居然回头,两人视线一碰,已来不及收回,双颊微红,勉强向他挤出一抹腼腆笑容,点了点头。耿照一愣,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大过了扭捏,见她浅浅一笑如沐春风,但觉满心欢悦,胸怀顿宽,也跟着笑起来。
「这位是崔醮月崔五公子。这位是断肠湖水月停轩的染掌院。」耿照替她二人引见,迟疑片刻,才指着弦子:「这位是弦子姑娘。三乘论法期间,她与我一并负责将军的安全。」
四人在食店重新坐定,耿照叫了菜肴,崔滟月怔怔盯着染红霞,直到腹中枵鸣如鼓,这才回神持箸,红着脸狼吞虎咽。耿染二人相顾莞尔,想到时又别开视线,各自心思。
将军麾下的典卫耿大人,在四里桥大街教训赤炼堂一事传开,食店外挤满了风闻而来的百姓,那伙计乐得大吹牛皮,加油添醋地描绘典卫大人如何一个打三四十个、打得那帮流氓满地找牙,拉成一串送官,人群中不时爆出鼓掌叫好,店外倒比店内热闹。
诚如伙计言,崔滟月之父崔静照是越浦有名的文坛领袖,坐拥名园「焦岸亭」,收藏许多名贵的古董字画,写得一手好诗,堪称清流。崔家在城外有祖傅良田,收入颇丰,崔静照不做什么买卖营生,五个儿子也都是饱赞诗书的才子,既无商场争利之虞,从不涉江湖之事,怎会与赤炼堂发生冲突?
「是为了一把剑。」崔滟月难掩哀戚,低声道:「先父多年前往南方搜罗古玩,偶然救了一名重伤的剑客。剑客自知无幸,死前把佩剑交给先父,道:『此物不失,便是行凶之人最大的痛脚。请先生妥善保存,将来东窗事发,自有人能为在下洗冤。」「先父葬了那剑客,为免麻烦,连墓碑也不敢立,连夜赶回越浦。那把剑也被妥善保管起来,绝不轻易示人,在我家遭逢大难以前,就连我也没见过。除了当时陪同先父南行的二哥,谁也不知道这件事。」
耿照蹙眉道:「赤炼堂是为了得到这把剑,才迫害令尊么?连崔公子也不知有此剑,消息又是如何走漏?」
崔滟月叹道:「那剑具有异能,极是不祥。某天夜里,先父藏珍的库房中火光大作,滚滚热浪窜流而出,家人们都吓醒了,纷纷提水来救。」
崔静照收藏最多的就是字画,库房设有数重防火机关,连墙壁的夹层里都填满砂土,就算祝融肆虐,也不致立遭焚毁,火源来自库房之中,实大出众人意料。崔老爷子不顾危险,取了钥匙连开几道密门,冲进内室不禁傻眼:燎天也似的红光、
扑面欲窒的热浪,竟只焚毁了一样物事,就是独个儿放在库架深处、贮剑用的锦盒。紫檀制的长匣烧得连框格都不剩,只余一黑漆漆的印子。那柄毫不起眼的青钢剑给烤成了炽亮的金红,没人敢碰,高温退去,剑上从此留下一层流虹似的辉彩,人皆称异。
崔静照见多识广,知道这剑洵为异宝,重金求得—只珍贵的冷玉匣贮藏,此后再没发生过夜火燎天的异事。只是当夜随崔老爷子冲进库房救火的人着实不少,怪剑传言不胫而走,终于被赤炼堂盯上。
赤炼堂掌管越浦水陆各码头,财大势大,手下更不乏水匪流氓江湖好汉,上通朝廷下达草莽,区区一个收藏古董字画、怡情养性的文人世家岂是对手?不出数月,便弄得崔家家破人亡,崔老爷子含恨而终,四位兄长接连撒手,剩他一人漂泊江湖,还想着向赤炼堂讨公道。
「报过官么?」耿照问:「东海臬台司衙门的迟凤钧迟大人我见过几次,感觉是位讲道理的读书人,赤炼堂的行径简直和土匪没两样,贵庄惨事毕竟是发生在他的治下,料想不致充耳不闲。」
崔滟月惨然摇头。
「赤炼堂素向仰镇东将军的鼻息,慕容柔威震东海,他的走狗自也威福自用,迟大人据说是个清官,但手下无兵、府外无权,不过是纸扎老虎,找他也没用。」一旁的染红霞忽然问:「崔公子可有上禀城尹梁大人,请他为你家作主?」崔滟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俯、伸手掩面,涕泪却由指缝中淌了出来。自相遇以来,耿照还不曾见他露出这般狂态。「那梁子同曾向先父索讨一幅名画『夜雨春韭图』未果,怀恨在心。我二哥往廿五间园向他申冤,硬生生给打残了两条腿,被拖回来后连话都说不出,昏迷数日便死。」
面黄肌瘦的落魄公子一抹泪痕,咬牙切齿:「我若能剿了赤炼堂给我阿爹阿兄报仇,下一个便轮到那天杀的梁子同!」说到激动处,不觉露出乡音。
耿照听得义愤填膺,想起姊姊曾与他提过那赤炼堂大太保「天行万乘」雷奋开夺剑之事,冲口道:「崔公子,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元凶,莫非就是赤炼堂的大太保雷奋开?」
谁知崔鼸月一愣,摇头道:「不是雷奋开。」
忽听店外—声豪笑,地面砰砰几响,宛若土龙翻身,一条魁梧巨汉顶着门楣低头而入,身形塞满门框犹未全进,遮去大半午阳。「听说有个卵蛋糊眼的兔崽子,敢打你袓爷爷的手下,不知是哪个?」
耿照余光一扫,方才满满的围观人群不知何时已散得——干二净,连伙计都不知去向,暗忖道:「梁子同与赤炼堂勾结,我让官差押了人去,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端坐不动,朗声道:
「在下耿照,敢问来的是赤炼堂雷总把子座下的哪一位?」巨汉肩头一顶,「哗啦!」门楣爆碎,铁塔般的身躯总算挤进来。他一身锦衫华服,鼓槌也似的粗黑指头戴满金戒玉扳指,腕间却箍了双黑黝黝的精钢臂鞲,内径大如海碗,便拿来套耿照的大腿也使得,怕没有几十斤重,巨汉却是举重若轻,行动如常。他睁着一双铜铃怪眼,上下打量耿照,似觉单抢匹马捆了二十多名手下见官的祸首,不该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农村少年。
正要开口,一道青风翻窗而入,身形奇快、说停就停,残影凝成一名面白无须、手持玉骨折扇的青衣公子,生得唇红齿白,身材纤细,眉目甚是清秀,堪得「俊俏」二字,只是神色倨傲轻佻,带着一股看不起人的神气。
巨汉斜乜着青衣公子,嘿嘿冷笑:「干活也不见十爷出什么气力,抢功倒是快得紧哪!」口气充满讥嘲,神情却十分警醒,仿佛真怕被他抢了什么去。
青衣公子傲然冷笑:「我不过来看看,是谁光天白日地打了六爷的狗,六爷紧张什么?」捋袖持扇,遥指耿照:「便是他么?」
巨汉脸色丕变,大喝:「老十你……!」已阻之不及,嗤嗤几声,旁人还未及
瞬目,耿照一抖竹筷,扫得数点乌芒凌空转向,粉壁「笃笃笃」地钉了整排的透骨钉。那青衣公子嘴角微扬,正准备赞几句,却见筷尖由崔滟月胸前转了回来,对光一照,一根细如鱼刺、几近透明的寸许小针不偏不倚钉在筷头,仿佛两人为此练了千百次,才有这一射一接的准头。
