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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莲梦》【清】苏庵主人著 贼部 明 杨慎抄本 (2)

fu44.pw2014-10-13 12:47:21绝品邪少

正文  第五回 无情争似有情痴
  当下白从李见小姐花容月貌,真个难得,王昌年这般思慕,实实应该。只是女貌虽佳,情意颇薄,今日见我,全无羞惧之色。当日王昌年的恩情丢在哪里?我且调戏她一句,看是如何。便说道:“小姐在上,小生三生有幸,今夕得遇佳人,日后当以金屋贮之。”
  只见香雪正颜厉色,唤添绣送一杯酒与从李,立起身来道:“相公在上,贱妾今夜不是与相公结亲,特请相公进来有一段苦情奉告。若相公肯谅微情,自当生死衔结。若必欲以色乱妾,请尽此一筵酒席,妾当以颈血溅污尊服。”从李想道:“我道她有些做怪,果然来了。”因问道:“小姐所言,必有原故,请说明了。”香雪道:“贱妾先父,总戎陕中,不幸尽节。先母存日,曾同先父以妾身许字家表兄王昌年,虽未成合,然父母有命,不敢有违。今昌年飘泊他乡,生存未卜。继母希图财礼,复许相公。但相公如此才貌,岂无淑女相配。妾于今日所以不轻死节者,盖欲面见相公,备述情理。倘相公怜念苦情,得全节义,不特生受大恩,即死,亦感怀盛德。若必欲迫妾身然后为快,必欲如继母之意,勿谓妾是软弱女儿无刚肠烈性,可以随波逐流的,请相公看妾手中这是何物!”
  便于腰间取出利刃两把,按在台上,吓得添绣缩做一团。幸喜得从李是刀枪里钻出来的,不被她惊吓,反笑道:“小姐请坐,不必着急,小生是个诗礼之人,必不敢轻犯小姐,今夜且住在书房里去,容日再议。若小姐执性如此,不妨结个干姊妹儿。”香雪道:“感相公盛德。但生死只此一意,别无再议。”从李遂不吃酒,走出房来。
  房外焦氏打听这番说话,反吓出一身冷汗,不敢进房。从李是夜在书房歇了。香雪唤添绣关了房门去睡。焦氏在外边一夜不安,惟恐香雪做出事来,时时打听消息。
  到了次日,从李起身,思想小姐昨夜的话,虽则激烈,或者是一时之气。“我今日再委曲骗她,看她如何。”
  到了早饭后,依旧进房来见小姐。小姐算做宾客相待,唤添绣取茶来请相公吃,从李着添绣出去,对香雪道:“小姐昨夜的话,实可敬重。但事势如此,还商议得否?令表兄既无成礼.又无媒妁,终是个路人。小生明媒正娶,也不辱没了小姐。况小生恩深情重,凡事悉凭小姐,决不作负心之事,小姐岂可独恋私情,反疏大礼。如必不肯,小生堂堂男子,不弱于人,见弃妻房,何颜自立,便死也要相求了。”
  香雪听了,从容答道:“相公差矣。妾见相公来,已准备得停当。相公若休此念,就是恩人,若不放心,便是仇敌了。你看我满身衣服,俱已密密缝好,就把快刀,也割不开。至于利器,不只一件,满房内外,皆有藏匿。贱妾是将门之女,决不见辱于人。请从此别了。”
  从李看香雪一头讲话,腰间白晃晃的刀渐渐按在手里。又恐逼勒得紧,万一失手,反负了昌年。急上前作揖道:“小生得罪,望小姐息怒。婚姻两字,再不敢提起了。但小生有一段心事,要与小姐剖明,必待今夜面谈,又不可一人知觉。小姐不要疑心。”香雪道:“有话便说,何必夜间,恐涉瓜田李下之嫌。”从李道:“不是这样。倘一言不合,小姐所带的佩刀在手里,何必多疑。”香雪道:“这也不妨,且看所言如何。”
  一日无事,挨至夜间,从李果然又到小姐房里来。香雪仍旧准备,有凛然难犯之容。从李笑道:“小姐宽心。”香雪道:“所言何事?”从李唤开添绣,剔亮灯烛,悄悄对香雪道:“我原不是男子。”香雪道:“休得哄人,你今夜指望求合,决无此事。”从李道:“谁来骗妳,妳若不信,我脱与妳看。”遂卷起衣服,露出下身,拖香雪的手到一边一摸,香雪摸着此话,吃了一惊,说道:“果然是个女子。怎么有这样事?”从李道:“如今可放心了,切不可说破。今夜可容我在床上睡,慢慢说明来历。”香雪道:“这也罢了,只是外人见了不雅。”白从李道:“妳的表兄,我也认得,我特为他来周旋妳。恐怕焦氏害妳,故此假装做男人的。”