青衣公子面色倏凝,巨汉笑得直打跌,抚掌道:「老十可真是转性儿啦。这一针既未伤人也未立威,慈悲,真慈悲啊!」
那青衣公子满身暗器,伤敌于举手投足间,这才得了个「燕惊风雨」的外号,除恭维他轻功超卓,亦指暗器一出如暴雨袭燕,难以闪躲。不想今日,成名的暗器「凌影销魂刺」却被—名庄稼少年随手破去。
染红霞见他袖底流虹一逸,便知是偷袭,但桌顶空间狭小,拔剑既不及、也不利磕飞如此细小的暗器,幸而耿照眼明手快,以筷尖将鱼骨刺接了去。她惊魂甫定,一拍桌面:「贵帮是七大派之一,动手之前,难道不用先划下道儿来?」
巨汉眯起一双色眼,吞着馋涎打量她修长结实的诱人胴体,嘿嘿笑道:「小妞!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待爷了结这椿鸟事,再来好生招呼你。」瞥见旁边闭口不语的弦子,又觉这白净纤细的妞儿也不错,双姝一健美一文静,相貌皆美,眼睛差点忙不过来。
耿照远远听得一阵奇妙的机簧异响,顿感熟悉:「奇怪!我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种声音?」一见弦子才想起:「是五绝庄!那叫什么功座的……」骨碌碌的轴轳声打断了思绪。
一辆雪白的七宝香车缓缓驶近,较单人乘坐的双轮轺车大得多,却比寻常的四轮大车小,通体圆润,线条十分优美,四面并无门窗,仅以鎏金雕饰妆点着象牙色的车厢。更怪的是:车前并无骡马牲口,而是以两匹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木马替代。
木马的个头比真马略小,身上亦有木雕的缰辔装饰,飞扬的尾部底下有条巨榫连至车体,似是机关所在,刻作放蹄状的四足间合抱一轮,卅——幅的铜轴巨轮有小半部嵌在马腹之中,加上车厢左右的两只,一共是四只车轮。
木马八条奔腿喀啦啦转动,七赍香车灵巧滑行过来,不依畜力便可自行运转。五绝庄的「吸魂功座」出自四极明府「数圣」逄宫之手,这辆七宝香车有着相近的特殊机簧声,极有可能也是这位奇人的设计。同为逄宫的得意之作,流影城号称乐舞自生的「响屣凌波」也能自行转动,这辆车不依畜力而行,似非难以想像之事。「咿」的一响,七宝香车稳稳停在门前,竟比马匹拖拉还要平稳。原本堵在门口的巨汉没等车来,闪身占据了店内另一角,似对怪车十分忌惮,决计不让它近身,遂与青衣公子、七宝香车形成三角,将耿照四人围在当中,更无一隙可趁
「老六、老十,你们可真是走眼啦。」
车内传出一把清朗悦耳的笑声,奇的是车厢四面无窗,声音却无密闭之感,清楚得像是在耳边说话。若非车中人内功深湛,便是车里又有什么奥妙的机关。
那人悠然笑道:「这位英风飒爽、姿容绝世的红衫姑娘,正是水月停轩第二把交椅、人称『万里枫江』的染红霞染二掌院。水月停轩与本帮一向是盟情深厚,同气连枝,你等有眼不识泰山,言语多有冒犯,还不快给人家赔罪?」甚是幸灾乐祸。耿照在执敬司时,熟背横疏影亲撰的《武林名人录》,对正道七大派的闻人如数家珍,巨汉现身之际他还不敢肯定,一见这辆闲名江湖的七宝香车,对三人的身份了然于心,转头问:「这里,可有崔公子的仇人?」
崔滟月眼中怒火熊熊,银牙咬碎,目光扫过两人一车,恨声道:「有!来了三个,『陷网鲸鲵』雷腾冲、『燕惊风雨』雷冥杳,还有那『七宝香车』雷亭晚!我……我妹妹就是坏在他手里,死得不清白……呜呜呜……我可怜的小妹……奸贼!我……我杀了你!」摇晃欲起,却被耿照按住。
赤炼堂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座下,计有「掌、剑、刀、笔、令,陷、阵、车、马、惊」十名义子,人称十绝太保,乃是搜罗各方异士,挑选其中的佼佼者收为螟蛉,个个都身怀绝技。
「陷网鲸鲵」雷腾冲、「七宝香车」雷亭晚,以及「燕惊风雨」雷冥杳,乃其中行六、行八、行十者,但十绝太保的排行仅代表收为义子的顺序,与年纪无关。
这些奇人异士来自四面八方,非但没什么兄弟情份,恐怕波此还是帮中的竞争对手,平日谁也不服谁。
自家人的丑事被揭,巨汉雷腾冲哈哈大笑,一副「老八你也糗了」的模样,大有一吐恶气之感。青衣公子雷冥杳却是面如寒霜,森冷的目光望向七宝香车,混杂了错愕切齿的微妙神情,与其说是鄙夷,更接近愤怒。耿照心想:「纵使赤炼堂藏污纳垢,也还有不齿奸淫之人。虽然暗箭伤人也很卑鄙……」只觉这个组织还真是莫名其妙。
奇的是那七赞香车的主人雷亭晚居然也笑,怡然道:「崔公子,你这话就有失厚道了。令妹与我结下合体之缘,乃是你情我愿,绝无勉强的,是她自动献身,换你一条性命。否则以崔公子占夺本帮宝物之大罪,岂能活到今日?」
崔滟月脸色青白,颤声道:「是……是你们这帮恶匪占夺了我家的宝物,奸淫烧杀,坏事做绝,怎……怎是我占夺了你们的物事?胡……胡说八道!」七宝香车中继续传出雷亭晚的悦耳笑声。
「令尊辞世之前,以现银一百两的代价,将那柄『映日朱阳』卖给我,还亲笔画押,打了契纸,不料却拿一柄假剑搪塞,让你带了真货远走高飞。你父子莫非以为赤炼堂是好欺的?」
耿照、染红霞四目相望,心念一同:「映日朱阳?是钧天七剑之中,雷奋开始终没找到的那柄『映日朱阳』?」
耿照转头问:「崔公子,你家失落的那柄剑,便是『映日朱阳』么?」染红霞见他点了点头,忍不住蹙眉。「昔年锋会上,一名自称钟允籍籍无名的青年剑客手持此剑参加论比,以一剑七落梅的绝艺,技压赤炼堂、流影城两家代表,拔得头筹,羸得『檐香阶雪』之名。钟允近年绝迹江湖,但剑是邵家主亲赠,更是他一身功名所系,怎会流入无名剑客之手?」崔檐香阶雪月急道:「我不知……啊,我想起来啦,我二哥说,先父安葬的那名剑客就是姓钟。」耿、染面面相觑。
雷奋开为确保赤炼堂在锋会夺魁,不惜强夺钧天名剑,在鹌扬堡目睹妖刀肆虐,堡主「虎剑鹰刀」何负隅更成了离垢刀的刀尸,在照壁留下「四剑摧尽,三祷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等十六字死咒。而他唯一没找到的「映日朱阳」,却接连害死了钟允、崔静照等前后两任剑主……环绕在这几柄钧天名剑周围,已不知死了多少人。这一切,会不会又跟诡秘的妖刀有关?名剑对妖刀,是正与邪的天生相克,抑或非凡之器彼此吸引,兵连祸结,才像瘟疫般夺走了相关之人的性命?
思忖间,忽听雷亭晚笑道:「崔公子,我们打过忒多次交道啦,我知剑不在你身上,这不打紧。你与我走一趟总坛,我给你看你父亲画柙签字的让渡书契,让你知道我不是骗你的,只要你想一想令尊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如此而已。」不想那雷冥杳「哼」的一声,冷笑道:「真有这张契纸,我也想见识见识。」七宝香车之主温文一笑,和声道:「自然是有的。崔老爷子签字时,身旁虽无目证,但笔迹总不会骗人。崔公子家学渊源,崔老爷子更是名家手笔,真假一看便知,何须缠夹?」另一头雷腾冲双手抱胸,饶富兴致地看着两人针锋相对,似乎连他也对这样的横生枝节感铤意外。
耿照压低声音,凑近崔檐香阶雪月耳畔。「你确定是他们夺了剑去?」崔檐香阶雪月用力点头,「剑绝对是在赤炼堂手里没错!我敢肯定。」
「好。」他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抱拳朗声道:「既然如此,在下就陪崔公子走一趟,咱们坐下来把事情论个清楚,谁该还谁公道,就按江湖规矩来办。」拉着愣住的崔檐香阶雪月站起来。
染红霞提着昆吾剑起身。「我也去。」耿照一愣:「二掌院!这……」
染红霞道:「赤炼堂乃东海七大派之一,是名门正派,江湖上人人景仰。但树大有枯枝,数万帮众里,难免有德行败坏的不肖之徒,此事若真有不公不义处,我当面禀雷总把子,请他老人家主持公道。」以她的名头,赤炼堂纵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了崔滟月,却动不了水月一门的二把手。
染红霞一肩扛下此事,实是为了做他俩的护身符。
耿照心中感激,仍不愿让她涉险,拉着崔滟月道:「二掌院请回,这事由我处理便了。」染红霞挽着崔滟月另一只手,不肯放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岂独你一人可管?况且典卫大人还带着女眷,是否应该先安频好了,再来犯险?」杏眸一睨,铁了心的模样无比娇烈,半点也不饶人。
耿照没想到她竟使起小性子来,上回在舟里与宝宝锦儿之事,也难为她记了这么久,见玉人剑眉紧蹙、无比认真的模样,不禁目眩神驰,脸红得跟柿子一样,支吾半天:「她……不是……我们不是……唉!」
大敌当前,两人竟视赤炼堂三大太保如无物,那巨汉雷腾冲「喷」的一声面露不耐,青衣公子雷冥杳则一拂衣袖,霍地背转身去,冷道:「这是敝帮的私事,二掌院莫来为好——」发飞衣扬间,数点暗芒或直或曲、快慢参差,朝染红霞飙去!「危险!」
耿照掌力一吐,震落了几枚金钱镖、铁蒺藜之类,染红霞早有防备,金鞘一封,铮铮综综挥落大片暗器。突然一声惨叫,崔滟月向后仰倒,软绵绵地跌入耿照臂间,胸口「膻中穴」插了根透明的寸许细针,正是凌影销魂刺!
射向染红霞的暗器只是掩饰罢了,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崔滟月!雷冥杳一击得手便即飘退,十指间扣满夺命暗器,欲断追兵,脸上的得色尚未消褪,募听一声暴喝,耿照臂间用劲,崔滟月胸口微鼓,那根销魂刺已「嗤!」激射而出
「凌影销魂刺」又轻又软,全赖袖中机括才能发射,雷冥杳万料不到这貌不惊人的少年竟有这般掌力,未及反应,没魂刺已射中他胸口。雷冥杳双膝一软,跪地时嘴唇已透出青紫。他飞快拔针取药送入口中,却被耿照腹间一拳,打得双脚离地,将药呕在他掌心里。
耿照反手拍进崔滟月嘴里,见他唇面的酱紫飞快消退,略为放心。这几下兔起鹘落,出掌、夺药、救人一气呵成,快得泼水不进,直到雷冥杳蜷身倒地,雷腾冲才虎吼一声,奔上几步,「铿!」昆吾出鞘,染红霞剑尖一送,将他截住。雷腾冲本非真心要救人,挥拳做做样子,又退了回去,丑脸上的疤一跳一跳的,等看雷冥杳的好戏。
染红霞持剑后退,曲线玲珑的修长腰腿袅袅娜娜蹲下,手指搭上崔醮月的腕脉,听了片刻,不禁蹙眉:「毒性仍在,只是暂时抑住了而已。这药不解症。」见雷冥杳亦是瘫软在地,怒道:「喂,解药拿来!」
雷冥杳吞下的解药不到一半,艰难摇头,嘴角泛起冷笑。「解……解药在……总坛……走……走一趟……我拿……解药换……换剑……」
原本抱臂邪笑的雷腾冲面色丕变,咆哮如虎:「老十……你」他三人争这柄剑,谁也不让谁,就算没争到手,也要看对方出丑露乖才甘心。雷冥杳两度偷袭未果,还中了自己的毒,丑是够丑了,却也抢到了交易的主导权。这下就算崔滟月要拿剑交换性命,也不会把剑交给别人。耿、染对望一眼,默契已成,耿照背起崔滟月,挟着雷冥杳的臂腋,忽觉有些异样,染红霞见他神色古怪,不觉面露关怀:「怎么?」耿照改抓雷冥杳的臂膀,摇头道:「没什么。」染红霞点了点头,持剑护卫众人周全。而始终沉默的弦子忽地穿窗而出,男装背影更显窈窕,片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再难望见。
赤炼堂这方轻功最好的雷冥杳已成人质,七宝香车也不能飞上房顶,熊一般的雷腾冲一看便知不擅轻身功夫,抱臂蔑笑:「怎么,讨救兵去?」耿照冷面不答。
「老十,就你忒多事。绕了一大圈,这一趟还是要走的。」轴轳转动,连着两匹木马的榫杆斜摆,香车骨碌碌调了个头,雷亭晚悦耳的声音由车后傅出,宛如贴。
「三位贵客,请随我来。」
【第十六卷:血河妖燹】第八十折:火元之精,化修罗场
赤炼堂总坛位於越浦城西三十里,酆江一条小支脉流经此处,曲折的河弯切割地形,形成一大片浅水湖。湖塘沿岸生满名为「满江红」的水生蕨类,其叶如羽,浮水如萍,每到秋冬转为艳丽的朱紫,染得湖面一片红,地名「血河荡」由此而来。越城开浦之初,雷家以马担帮(码头苦力)起家,而后插手漕运,狠捞了一笔,遂在血河荡营造水寨,做为装卸货物的转运地,极盛时湖面上舟楫相连,帆影接天,每日有数千、乃至数万人在此地吃饭干活,水手舵工的呼喝声响彻云霄,商家林立、车马川流,俨然自造一镇。
后来,随着船运发展,小小的河泊难消化惊人的吞吐量,重心渐移到离越浦河港更近、交通更便利、腹地更广大的地方,如今光是越浦左近,赤炼堂便设有五大转运使,各有各的码头,血河荡的袓业脱去了繁盛的商港码头色彩,成为堡垒似的象征。江湖上说起血河荡的「风火连环坞」,谁都知道是固若金汤、易守难攻的要塞,龙潭虎穴不过如此。
城内的人工运河之上,泊有一艘赤炼堂的平底沙舟,连七宝香车都能直接驶上甲板。耿照等人登船后沙舟起锚,就这么大剌剌开出越浦,水道上虽设有专门检查船只的河舶务,但赤炼堂乃东海水道的真主,插了风火旗的船舰,河舶务的官员连拦都不敢拦,遑论登船检查。
雷腾冲脚踏船头,回眸冷笑,似是对耿照说:「你的将军腰牌只在陆地管用,一旦下了水,还不都归我们管?」三人形势孤立,除了手中的人质,能仗恃的只剩耿、染两人的武艺。
从越浦往血河荡是逆水行舟,须借助划桨张帆之力,沙船缓缓航行,不多时便离开了宽阔的江面,驶入支流,夹岸满满的芦苇沙洲,本已狭小的河道更显窘迫,远方接天处矗着一座苍郁的山头,若继续往前,终不免要撞上。
沙舟放下船帆靠向河岸,桨手仍卖力划着。领航的艄公发一声喊,左舷抛下竹篾编成的索状纤藤,岸边数十名精赤上身的纤夫拾起纤藤上的大绥(拖带),绕着身子往肩头一挂,呼喊着向前拉。
船首轧着激昂的白浪冲过浅滩,转入一处形如眉月的河弯,原来那青翠的山头即为月牙边角,膂月凹入部建有大片壮观的船坞水寨,高高低低的建筑髹着黑漆,插满红白相间的三角旌旗,迎风猎猎,令人肃然起敬。