  香雪大喜,便把身边带的刀丢开,线缝的衣服拆开,遂唤添绣到厨房取酒来吃。焦氏听见要酒,喜道:“不知新郎说什么话,小姐便顺从了,这也奇怪。”连添绣也呆了半晌,遂取酒肴进去。香雪与从李吃了更余,两人上床去睡。合家大小无不称奇。
  是夜,香雪问道:“妳既是女身,为何假做男子在外混帐?又何从认得昌年?”从李道:“我原姓白,名从李,是山东人。家业富饶,因躲避仇家,改姓易名,避至陕西。在饭店上遇见昌年。他备述小姐家中请事,我怜惜他孤苦,将盘缠送他去纳监,现如今在京里。我又恐怕妳在家被继母凌逼,急急赶到这里,就闻得焦氏要把妳卖与潘一百,小姐可晓得吗?”香雪道:“我在家日夜被她拘管,外事全然不知,幸喜造化,逢着妳来救我。”从李道:“就是焦顺与潘一百的事也是我下毒手治他的,以后切不可走漏风声。我与妳只作是夫妻,倘若我到别处去,那焦氏虑我,料不再把妳婚配别人。专等昌年功名成就回来时节,交付与他,岂不是万全之计。”香雪感谢不尽。从此两个似漆似胶不提。
  却说焦顺同潘一百坐在监里,本是白从李弄这手脚。他两人平日原无恶迹,按院捉他,也是风闻。
  一日按台提审,公差解到。按合先唤焦顺问道:“你做秀才,平日间不习好,读什么书?”焦顺道:“老爷在上,生员原不是读书的,因母亲见生员无事可做,将几两银子买一个秀才闲耍。不过是戏耍的意思,难道敢仗秀才的名色在外放肆。”按院喝道:“歹奴才,跪下去!”又叫潘一百问道:“你是一方的豪横,可实招来。”潘一百道:“小的平日,并无为恶。只因生性鄙吝,所以人都怪小的。求老爷超豁。”按院审这两人没有大罪,各责十板,赶出去。只把焦顺的秀才移文学院,斥退了。焦顺与潘一百大喜而归。
  焦顺到家,对焦氏道:“这祸都是妳要我做什么鸟秀才惹出的。按院说做秀才要读书的,亏我从直回话,说书是不晓得怎么读,”焦氏道:“你知你妹子已嫁人了?”焦顺道:“可是前日姓李的?”焦氏道:“正是他。”就请从李出来与焦顺相见,各叙寒温,大家欢喜。
  过了两日,忽见潘一百着人来请焦顺。焦顺走到潘家,潘一百接入坐下,对焦顺道:“舅爷,我与你患难相同,今后喜乐也要相同。请问令妹几时行礼?”焦顺道:“老兄这话休提,我的妹子已被家母许配别人了,小弟也做不得主张,奈何?”潘一百道:“啊呀,有这等事!你既然做不得主,二十两银怎么受了?”焦顺道:“老兄不必慌,二十两自然还你。”潘一百道:“哪个希罕你的银子,我只在你身上要一个妻子便了。”
  焦顺见势头不好,就起身告别。老潘一把扯住,叫小厮关了大门,“若亲事不成,今日且捉这假斯文打出本来。”焦顺无门可出,慌做一团。老潘大怒,急走到里头,要寻绳索来捆焦顺,好慢慢打他,还要他写甘责,出他的丑。焦顺见老潘进去,一时慌张,不能行走。忽见墙下有一个狗洞,急脱了衣服,赤条条钻出去。及至老潘拿出绳索,他已走去远了。
  老潘见走了焦顺,懊恨不曾打他,遂自走出外边,访问崔小姐的事。也有认得的,对老潘道:“那崔家的女婿,姓李,陕西人,家道甚富,脚力甚大,必定是卿宦之家,青年美貌,夫妻极其亲密。”老潘听这番话,想道:“若如此说,不可轻易与他相争,我只恨焦顺,必要治他个快畅,方出我这口气。”一路昏昏闷闷,低头而走。
  不提防前面一人背了行李劈面撞来,把老潘撞翻,跌了一跤。老潘爬起来,把那人拖住便要厮打。仔细一看,认得是王昌年。老潘道:“大兄,久违了。从何而来?”昌年道:“一时有失,撞跌仁兄,得罪得罪。”老潘道:“小弟正有一事要告诉,不期遇着吾兄,极好极好。且同到寒舍去。”