耿照心道:「此地,便是名震东海的『风火连环坞』!」岁月流转,昔日的湖荡早已淤成了一弯月眉,码头下的水面依然能见成片的「满江红」,然而在这个季节看来直与浮萍无异,还不如夹岸的茂密苇丛惹眼。风火连环坞最大的码头直通校场,校场上遍铺青砖,汉白玉的阶台前置了张九龙座,十把狮头椅分列两旁。
耿照抬望阶台,看着依山而建的宏伟厅堂,再看看前头的七宝香车,虽然置身险地,却忍不住一丝好笑:「敢情车驶不进大堂,集会都改在校场上了。」
殊不知赤炼堂的总瓢把子雷万凛隐居多年,不问世事,名义上虽由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鹤总理帮务,实则谁也不服谁。这片依山傍水的建筑最早沦为义子们的角力战场,往往跨过一道门墙,院里的天日就不一样了,聚会时谁也不入谁的厅门,唯恐有诈,索性在校场上说事,反正这样的机会也不多。
耿照等人一下船,就被数百名赤炼堂弟子包围,人虽规规矩矩分立在两排狮头椅后方,相隔有数丈之遥,然而近千只眼睛虎视眈眈,只待上头一声令下,随时便要扑上来。
押后的雷腾冲道:「就在这儿说罢。老十,唤你院里人把解药拿来。」大剌刺往第六把狮头椅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再不肯走了,一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染红霞结实健美的腰臀长腿,喷啧道:「不坏,真不坏!」
十爷院里的心腹闻讯,连忙携了只锦盒来,雷冥杳远远见着,提起余力尖喝:「慢……慢!」瞪着耿照:「剑……剑……」寥寥几字说得满头大汗,可见毒药之厉害。
崔滟月也是奄奄一息,白着脸摇头:「剑……被他们抢走了。我哪儿……哪儿来的剑?」雷冥杳挤出一抹冷笑,咬牙道:「那……那好,一翻……两……」用力吞了几口唾沫,似将晕厥。
给他拿解药来的乃是一双妙龄女郎,姿容亦佳,见状齐道:「……十爷!」雷冥杳睁眼喝道:「莫来!」嗓音尖亢,白惨惨的双颊涨起病态的彤红,俊美的面孔更形妖异,仿佛阳气吐尽,化成一只脱壳艳鬼。耿照将人置在一张狮头椅上,眼看情况要僵,总不能教崔滟月与这不要命的伶人赔命,扬声道:「八爷,既然如此,烦你将崔老爷子画押的契纸,以及那柄伪剑一并拿出来,大伙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清了,省得缠夹。」车中,雷亭晚怡然笑道:「如此甚好。」
片刻从人取来了文书,以及一只冷玉剑匣,揭盖一看,赫见锦衬上嵌着一柄黑黝黝的长剑,仿佛被熏黑了似的,炭焦般的表面又隐有一抹虹彩,显是被极高的温度烤过,与崔黼月所说不谋而合。
染红霞端详片刻,不觉蹙眉。耿照低问:「怎么?是不是这把?」「剑形与我当年所见十分相似,但颜色不太一样。」她沉吟道:「还有一处不对劲……剑柄末端,我记得镶有一枚荔枝大小的火红齐珠,这把剑也没有。」此话一出,雷腾冲、雷冥杳尽皆变色。
耿照低声道:「我懂了。剑是真的,但关键是上头的那枚资珠。崔老爷子摘下给崔五公子带走的,只有那枚宝珠而已,所以崔公子没说谎,他的确没有剑:而赤炼堂拿到的这柄剑,也的确不能算是真的,没有了宝珠,『映日朱阳』不过是一柄质坚工巧的顶级名兵,却无火元之精的异能。」
染红霞诧道:「火元之精?那是什么?」
「传说钧天八剑分为『四德』、『四象』两组,四象是指地、水、火、风,那家主将乌金、玄铁、冰魄、火精等异质与镔铁合而为一,找出最恰当的成分比例,铸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耿照娓娓说道:
「从这柄剑上的烧灼痕迹来看,邵家主对材质的耐火度下了很大的功夫,一般的刀剑毋须如此。显然剑首那枚宝珠是极阳极烈的奇珍,要将其火劲转化为助力,剑身才须如此处理。我听说有种冶兵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无须鼓风生火便能自生热能,唤作『火元之精』,邵家主装在剑柄末端的那枚宝珠,兴许就是这样的东西。j雷腾冲冷哼一声。「谁知道你是不是吹牛?」
耿照正色道:「这样的事,每个有心锻造兵器的师父都知道。我七岁进入白日流影城,十二岁那年就听说过『火元之精』了,至于贵帮长年经营军械买资,竟然毫不知情,这点我也觉得非常奇怪。」雷腾冲老脸一红,转头「呸」的一唾,低声咒骂不绝。
七宝香车中再度传出那把斯文悦耳的声响,雷亭晚悠然道:「既然如此,还请崔五公子把那枚『火元之精』交出来。契纸上写得清清楚楚,此剑已以现银一百两的代价卖给了我,令尊的画押可不是假的。」
耿照打开契约文书,果然写得分明,以一百两买了此剑,其下有「崔静照」三字画押。崔滟月颤着双手,读得泪流满面,喃喃道:
「真……真是我阿爹的亲笔!这……」染红霞也接过观视。雷亭晚笑道:「二掌院乃正道七大派里的闻人,声名素着,料想不致学那市井无赖之举,一把撕了契纸才是。」
染红霞压抑怒气,转头问:「崔公子,这真是令尊的笔迹?」崔滟月茫然点头。耿照暗自叹了口气,心想:「崔家破败如斯,赤炼堂固然罪大恶极,崔家的子弟恐怕也非全无责任。」拍了拍崔滟月的肩膀,朗声道:「十爷,火元之精乃是异物,别说随身携带,若无这只特制的冷玉匣贮存,恐怕连持剑也不易。你们追了崔公子忒久,该明白珠子至少不在他身上罢?」雷冥杳毒性开始蔓延,已难言语,一点朱砂般的殷红渗出前襟,渐渐晕染开来。
雷腾冲抱臂重哼,面上的丑疤扭动如蜈蚣。「姓耿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让十爷与崔公子一齐服药,先把毒解了。」耿照道:「若非今日一行,你们也不知道要找的是枚珠子,而非一柄剑,这般蒙着头找下去,不知伊于胡底。便以这条线报来换取解药,也尽够了。」
雷腾冲心想:「你拿消息换解药,拿什么换你们平安离开?蠢才!」耸肩笑道:「老子无所谓!老十,你听见啦,你不要命不打紧,断了珠子的线索,死得才叫冤哪!」雷冥杳闭目咬牙,胸口剧烈起伏,显是心绪汹涌。
未几,车中雷亭晚也和声劝道:「你们都吃了药罢。契纸是真,剑也是真的,耿兄弟与二掌院是讲道理的人,总不能坑了咱们。老十!」雷冥杳身子一颤,咬牙道:「药……药来!」两名女郎飞奔过来,服侍二人用药。
足足等了一刻,才见他——人面色好转,呼吸如常。染红霞一探崔滟月腕脉,回头道:「脉象正常,毒已解啦。」崔滟月一跃而起,指着七资香车,悲愤道:「你们……他们的确毁了我家,害死我家人,这是我亲眼所见,决计不会错的!」这话却是对耿染二人所说。
耿照点头道:「我信你。」见崔滟月满脸错愕,正色道:「崔公子,令尊过往题诗时,习惯的落款是什么?」
崔滟月不假思索回答:「先翁以『林泉』为号,落款不外『崔林泉』、『焦岸林泉』、『林泉亭翁』这几……」露出恍然之色。染红霞不懂题跋,看书也多看武经兵书一类,在一旁静静聆听。
耿照道:「我流影城首席大匠屠化应,习以『应化万千』为作品落款,那『万』还非是一般的万,须写作简笔之『万』,我见他签写文书,亦是如此。这契书由来很简单,想是令尊死前教人胁迫,故意签了个与平日不同的花押,日后对簿公堂时便知蹊跷。」扬声道:
「这契纸非常重要,千万不能撕毁。我将亲自带回将军面前,做为赤炼堂残害无辜、鱼肉百姓的证据,为你崔家讨回公道!」这几句话以碧火真气送出,霣得在场数百名赤炼帮众身子一晃,根柢差的手足酸软,倒退几步,明晃晃的钢刀「铿铿」落了一地。