  看官,你道昌年在京纳监,为何反在这里?不知前日别了白从李,遂同宋纯学入京,纳了北监,一应盘费,纯学与他料理,就与纯学如亲兄弟一般。无奈思想香雪小姐,时刻不忘。在京半年,终日忧郁,纯学只得付与盘缠,打发他归家,“看看小姐,就进京来赶那试期,不可自误功名。”昌年谢别。一路上无心游玩,急赶到家。适值撞着老潘,不知什事,扯住不放,只得同到他家。
  两个坐定,老潘问道:“仁兄一向在何处?”昌年道:“小弟风尘流落,偶遇一个相知,承他带挈都中,进了北雍。”老潘道:“恭喜恭喜。可晓得令姨夫家中之事?小弟近日受了焦顺的气。”昌年道:“半载未归,一事不知。请问仁兄为何受他的气?”老潘道:“因小弟于两月前丧了拙荆,偶与焦顺闲叙,他慨然以令表妹小姐许配小弟,他的媒金也先送了。不意小弟遇了一场官司,羁迟月余,幸喜昭雪。不意焦顺忘恩负义,竟私下将令表妹入赘了一个陕西公子,贪他财礼,拒绝小弟。小弟气愤不过,正要诉之公庭。吾兄此来,极妙的了,还要恳求做个干证。”
  昌年听见这话,吓得心头乱跳,急急问道:“有这般事?果然真否,还是受过了聘,还是成过了亲?”老潘道:“小弟正争此事,岂有不真。半月前入赘的陕西公子,姓李,少年美貌,夫妻两个如鱼得水。这几日令表妹腹中自然有外甥了。”
  昌年听到此际,毛骨悚然,因对老潘道:“若果有此事,小弟今晚暂借尊处下榻,还要问个详细。”老潘道:“极便的。”就叫人速备夜饭。两人同进书房,老潘就把香雪小姐从前彻后说得有枝有叶,“如今他两人同行同坐,相爱得紧。吾兄不信,明日回去一看,便晓得小弟不是说谎。”老潘一头讲话,一头劝酒。昌年此时一滴酒也吃不下,气得浑身麻木。
  及吃完夜饭,老潘自进里面去。昌年独睡在书房,长吁短叹,想道:“妇人水性,一至于此!我明日若回去,那焦氏母子极其刻薄。香雪既已嫁人,有何颜面。况且败柳残花,可是争得的。但恨命蹇,遇这一班冤家。明日也不回去,只索进京,死也死在外边,也不想及家乡了。”次早起身,也不辞老潘,卷了行李,竟自出门。
  一路上,餐风宿露,不多几日便已到京,宋纯学接见大喜,就问:“尊夫人安稳添福,不受继母之累么?曾完亲否?”昌年听见“尊夫人”三字,欲要回答,却一团怨气塞住咽喉,象痴呆的一般。停了一会,方发声长叹道:“小弟此身本要寻死,因承仁兄之爱,不能相负,故此特来再会。”就把归家遇着老潘,晓得小姐嫁人的事备述一遍。又道:“小弟遭遇如此,还活在世上做什么?”纯学道:“大丈夫处世,何必留恋一女子。她既无情,就该把念头割截了,凭着吾兄才貌,但没有绝代佳人相配?如今勿坠志气,须要努力功名为重。”昌年无可奈何,只得同纯学温习文义。
  光阴易过,忽及秋闱,纯学同昌年一齐进场。及至揭晓,两人俱皆中试。论起来昌年中举,自然报到家来,为何香雪不知?是因昌年与纯学纳监时俱籍金陵乡贯,所以报子不到河南。那昌年又错认香雪嫁人,也不寄信回去,香雪如何得知。当时京中见昌年少年登科,就有几辈来与昌年说亲。昌年因痛恨前姻,誓不再娶,一概谢绝。
  看看腊尽春初,又是会试期到了。宋、王两人三场试毕,却又文齐福齐,高高中了两名进士,殿试俱在二甲。各选了部属,昌年是刑部,纯学是礼部,同在京做官不提。
  却说从李自从与香雪说明来历,相亲相爱,夜里做了姊妹,日里做了夫妻,内外人等并无一人晓得。一日在月下饮酒,私下提起王昌年,未知何日见面,从李也想念不已。两个就即席题诗,作《秋闺吟》四首。每首取秋景的题目,两人分韵,顷刻而成:
  别团扇
  拂拭亲承纤手擎,素纨裁取梦前身。
  曾将明月陪歌席,无复清风近玉人。
  长夜班姬空有泪,明朝庾亮又扬尘。
  炎凉如此真成恨,哪得桃花处处春。
  闻雁
  幽咽长天拂曙流,苍葭黄叶满汀洲。
  云迷楚馆三更月,水涨江城万里秋。
  系帛有书应在足,衔芦索件数回头。
  衡阳此去无多路,切莫哀吟动旅愁。
  中秋对月
  海碧天青迥出群,嫦娥端不解行云。
  香飘桂子空中落,曲奏霓裳静里闻。
  且喜蟾光今夜满,预忧鸾镜隔窗分。
  长年捣药缘何疾,疗得相思即似君。
  促织鸣
  凄切虫吟感岁时,织成愁绪万千思。
  不添旅馆寒衣薄,每促孤檠夜纺迟。
  落月似梭云似锦,晓风如络雨如丝。
  所嗟辛苦机中妇,难免宵来露处悲。
  两人作完了诗,促膝而坐,谈些心事。谁想这一夜引动了一惯贪花的妇人,你道是哪个?就是焦顺的妻子杨氏。
  原来杨氏心性,一夜也少不得男子。如初焦顺在监里,夜夜去寻书童爱儿取乐。前日,焦顺被潘一百出丑,从狗洞逃归,想起老潘不是好人,又值学院斥退秀才,甚无颜面。与母亲焦氏算计,多措盘费,到京里去,谋袭崔世勋的百户。杨氏因丈夫出门,虽则宠幸爱儿,却又厌常喜新,时时窥探香姑娘房中之事,一片心情,竟落在白从李身上。往往背了焦氏,挨身进香雪房里来,见了从李,就满面添花,捉个空或足丢个眼色,或是捻她一把。从李自歉肚下无应酬之物,心中其实怕她来亲近,又不好十分拒绝,只得勉强答应。
  那一夜月下题诗,已更深了,焦氏与众丫鬟俱各睡去。杨氏打听香雪未唾,就摸进来,笑对香雪道:“姑娘如此高兴,这样天气还不曾睡,倒坐在风露之中。”香雪笑道:“今夜月明如水,不可辜负嫦娥,睡他做什么。”杨氏道:“外人说姑爷是个风流佳婿,却这般耐心清坐。若像妳哥哥,一刻也耐不得了。不知姑娘今夜肯带我闲耍片刻否?”香雪道:“这个何妨。”就叫添绣:“大娘在此,再暖酒壶来。”杨氏道:“妳们作诗,我是不识字的,只把酒来奉陪罢。”
  从李见杨氏模样,就说道:“小生入赘贵府,从未曾与大舅母杯酒相叙。今夜借花献佛。”杨氏见从李有兴,愈加癫狂,渐渐把身子挨做一团。香雪心里不耐烦,便道:“嫂嫂吃酒。我因夜深,身子怯弱,先要睡了。”竟唤添绣进房去伏侍。杨氏见香雪进去,不胜之喜。便扯住从李道:“姑爷在月下坐久了,恐怕寒冷,我有极暖的所在,送与姑爷罢。”
  从李见她缠绕忒凶,又难摆脱,思量无计,只得将酒骗她。就高声叫:“添绣,多暖酒来。”添绣送上几大壶酒。杨氏看添绣来,私与铜钱二百,说:“妳先去睡罢,不要来管我。”添绣乐得受用,也躲去了。
  从李起初唤添绣来,要她碍眼,好把酒劝杨氏,等她醉了可以脱身。不意添绣竟去。杨氏紧紧搂住从李,从李无奈,说道:“舅母放了手,我的性,必要吃醉,方有兴头。若不吃醉,这下边的东西再不能称意的。杨氏一手扯住从李,一手斟上酒来。你一杯我一盏,吃得流星赶月。
  谁想从李是陪了香雪吃到多酒,彼杨氏尽力一缠,酒却涌上心来,把持不定。此时若如当初番大王面前备了醒酒药,便无妨了。谁知这药不曾带得,竟倒在椅上,不省人事。杨氏想道:“他道酒后有兴,如今醉了,此话必然坚强,这时若不下手,更待何时。”就将手伸入裤内,横一摸,竖一摸,只有两条滑腿,并无半点硬物。又思想道:“这也奇怪,难道是没有此道的?我实不信。”
  又再摸下去,把她前后一摸,不觉笑道:“这相公原来是一个黄花女儿,空骗我想了多少日子。”从李昏昏沉沉,不知所以。杨氏扶她进房去睡,急急转身向书房来,寻爱儿煞火。爱儿抱她上床,说道:“大娘今夜为何这更深才来?”杨氏道:“我的儿,卖力干重些,我有一件好笑事对你说。”
  爱儿着实弄了一阵,就问什么好笑事。杨氏道:“黄昏时候,我闲走到里头,看见李姑爷独自一个醉倒在椅上。我因一时高兴,将手在他裤内一摸,可煞做怪,全不是男子,倒是个女人。你道好笑不好笑。”爱儿道:“怪道小姐起初何等拒绝,后来便容易和顺,她两个睡了一头,有什么趣。”杨氏道:“我也笑她如此。”