雷脎冲、雷冥杳对望一眼,心下骇异:「这少年……好深厚的内力修为!」忽听雷亭晚哈哈一笑,怡然道:「典卫大人可有想过,要怎生离开此地?」耿照从怀里掏出将军府的金字腰牌,对众人一亮,昂然道:「我亲受将军饬令,掌管越浦内外江湖势力进出,更是七品朝廷命官!要出此地,谁敢拦我?」雷剩冲神色古怪,片刻「噗!」一声捧腹大笑,连原本被耿照一喝之威所震慑的帮众也狂笑起来,笑声震动山野。
崔滟月死命抓住染红霞的衣袖,挨近她温暖结实的娇躯,颤声道:「他……他们笑什么?」染红霞按剑昂立,眸子电扫而过,与她目光一对的赤炼堂弟子如遭剑戮,纷纷闭口,放肆的哄笑随之沉落,渐不复闻。
「没什么。」她淡然道:「人若无知,只能藉笑声来掩饰懦弱,如此而已。」雷亭晚笑道:「二掌院说得是。但典卫大人兴许不知,赤炼堂杀的朝廷命官,未必少过江湖人物。本帮迄今屹立不摇,如有需要,我们并不忌讳杀几个官。你不过交了些好运,因缘际会,才糊里糊涂混了顶乌纱帽,一个月前,你还是本帮各码头通缉的要犯,真当自己是镇东将军么?」
耿照似乎并不意外,负手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只能杀出去了,是不是?」雷亭晚哑然失笑。「这会儿,你倒当自己是岳宸风了。」神术宝刀横持腰下,耿照仍是背负双手,缓缓踏前。靴尖「啪!」踩落泥尘,青砖上粉灰扬起,众人呼吸一窒,不由小退半步。车中的潇洒笑声为之一顿,连原本跃跃欲试的雷腾冲不禁脸色微变,小心谨慎起来,熊一般的巨大身躯微微挪后,挥手示意属下上前。
耿照并未发觉自己已经不一样了。
与岳宸风相比,这些人宛若虫蚁,来得再多,不过徒增厌烦罢了,并不会令他感到恐惧。在和岳宸风的一战里,他彻底磨练了气力、战法、意志……其中最重要的是「气势」——战无常胜,务求必胜!胜负是贯彻意志之后的结果,一旦决定动手,便不再犹豫。
在众人回神前,耿照身形一晃,已然出手——
校场极大,对手分布甚广,他却如饿虎般扑向雷腾冲,连刀带鞘朝他面门砸落!雷腾冲身边手下最多,不像雷冥杳气力未复、仅有两名侍女环护,他万万料不
到耿照竟会挑自己下手,仓促间举起钢腕一挡,「铿!」被震退数步、胸中气血翻涌,
忙不迭地挥动猿臂,一捞着部下便往前推,口中疯狂咆哮:「上!给老子上!通通上前去!」
众人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拔刀,却听前排「哎哟」、「妈呀」、「我的娘啊」呼痛声此起彼落,人如惊涛般倒成一片,耿照刀未出鞘,每一挥必中膝腿肩腰,骨碎的声响不绝于耳,眨眼二十余人倒地哀嚎,后退与逃跑的挤成一团,反将雷腾冲卡在中间。
眼看将与雷腾冲相接,身后「轰」的一声巨响,硝烟如浪一般逆风卷来,浓呛欲窒。
「二掌院!」
他反身跃入烟硝,挥散浓翳,忽听嗤嗤几声,雾中几点乌芒飙来,忙舞刀拍落,鼻端嗅到一股熟悉芬芳,开声道:「是我!」身畔那人剑势一偏,划了个圆弧收回,只差得分许便要刺中他,正是染红霞。
「你没事罢?」两人背靠着背,耿照急问:「崔五公子呢?」
「没事,我拉着他。」染红霞的声音中似带痛楚,耿照几乎能想像她秀眉微蹙的模样,略一分神,「飕飕」的机括声密如急雨,所幸先天胎息并非纯靠耳目,暗器划破、扰动云雾时的微妙变化,对碧火功不啻击鼓吹号,比眼看耳听还要清晰。
耿照一一将暗器拍落,暗忖:「好强的劲力!那雷冥杳断无如此手劲,莫非是弩机?」染红霞咬牙道:「小心……小心那辆车!」语声未落,一抹灰影碾破烟雾,雪白的七宝香车在灰翳中看来意外带着冷冽的青灰,通体散发出钢一般的狞恶光芒。(是……是它?)
然后耿照便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七宝香车上发出了翻动机关屉板般、单调呆板的「喀啦啦」轻响,却看不清车体有什么变化,数不清的暗器便已迎面而来——
「快走!」他一推身后佳人,臂间爆出一团耀目豪光,宝刀神术终于出鞘。「走陆路出水寨,快!」乌芒叮叮咚咚地撞入漩涡般的银光之中,碎成了粉尘般的细小烟花。
染红霞不明所以,依然信任他的判断,护着崔滟月冲出烟雾,退往水寨大门的方向。雷腾冲乘机率众包抄,调息完毕的雷冥杳一跃而起,两名侍婢一使双剑、一用双刀,居然也跟着掩杀过来。
——「以一敌多」只有一个秘诀,那就是绝不能停。
染红霞娇叱着挥动金剑,披散浓发,挽着崔滟月左冲右突,结实修长的体态无比曼妙,剑招却是大开大阖,杀得赤炼帮众汗流浃背,本该是合围收拢的局面,竟被她一轮毫无间断的重剑抢攻,冲散成一小股一小股的,首尾难接。
往往四、五条大汉并肩齐上,却挡不住她随手一扫,就算钢刀没断于昆吾,肩肘也要被她惊人的膂力震脱关节,轰得倒飞出去。这美貌动人的红衣女郎在他们看来,直与飞天夜叉无异,原本蜂拥而来的帮众们开始争相退走,追兵反成了四散的逃兵。
雷腾冲、雷冥杳一身武功在人马杂沓间难以施展,纷纷斥退手下,但场面已然失控,前头的人被染红霞杀得不住后退,如海水般倒灌而回,雷腾冲仰天怒吼,挥拳抡扫,挤到身边的数人被精钢臂鞲打得血肉模糊,残肢头颅冲天飞起,众人这才
一哄而散,终于清出战场来。
敌人只剩两名,形势却更加凶险。染红霞一拄金剑停下脚步,巨量累积的酸疲骤然涌上,汗水从高挺的鼻尖一点一滴落在青石砖上。雷腾冲狞笑:「小花娘!一个打几十个,看你还剩下多少气力?」
还不能倒下,她对自己说。牢牢挽着毫无自保之力的书生,强抑臂间的颤抖,缓缓举起了昆吾剑。
耿照挡下暴雨般的暗器,欺七宝香车体积硕大,毕竟不如活物,抽身欲退,谁知「喀喇喇」一响,飞鬃电吻、雕工邪异的两只马头已穿雾而出,朝他胸口撞来!(好快!)
他伸手一拍木马的吻部,还未借力,马嘴突然「嘎!」翻开,弹出一杆锋锐的红缨抢来,枪尖入肉的瞬间耿照及时攒住,藉机簧之力往后一退,「噗!」冷钢离体,绽出大蓬血花。他跌落在地,半嵌在马腹中的巨轮横里压来,轮底「嚓!」翻出鲨齿般的牙状尖刀,朝腹间碾至!
耿照侧滚却快不过车轮,眼看避无可避,神术往腰间一横,双手握紧刀柄。鲨齿巨轮挟着车身重量滚上刀板,齿牙与神锐的刀锋一绞,鲨齿喀啦啦地崩断,破片四射,刺得耿照半身是血,就这么一阻,巨轮略为退转,耿照忍痛向侧边翻开,脚跟一蹬,本已滚出丈余的身子又平平滑开七八尺,一条鐡炼镰刀「唰!」削下他半截裤脚,「铿啷啷」地卷回车身中,却不知是收回到哪一处。
耿照一跃而起,随手拍落激射而来的整排袖箭,站好时七宝香车也已倒退转正,两头妖异的跨轮木马正对着他,双方相距不足一丈,不管是哪一样方才遭遇过的神秘武器,这都是非常理想的攻击半径。——毫无……毫无喘息的机会。
直到今日之前,耿照始终相信机关自有局限。但不是这辆车。它巨大而灵巧,不依畜力却有着活物般的敏捷反应,武器刁钻难防,而且配置缜密,似乎考虑过各个死角的补强搭配……这辆车一定有弱点,譬如轮轴、车腹,或者机簧较易受损处,但问题在于根本无法靠近。
而且,倘若这片硝烟是七宝香车所造成,代表它还配备了火器。当今武林擅用火药的有几家,如九曜门的「炽盛光」、西降宫的「鬼子母」、淼天岛的「八方神雷」等,都是闻名天下的火器。然而硝石禀性极不稳定,怕潮、怕震、怕天干火燥,又受限于引火不便,这些威力奇大的武器多采排布发动的设计,如同机关阵一般,罕有制成方便携行的小型暗器。
耿照心念一动,突然窜了出去,绕着马车狂奔起来。
果然这次七宝香车并未跟着他一起转动,机关毕竟不是活物。耿照绕得几匝,神术刀猛朝马车的左后方砍落!他并非是盲目攻击,这个角度即使七賨香车突然后退也碾不到他,而主要攻击的目标是左侧车轮的护盖,一旦砍开这里,下一步便是破坏车轮,彻底瘫痪车辆,将躲在其中的雷亭晚逼出来!
密集的铿然声响宛若敲锣,雪白的车厢被斫得火星四溅,表面刀痕累累,却无一砍入车体,砍落的瞬间刀锋总是微微一偏,连锋锐的神术刀也难奏效。(这是……水镜钢!)
七叔曾说过,有种特殊的锻造法名为「水镜钢」,用以打造铠甲:将钢片表面研出特殊的角度,并处理得如镜子般光滑,下刀时力气越大越容易偏开。若甲后再衬几层特制的厚牛皮,连重兵都能多捱几下。
「那是不是甲片越小,效果就越好?」当时才刚被允许上砧的小耿照问。他正学着把鐡坯打小,形状打得跟图样——般精确,对这点特别感兴趣。
七叔摇头。「如何分割甲片,便是锻造『水镜钢』的秘诀所在。钢材各有强度,造得大了,就像翻过来的锅盆,不用砍穿砍破,一拳就打凹了,造得小了强度不够,分一百片、一千片也没用。分多少片、又怎么分,正是水镜钢成功的关键。
「遇上真正的水镜钢,别想拿什么神兵对抗,这是天生相克,如同水克火。不如搬块几百斤的大石砸烂它,就像撒泡尿浇熄火头。」这是七叔的结论。
耿照连砍数刀不生作用,一掌打在车厢上,「轰!」车体一跳,感觉落手的厢壁一缩,旋又恢复如常,掌力已消弭于无形,看来底下所垫,可比数层特制牛皮厉害多了。
七宝香车猛地一转,将他甩开,藏在车体各处的枪、刀、镰、勾啪啦啦地翻过一轮,夹以层出不穷的暗器,耿照被硬生生逼退两丈,身上又多添几道伤口。
妖物般的怪车再度倒退转正,马头对着耿照,车内传出雷亭晚的笑声。「能与这辆车如许缠斗,典卫大人非凡人也!」轮轴前后转动,似要直冲过来。
耿照灵光乍现:「机关再怎么神奇,暗器、火炮却非是用之不尽……如此,先废他一臂!」纵声长啸,施展轻功挥刀扑上,迈步绕着七宝香车一阵乱砍,不住闪避车体施放的暗器与机关。
雷亭晚哈哈大笑:「典卫大人!我这车壳的『水镜钢』乃是七宝之一,你便是砍坏了宝刀,不过添几处猫爪痕迹罢了,何苦来哉?」机关屉板一翻,一排耀目火弹曳着炽亮的萤尾咻咻而出,耿照抱头滚地狼狈躲过,背上被烧去大片衣衫,心想:「再来便是断你双腿!」长刀插地,一跃而起:
「那也未必!」运起十成功力,薜荔鬼手中号称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猛然击地,轰碎声一路蔓延至七宝香车底,宛若湖面碎冰。
原来他绕行攻击的同时,脚底暗自施力,将所经处的青石砖通通踏裂,再赞以金刚部第一怒掌,方圆两丈内地形破碎,七宝香车前后滑动几下,才发现颠簸难行,再无先前的敏捷。
背后传来一声尖叫:「老八!」充满怒气,却是雷冥杳的声音。尽管战局不利,雷亭晚还是一贯的斯文和煦,似乎带着笑意:「顾好自己罢,老十。两个打一个,打得忒难看,传出去还要不要做人?」车轮在高低不平、布满砖碎的畸零地形上挣扎一阵,喀喇响中透着一股躁烈火气,倒也不似话语中那般从容。
耿照拔刀转身,飞步冲入战团,神术刀接过雷腾冲的钢腕,前后夹击之势乍现缺口,染红霞却不恋战,拖着崔滟月继续冲向寨门!雷腾冲大吼:「老十,莫放她逃了去!」但见豪光窜闪,铿铿几声,右臂的精钢臂鞲竟解成数片,零星坠地,切口无比平滑,如磨铜镜。
兴许是刀势太快,雷腾冲一条生满卷曲茸毛的黝黑右臂仅留下数道殷红,连血也没见。他忙向后跃开,悻悻然怒叫:「仗兵器之力,算什么好汉?」耿照点头:「那我不用兵器!」将刀插回腰后鞘中。
雷腾冲拧笑:「怎会有你这种蠢货?」左拳呼的一声,朝耿照脑门挥落!他外号「陷网鲸鲵」,身具怪力,再加上几十斤重的精钢护腕,这一拳足可开碑裂石。耿照「不退金轮手」轻轻巧巧一转,将拳劲导引入地,震碎大片青砖,双掌按着他左臂的精钢臂鞲一合,碧火神功的雄浑劲力到处,生生将臂鞲压凹进去。
雷腾冲满地打滚,偏偏又扯不下臂鞲来,惨叫声不绝,片刻声音渐低,却非是挣脱了变形的钢箍,而是痛得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连喊叫的力气也无,只能蜷在地上死死吐气。
另一厢染红霜抓住机会向外冲,她与耿照一进一退、配合得妙到巅毫,雷冥杳施放暗器不及收手,急起直追。他轻功本就高超,纵使起步略晚,仍一闪身便拦在染、崔二人身前,欺她久战无力,迳拔阴阳双匕抢攻。
短兵相接,昆吾剑连环三式,刺中他肩、腰、腿三处,伤口不过针尖大小,渗出殷红。雷冥杳一跤坐倒,手里扣了枚蝴蝶镖,还想顽抗,染红霞剑尖一挑,指着他的咽喉:「我不爱杀人,但不代表我不会。」
雷冥杳咬碎银牙,妖丽的面孔满是阴惊,犹豫不过一瞬,「铿!」掷落钢镖,抬望眼前的红衫丽人,狠笑:「将来你会后悔,今天没杀了我!」
染红霞还剑入鞘,挽着腿软的崔滟月与耿照合于一处,三人往大门处奔去。
由校场到大门的这一段仍有不少赤炼堂帮众,只是各不相属,又缺乏统一的高层指挥,就算不时有人零星上前阻挡,也难撄昆吾剑、神术刀的锋芒。片刻水寨大门已近在眼前,远方似有大片烟尘卷动,马蹄声踏得地面隐震,滚滚而来。
风火连环坞被这么一闹,众人心思全放在校场上,这时望台上才见黄沙卷来,慌忙吹起号角,又有更多赤炼堂弟子涌出,手持抢刀全副武装,各奔岗位准备御敌。染红霜诧然道:「不是他们的援兵?」「不是,」耿照笑道:「是我们的!」
黄沙中旌旗卷动,隐约可见「骁捷」字样,马上骑士身披重甲,当先一骑却是一身黑衣劲装,急驰中不小心甩脱了头顶的冠帽,散出一头乌黑秀发,正是弦子!