  两人话得亲热,下边的凑和愈加助兴。遂大闹一番,不知不觉俱皆睡去。
  欲知后事,下回便见。
  第六回 有情偏被无情恼
  是夜,杨氏与爱儿因弄得更深,及至天明,尚未睡醒。里面焦氏出来唤爱儿做生活,看见杨氏与他同睡,一时大怒进去。杨氏苏醒,晓得婆婆出来,吃了一吓。爱儿内心着忙,想这事败露,必然打死。只得别了杨氏,逃走出去。焦氏正要痛治爱儿,闻他逃走,这事竟不提起。
  那白从李同香雪次早起身,香雪问道:“妳昨夜如何摆脱嫂子?”从李道:“我因大醉,一事不知。”香雪道:“嫂嫂极其无耻。我道妳有心待他,不想倒被她弄醉。妳的私事,定然识破,如何是好?”从李也自懊悔少了斟酌。“但这样事,她就晓得,自然与人说不出的,不要怕她。”香雪道:“事未可知,妳凡事小心些才是。”从李点头。又说些闭话,人家吃了早饭。
  忽然外面传一封书进来,说有个山东人,送书与姑爷。从李想一想,知道柳林内的信。背了香雪拆看这书,果是柳林内的禀揭。云:
  驻扎柳林总理中营、专督粮务、兼理马政官程景道叩禀大师:
  前陕中克捷,未及拜贺。发来擒将,已安置讫。闻大师近日驻旌开封,起居康吉。又闻朝廷缉访甚严,不习久羁外郡。幸即返柳林,并调李先祖等别行分拨。不胜待命之至。
  从李看毕,自己也要归营。先打发来人去,就把书烧了。香雪闻知从李到了家信来,问道:“家信如何,想是要妳回去?”从李道:“便是。心上只放妳不下。”香雪道:“妳的家事,我怎好相留。但去后不知几时再会?”从李道:“后会有期,幸自保重。”遂收拾行装。香雪取一把扇子,就将月下作的《秋闺诗》写在扇上,送与从李做表记。从李收了扇子,掩泪分别。又谢别焦氏说:“不久就来。”焦氏备酒送行。从此两人分散,香雪独守闺房。从李一径望柳林去。
  行了数日,竟到柳林。程景道与崔世勋迎接进去,各相见了,备酒接风。程景道道:“大师久羁他郡,营中诸事未能料理。今日归来,各营幸甚。”从李道:“前同宋纯学到陕西,遇见一个书生,姓王名昌年,说是世勋的女婿。我怜他孤苦,着纯学送他到京纳监。后又到开封,闻得世勋的女儿被继母凌逼改嫁,我便用计照顾她,故此羁留。”
  崔世勋听得女儿之事,感谢大师,又问明详细。景道道:“大师可晓得纯学在京同昌年俱已联捷,各选部属,前日有书来问候。”从李道:“可喜可喜。但昌年喜信不曾与崔小姐得知。崔将军可谓大幸了。”世勋起身拜谢。自此以后,从李管守柳林,着世勋统领营事。景道别领一千人马,出了柳林,差人知会李光祖不必驻兵陕西,与景道合兵,另择地方,为攻守之计,不在话下。
  再说书童爱儿,自从惊动焦氏,私下逃走,无计安身,正从潘一百门前过,适值老潘看见,问道:“你是崔家爱儿,要到哪里去?”爱儿道:“潘老爷,不要说起。我家奶奶极其性急,昨日小的偶有一件小事得罪,奶奶要下毒手。小的熬不得,只得逃走。不知可有好人家?求老爷照顾。”老潘道:“你若无处去就在我家住罢。”遂收留了爱儿。
  你道爱儿是崔家逃奴,老潘为何用他?不知老潘心上别有意思。他因小姐亲事不成,恨入骨髓,巴不得要知小姐消息。一见爱儿私逃,要知其意,故此留他。就问爱儿道:“你家相公进京,家里姑爷与小姐做什么事?”爱儿道:“小姐与姑爷十分相好。”
  话未毕,不觉笑了一笑。老潘道:“你说起姑爷,何故笑起来?”爱儿道:“是笑一件奇事。”老潘又问:“是什么奇事?”爱儿道:“若说出来当真是好笑。那个姑爷,人都道他好后生,谁知她是个女身,假做了男子。前夜吃醉,被家里一个人看见,这是的真的事,老爷你道奇也不奇?”老潘听了笑道:“奇怪,奇怪,你家小姐倒喜欢那不吃食的东西。”心下想道:“我正要寻他家里几件事出些怨气,不想有这样好笑的事。我如今把一张纸,写个笑话,粘在他门首,羞辱他一番。”又想:“自己不甚识字,别样巧话是写不出,只有借票常常有人写与我的,便依他样。”取一幅纸写道:
  立借票人崔香雪,为因入赘雌夫,夜间乏用,央兄焦顺做中,借到潘处阳物一张,情愿起利五分,约至十月满足,生出小儿,本利一并奉还,不敢少欠。恐后无凭,文此借票为照。
  看官,这叫做无头榜,原不该写出本姓。为何票上说“借到潘处”?只因老潘不识文理,照依旧样描写。等到夜间,老潘就走到崔家门前,把这“借票”粘在墙上。
  次早有人看见,无不大笑。忽有两个着青衣的人走来细看,便用手揭下而去,原来这青衣人是本县捕快,因兵部发下机密文书,中间说叛寇女扮男装,到处往来,着各府州县细细缉获,不许泄漏。官府就将这事密付捕快缉获。
  那日捕快见了“入赘雌夫”的话,使将“借票”揭去,送与本官看明。县官派公差立刻抄捉,崔家人等并不得知。忽然公差打进门来,见一个缚一个,崔氏一家扰乱,并四邻俱捉过来。细问缘由,方知见了“借票”,缉拿叛寇,公差不由分说,俱拿到县。
  县官升堂审问,先叫焦氏喝道:“妳家藏匿叛寇,从实招来。”焦氏道:“小妇人原是清白之家,丈夫崔世勋征剿陕西阵亡,家中只有女儿香雪。前日入赘女婿,并不知是歹人。如今女婿回去了,老爷只问女儿便知真假。”
  县官即问香雪,香雪本意要表白自己不肯失节,后日好嫁王昌年,便禀道:“母亲所赘丈夫实是女身。至于叛逆,闺中弱质何从得知。”县官又问四邻,各回不晓得。县官叫录了口供,众人释放。焦氏见是叛逆,就将银子使用,独推在香雪身上。县官故独将香雪解上府来。
  那时太守细加审问,香雪也照县里的话。太守见是钦案,她既招出女扮男装,即起文书,备叙口供,解部定夺。香雪忽遭冤陷,还指望王昌年在京里,“此番解到京,或者遇着昌年,与我辩白。深恨继母焦氏,前日贪图财礼,起这祸根,今日独推在我身上,自己便脱卸了。我今举目无亲,生死未定。”想到此处,不觉大哭。
  太守起了批,公差即时押解。小姐身边盘费全无半文,家里的妆奁尽被焦氏收去,小姐无可奈何。伴随的只有添绣一个。幸喜得押解的公差却是父亲手里老家人的儿子。他自小在里头伏侍过的,因焦氏打发在外,就充了府堂公差。小姐想:“这公差路上料然不敢放肆,只是没有盘缠。”
  正在忧愁,忽见一个人,年上四旬,满口黄须,上前来把小姐细细观看。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潘一百。他始初写“借票”时,原没有害小姐的念头,不过恨焦顺说亲不成,写来嘲笑他。不意弄假成真,反害小姐。他过意不去。
  这一日,闻得小姐起解,他便走来看看。因他票上写“借到潘处”,所以人都晓得是他陷害。小姐原不认得。公差对小姐道:“这人就是潘一百。”小姐心中正怀恨他,一见了他便叫公差捉往。
  公差是小姐家人,自然用力,即把潘一百扯住。老潘被捉,吓得魂不附体。小姐道:“我藏匿叛寇,你何从得知?必同是藏匿的人。可扯到太爷堂上去。”老潘大惊,想钦案大事缠不得的,便央公差与小姐说情,议送盘缠银二百两。老潘没奈何只得许他,即刻差人到家凑来,以前是拼一百,如今是拼二百了,及银子拿来,小姐收了,才放他去。
  此正是小姐的高见。要知老潘平日十分鄙吝,今日忽然拼了二百两,苦不可言。小姐乐得受用,一路不愁窘乏。公差小心押着,望京师而去。
  再说白从李,自从打发程景道出了柳林,与李光祖合兵,从李居中调度。内外兵势,雄盛非常。程李二将稍不如意,便请大师进营,要风就风,要雨就雨,凭着天书法术,无往不胜。
  一日,从李在柳林忽然想起香雪小姐,未知近日如何。即差两个精细的人,写书一封,星夜往河南问候小姐。差人去后过了十余日,从李忽然又想起王昌年。晓得王昌年联捷,在京做官,便思想要写一封谕单,吩咐宋纯学,着他晓谕昌年,说明前事,一来扶助昌年到家做亲,二来吩咐纯学取昌年夫妇同归柳林。那时节便是武则天宠幸六郎了。