她在食店穿窗而出,得耿照暗中授意,往巡检营调动兵马。罗烨点齐所部前来接应,骑兵虽快,到底不如舟行,途中略有耽搁,总算堪堪赶至。
染红霞精神一振,想起当日联手对抗万劫,也蒙他应变奇快、屡出巧计,终于脱险,怀念之余,柔情忽动,转头道:「总是有你,才能化险为夷!」不由一笑,双颊晕红。耿照热血上涌,忽有些不知所措,唯恐失态,忙对崔滟月道:「崔……
崔公子,再加把劲,咱们这便要离开风火坞啦!」
只听一人长笑:「哪有那么容易!」自大门顶一跃而下,单掌拍向染红霞!耿照惊怒交迸,截以一路「宝剑手」,谁知那人掌势不变,中途才挪向耿照,前半式的掌力已压得染红霞身形顿挫,再难前进。「啪!」两掌相接,仅后半式便震得耿照五内翻涌,不赀心惊:「好厉害的掌力!」来人双足落地,再出一掌,同样往染红霞身上招呼。
耿照不敢托大,改以刚猛无馎的「跋折罗手」直取中宫,此乃兵法中的「攻其必救」。那人哈哈一笑:「来得好!」依旧是中途转向,前半式轰得染红霞小退半步,秀美绝伦的脸蛋一霎胀红,再不卸力,这半掌便要震伤脏腑。
染红霜莫可奈何,将崔滟月一推,登登登倒退三步,把掌力全卸向地面,正要伸手挽住崔滟月,忽然喉头一甜,嘴角溢出一抹温黏,才知早已受创,不敢开口,倒转昆吾剑拄地,争取时间调息。
那人扬声道:「但教他们出得此门,今日坞中所有人自杀谢罪!」赤炼帮众如梦初醒,再不分派系人马,齐声呐喊,将三人团团围住。
至此突围无望,耿照心有不甘,见那人第三度出手,仍是平平一掌,心想:「世间哪有如此霸道的掌法?舍了招式变化,全以威力决胜!」福至心灵,想起当日刁研空战岳宸风的情景,双手运化如杨似柳,在手掌相触的瞬间放空劲力,任他掌力再强,总不能打在空处。
那人「咦」的一声,脱口赞道:「好!」眼看右掌使老,左掌又出,耿照双手才抵得他一掌,也顾不得什么「空」了,不退金轮手一圈一拦、满以为挡下之际,那人缩回的右掌再出,轰得耿照倒飞出去,落地时连滚几圈,蹒跚撑起,张嘴呕出一大口鲜红。
「挨得这式『撼地双擘』还未死,是一号人物。」那人冲耿照竖起拇指。他生得熊腰虎背,身量不高,十分精悍,劲装快靴,肩负行囊,风尘仆仆的模样,黝黑的面孔说不出的沧桑,犹如半路歇息的老镖师。
染红霞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横剑当胸,寒声道:「大太保,你不问是非黑白便动手,莫非这寨子里作奸犯科的龌龊勾当,也都有你的一份?」
耿照心中一雳:「他……便是赤炼堂十绝太保之首的『天行万乘』雷奋开!」
却见雷奋开掸掸襟袖,怪眼一翻,哼笑道:「是好是歹,这寨子里大小事本就有我的一份。你也不是刚出道的雏儿了,染红霞,难道不知上门踢馆,须有来得去不得的准备么?」
染红霞目光沉定,并不慌张,沉声道:「如此说来,为夺『映日朱阳』、灭去焦岸亭崔家满门一事,大太保也必然知情了?」果然雷奋开面色一凝,严声道:「什么映日朱阳?焦岸亭……是崔林泉老头家么?」
她点了点头,冷道:「上回流影城一晤,大太保力促七大派捐弃成见、共抗妖刀之事,我记忆犹新。白城山之约还尚未履行,若大太保回头便灭了崔家,未免太令人齿冷。」
雷奋开摇了摇头。「此事我不知情。」染红霞便将来龙去脉略说了一遍。「依照在流影城的约定,钟允被害一事,或与妖刀祸世有关,应提出来由七大派共同参详。然而贵帮三位太保不仅隐匿不报,还觊觎宝剑,做出天理不容之事。我等今日前来,是要为崔五公子讨一个公道。」
雷奋开的脸色非常难看,抱臂不语。不多时,七宝香车脱离了破碎的地形,缓缓驶近,雷冥杳亦由两名侍女搀扶而至,连痛得浑身冷汗、抽搐呻吟的雷腾冲也被担架抬了过来。
「哼,丢人现眼丨」雷奋开怒极反笑,环抱双臂道:「把你们六爷抬下去,找人把那块烂铁锯开,省得他叫得娘儿们也似。老八,你待会儿可要同我好生交代,是谁让你们去抢剑的。」
雷亭晚笑道:「哎哟,老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兄弟们不过听命行事罢了,哪能有什么交代?老四回来你问他呗。」掉头驶向码头。雷奋开冷笑不止,转头望向雷冥杳:「你呢,也是一样的说法儿?」雷冥杳冷冷道:「我跟你没什么说的。」瞥了染红霞一眼,扶着侍女肩头往山上的别院走去。
此时巡检营的三百铁骑驰到,罗烨一勒缰绳,解下防尘的面巾,就着鞍上行礼:「属下来迟,大人受惊了。」耿照摇头:「不会,来得恰好。」见弦子一掠下马、拔出灵蛇古剑斩开寨门,飞也似的奔过来,微笑道:「辛苦你啦。多亏得有你。」
却没注意到身后染红霞面色一凝,幽幽将视线转了开去,直到深呼吸几口、稍稍平复,才又僵着脸对雷奋开道:「太太保,此事你怎么说?」
雷宁开淡淡哼笑,乜着怪眼道:「你待如何?」
染红霞干咳两声,木然道:「便由典卫大人决断。」虽是对他说话,却又不肯看他。耿照只觉奇怪:「怎地……一下又变得如此生份?」但此际不言私情,清了清喉咙,冲雷奋开一拱手: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依在下之意,三位太保犯了杀人、劫财、奸淫等重罪,我须将他们押送将军府处置,另外,此案越浦城尹梁子同亦牵连其中,须与他们三位对证。宝剑归还崔五公子,这是理所当然,崔家的物业亦须一并归还,无法完整归还的则须予以赔偿。」
雷奋开冷冷看着他,仿佛他脸上开了朵花,片刻才道:「就这样。」「若有什么遗漏的,我会再向大太保禀告。」耿照道:「就这样。」雷奋开冷笑。「办不到。」「哪一样办不到?」「一样也办不到。」雷奋开沉声道:
「崔家之事,我很遗憾,他们非是江湖人,不应受江湖牵累。但雷腾冲等是我赤炼堂之人,要杀要剐,也是本帮关起门来的家内事,与你无关!你想拉人见官,一句话,办不到。」
耿照面色沉落,肃然道:「大太保执意如此,我也不是全无准备。这三百名骁捷营的精甲铁骑,够不够拘提他们三位到案?」雷奋开摇头,一指对面的山头,那是月牙膂的突出部,站在上面可俯视风火连环坞,故设有望台岗哨,派弟兄把守。
「我麾下有五百『指纵鹰』,便埋伏在那里,若以弩机发箭,你这三百名雄骑转眼便成刺猬,你信不信?」耿照凝了他半晌,一笑摇头。「你没有五百人藏在山头。」「对,我是骗你的。」雷奋开也笑了:
「即使如此,你今天谁也带不走。小子,你的权力,是镇东将军给的,赤炼堂的也是,我们若闹到了将军面前,非要分个生死存亡的话,留下的会是将军比较需要的那个。
「你能为将军掌管东海各水陆码头、驱逐难民,提供兵械军资,打探消息,做各种既见不得人、可又不能不做的事么?赤炼堂一年花在这些事情上头的本钱,数以万两计,就算今天是其余东海六大门派要跟我上这个秤台,我也不怕,何况是你?」
雷奋开说话的态度并不张狂,没有占尽上风的味道。他只是陈述事实,一点也不得意。
「你要办梁子同,但他是中书大人的人,将军会为了你,在这个当口跟中书大人正面冲突?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帮你自己,也帮大家一个忙,事情已经够多够恼人的了,别拿这些窒碍难行的勾当回事干。
「崔家的事,我会让老四给你们一个交代,但不是现在,须等我调查清楚,才知道要如何交代。一个月前,我才在东海水陆各码头发布讯息,要拿你来一问妖刀的秘密,当时我向横疏影保证,一旦落在我手里,我肯定教你生不如死。我一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今日你们闯进风火连环坞大闹,更是死路一条,便是许缁衣、横疏影亲来也没得说。但我很佩服你。虽然你的要求在我看来,简直像是小儿胡闹,但我佩服你胡闹的勇气。」