  主意己定,提笔正要写谕单,忽外边传报前日差往河南的人回来了。从李唤进,那人禀道:“小的蒙大师差到河南崔小姐家,小的不敢轻进,先从各处寻问邻里,但说小姐被太爷抄捉,已经押解进京。说是为大师住在他家,缉捕人晓得,陷害她的。小的无处投书,仍带原书呈上。”
  从李听了吃了一惊道:“可惜香雪小姐,为了我倒害她。”就与崔世勋说知。世勋拜求大师差人到京知会宋纯学,求他照拂。从李道:“我也有此意。”即写谕单一幅,并前香雪所赠的扇子,一齐封好,吩咐纯学周旋昌年夫妇。“差人不得混投,取书信回话。”营卒承命,星夜望京中去。
  原来这封书比小姐押解日子差了半个月。那时小姐已解到京。朝廷批发刑部勘问,恰好发在王昌年手里。昌年升堂,提审这事,先把申文来看。内称:“开封府解到藏匿叛寇女犯一名崔香雪。”昌年看见名字,已自惊心,及至跪到案前,正是香雪小姐。昌年想她忘了前盟,私下改嫁,不觉大怒,也不详察申文叛寇何人、如何藏匿,就把案一拍喝道:“好一个名门小姐,我且问妳,父亲死难,服制在身,家内谁人做主,竟自入赘丈夫?妳须自想,父母存日,曾经把妳许配何人?不要说藏匿叛寇,只这一段忘恩负义的事就该万死了。”
  看官,那昌年审问叛逆,为何说起这话?要知读书人多应执性,他想前日归家,遇了潘一百,细述香雪嫁人恩爱,时时怀恨。今日相遇,不知不觉将心中旧恨直说出来。
  香雪听了这话有些关心,抬起头来,把堂上问官一看,想道:“奇怪,那个问官好像王昌年。”但是公堂之上不好详察,只得禀道:“犯女崔氏,乳名香雪,是百户崔世勋之女。故父阵没陕中,继母焦氏同前夫之子焦顺百般凌逼。犯女小时先父母曾许配王家表兄,因表兄漂流异乡,继母贪财逼嫁,不想招赘什么逆寇。犯女不忍改节。”
  说到此处,不觉心伤,哭倒在地。昌年见了这样,又爱惜又怨恨,一时气得目定口呆,无心审问。也不待香雪说明来历,便唤手下带到监里,明日再审。香雪正要把女扮男装的话表明心迹,但是问官早已退堂,无可奈何,只得进了狱中。细问这问官,果然是王昌年。心下想道:“不信王昌年做了官便忘前情。但此中必有缘故。若他果然负恩,我就死也要说个明白。”
  那昌年因见小姐,怨恨异常,不等审明,便叫打轿来寻宋纯学。纯学接入。昌年道:“长兄面前不好相瞒,今日遇了前世的冤孽。”就把香雪解来当堂审问的话告诉。又道:“这样失节妇人,论起来该置之死地才是。但小弟初时极承母姨抚养,如今这事,却待如何?”纯学道:“既有这事,仁兄也该细问来历,所嫁何人,怎么不见男子,只有一个小姐解来?”昌年道:“小弟一时懊恨,没有主张,不曾细细问她。”纯学道:“你且把开封府的申文与我看。”昌年即唤书吏取叛逆文书来,书吏即将申文送上,纯学把原来申文一看。道:
  叛寇女师,女扮男装,入赘崔氏香雪,已经远遁。其来踪去迹,香雪必知。为此备录口供,起解云。
  纯学看完,打发从人在外伺候,独对昌年道:“小姐这样沉冤,吾兄既有盟约,还不为她急救,反怨恨她,是何道理?”昌年道:“长兄怎见得?”纯学道:“这件事别人或不晓得,至于小弟,甚知其详,一向不曾与吾兄细谈,就知反害小姐。吾兄自想,西安府饭店上所遇的是哪个?”昌年道:“这是大恩人白从李。”纯学道:“弟与仁兄亲同骨肉,料想吾兄必无违背,不妨就此说明。”昌年道:“吾兄恩义高厚,小弟焉敢违背。请即剖明,破小弟之惑。”纯学道:“当日相会的白从李,就是柳林女大师。她因爱恋仁兄,故此叫小弟竭力为兄图进身之路。她又见仁兄想念崔小姐,便要亲到开封去。申文所云女扮男装,入赘崔氏,必定是她。那小姐所嫁如是,难道叫她是失节的?近闻大师仍归柳林,小姐家中不知如何败露,解到这里。吾兄前日回去,未曾面会小姐,凭虚信认以为真,冤陷小姐,还说她失节,天理何在?”