——在转身离开之前,他只看了耿照一眼,鱼尾深刻的眼角微眯着,笑意更显苍凉。
「所以,今儿我给你们的优遇,就是放你们活着从这里走出去。请。」
符赤锦在房里等他回来,一直等到了天黑,但耿照始终没回来。这样也好,她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想骗他,也不想刻意隐瞒什么,她希望自己一辈子都可以与他坦然相对,什么事都能说、都能分享,没有一丝犹豫害怕,就像现在这样。
她吹熄了灯花,在幽蓝里踩着一廊斜影,来到大师父房里。今夜,是个无月而多云的夜晚。
大师父受伤之后,她为他准备了一只小巧的青釉瓮,大概只比腌溃酱菜蜜饯的缸子略大些,就像酒肆里小孩儿抱着叫卖腌李、话梅、人面子的那种。大师父从破损的旧缸换到新缸子的过程没人能看,就连二师父、小师父也不行,符赤锦特别为他把缸子拿去城外乱葬岗吸纳土金之气,勉强赶上了今夜。
她拿来一个坚固的藤架,把青釉瓮小心放在架中,以特别处理过的尸布将瓮、架牢牢缠起,以防行动时有什么万一。大师父现在非常脆弱,其实不适合出门,她不止一次想说服他打消这个念头。
「宝宝锦儿不懂,师父们连宗族的仇恨都放下了,只求一个无争,为什么又要去蹚这浑水?」
大师父平静回答:「女徒,你看过《岣嵝异策》,也向师父们讨过那三张残页,应该知道我心中所想。在本门数百年的源流中,曾有一人的修为境界最接近『赤血神针』。」
符赤锦点点头。「我知道,是『万里飞皇』范飞强。」
大师父淡然道:「我从来没喜欢过那人。如今想来,这该是我对他的忌恨,人在年轻识浅之时,总会生出如许心魔。我和你二师父钻研残页心诀多年,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所以不许你小师父过度钻研,但此事难禁,我心里很清楚。
「范飞强是个有心人,对于『赤血神针』,不会什么都没留下。他若曾留下只字片语,必与那柄赤眼妖刀在一块儿。因此,大师父非去不可。」
她并没有开口要求让耿郎一起去,虽然目前单以武功论,有他随行最能保证大师父的安全。那对大师父来说太过为难,若非其他两位师父伤重,大师父恐怕也不会让未曾发誓加入游尸门的自己参与此事,更何况是她「名义上」的夫婿?就算只有她一个,她也会拼死保护大师父的。宝宝锦儿暗自发誓。
二更时分,她小心背起竹架,来到密函指定的地点。
内河边上的小舟把她带出越浦,逆水来到一处山脚。对游尸门人来说,夜行简直是家常便饭,她轻而易举上了山顶,取出密函,搧亮火绒烧了,淡绿色的信函燃起淡绿色的烟,在山风中不但不消散,反幻出青鸟的形状,向前掠去,「噗!」点亮了一只白纸灯笼,灯笼上绘了骷髅头。那是游尸门的标记。
符赤锦提着灯笼穿过一片密林后,来到一处断崖,适才行舟的河道便在她脚下。
符赤锦往前一步,发现左右都有人打着白纸灯笼,只是相距甚远,又或林间布置了什么机关,彼此间并不能相望。「久违了。」
崖边一盏白灯笼亮起,映出——张浮在空中的纸糊面具。是那种货郎摊上经常看见的廉价面具,粗糙的彩绘笑脸看起来诡异非常。
虽然面具跟上次在破驿看到的不一样,但她知道他就是「鬼先生」。「诸位一定觉得奇怪,为何在七玄大会召开之前,我要请诸位今晚辛苦一趟,来此小聚……这个小小的聚会,姑且称为『齐心会』罢?目的是希望给诸位吃一枚定心丸。」鬼先生笑道:
「据我所知,目前已掌握圣器、准备好参加大会的,仅只两家。希望今夜过后,诸位能打起精神,把握剩下不多的时间,赶紧搜集圣器,以免向隅。」
若非情况不明,符赤锦几乎要笑起来。这人说话,怎么活像在婚丧喜庆的筵席扮演司仪、负责插科打译带动气氛的白席人?他可是发动邪派七玄聚会,大有图谋之人哪!
她突然意识到:在左右那几盏不见身影的白纸灯笼之后,便是当今邪派七玄的首脑。漱玉节那骚狐狸一定也在,还有天罗香的「玉面蛸祖」雪艳青,以及那个连部下都不知她是女儿身的「鬼王」阴宿冥……狐异门、血甲门等绝迹江湖已久的,也有首领前来出席么?
寒风里无人回话。没有人愿意在这时被摸清底细,给对手的情报自是越少越好。鬼先生对这样的反应似乎很满意。
「那么,就请各位尽情欣赏了。」一指崖下:「此地是大名鼎鼎的血河荡,人所皆知,这儿是七大派之一赤炼堂的总坛。诸位前来,算得是甘冒奇险了,以我们与七大派的『交情』,若教人知晓七玄的首脑尽皆在此,只怕不妙。」没有人笑。这笑话真是不恰当到了极点。
符赤锦正觉无聊,忽见崖下的河道对面,那高低错落的水寨间火光一闪,一条火龙似的炽烈光影窜起,所经处无不燃起冲天烈焰,火光映红了湖面、山壁,以及在火舌间哀嚎奔逃的人影……「那、那是什么?」
这声音符赤锦很熟悉,她曾与她在破驿的黑夜对骂过。是鬼王阴宿冥。——那是……修罗场。
符赤锦很想这样回答,却说不出话来。居高眺望,火焰的源头像是一枚不断吞吐开闭的龙首,撕咬着动线上的一切:人、建筑,死的、活的……无有例外。最开始的时候它仅仅是个炽亮的光点,那代表着一个人。
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整座风火连环坞陷入火海,火龙所经处没有活物,间或有几个黑影与龙首交叠、分开,又交叠、分开,不多时便被火舌所吞噬——赤炼堂的总坛里不只有兵器人马,总会有几名高手的,但在火焰之前通通不堪一轚.
火龙点燃了整座码头,赤炼堂总坛自大厅以下,已经没有任何一个还能活动的黑点,散在火场各处的尸骸数都来不及数,而火龙仍在雄续沿着山壁向上爬……「那到底……」阴宿冥喃喃自语:「是什么东西?」
「请容我向诸位介绍,」鬼先生笑起来。「天元道宗的余烬、我等七玄的再兴,正道之恶梦、龙廷之权柄,无可匹敌的战器——妖刀离垢!」阴宿冥失声道:「那便是离垢?」
「还有它的刀尸。」鬼先生一派认真,仿佛怕顾客们产生错误的覼念。「正确地说,是妖刀离垢、精挑细选而得来的刀尸,以及正确的号刀之法,三者合一,才交融形成诸位眼前这幅瑰丽奇伟的景致。」
风中传来阵阵难以言喻的恶臭,那是灰烬、燃烧、血腥、焦烈……掺和而成的气味,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哀嚎,以及剖纸般明快轻巧的刀刃入体声响。鬼先生忽然搓着双手,像是忽然来了兴致,对着「顾客」们殷勤探问:
「机会难得,诸位有无兴趣,『就近』参观一下离垢的威力?」「多近?」反问的是一把低沉沙哑的浑厚噪音,犹如磐石磨砂。男子一开口,符赤锦便觉胸中气血翻涌,五内似将滚沸,嗡嗡耳鸣持续许久仍不消失,仿佛被扔进万斤铜钟里撞了一槌也似。身负此等内功造诣之人,此问自然不是怕死,背后隐含着更重要的意义。
她这才留意到,白纸灯笼的数目似乎远大于七盏。——是因为有的龙头大位还悬而未决,抑或七玄之首本就不只七人?
「好问题。如妖刀这等惊世神器,威力之大,诸位已然亲见,再看不清的,稍后还有『一亲芳泽』的机会。问题在于:不受控制的惊天之威,伤敌与伤己无异,有人拿瘟疫、天雷、水旱涝灾做为武器么?能受控制,妖刀才有价值。」鬼先生说着嘻嘻一笑,仿佛名厨遇上了知味之人,简直欢喜不置:「既然如此,一丈之内如何?」
【第十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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