  昌年听这番话,如梦忽醒,拜倒纯学面前道:“小弟痴愚,每事误认,求兄长周旋。若小姐当真有这屈情,小弟负心已极,无颜再活了。”纯学扶起道:“如今不要慌。小姐这事既已达诸朝廷,待我面见小姐,与她商量,上个辩明冤本,然后小弟再出疏申救。”昌年道:“若得如此,再生之恩。”
  言讫,忽外边走进一人,见了纯学便跪在地。纯学一见,认得这人。这人呈上一封密札,又附上几件东西。纯学俱收了,便同昌年私下看那来书,却是大师的谕单,云:
  柳林莲大师谕宋纯学。西安分后,即到开封,知昌年妻香雪为继母所逼,于是假充入赘,以安其身。近闻香雪被陷解京,汝须急救,全其夫妇,不可迟误。香雪有分别书扇一柄,并附看,亦足见其贞节之情。此意可与昌年说知。特谕。
  纯学看完,对昌年道:”弟料事不差,兄如今可信了?”昌年道:“没有兄长,小弟这疑案一世也不得明白。且请问当时相会的是白从李,怎么又称‘莲大师’?”纯学道:“大师法号,原称‘莲岸’,后因改了姓名,故称‘白从李’。”昌年此时思忆香雪的情又加几倍,即央纯学入狱去看小姐,商量上书辩冤。
  纯学遂到狱中问候小姐。小姐询问来意。纯学道:“下官宋纯学,与小姐的令表兄王昌年同榜进士,相契如嫡亲兄弟。昨日令表兄面审时因以前误闻小姐入赘他姓,未免失于详察。下官与他剖明了,他仍旧感念小姐。如今小姐可题一疏,辩明冤事,明早奏上。”香雪道:“深感宋爷。贱妾不想昌年贵后如此负心,求宋爷转致昌年,死生大数;贱妾也无深虑,但昌年日后不知何以见先父母于地下。”纯学道:“小姐息怒,他因本部宫,不好来到狱中,后当面会。”言讫辞出。
  小姐唤添绣取笔砚来,写了疏稿,【月兄】了真。疏曰:
  原任世袭百户、奉敕证剿陕西叛寇先锋、今阵没臣崔世勋嫡女崔香雪谨题,为明辨生冤、幽伸死节、以正纲常、以笃论纪事。盖闻王化莫重于守贞,家教必期于孝顺。女不言外,安知夫婿之罄宜,我无令人,未逢母氏之圣善。故父臣世勋尽节摧锋,奋身陷阵。家中止遗臣妾香雪。继母焦氏,宠爱前子焦顺,凌逼臣妾,困苦百端。臣妾初时,奉先母安氏治命,许字表兄王昌年。梅实未期,萍踪各散。继母贪财,私赘李姓,逼臣妾改节。臣妾于斯时,手持利刃,誓以必死。李姓私慰臣妾,实道女扮男装。臣妾不明来历,而冰洁莫污,幸得生全。相叙未几,李姓远逝。府县访臣妾匿寇,冤陷成狱,现今解部定夺。以臣妾深闺弱息,罔闻外务,倘果叛寇,继母先知。猥陷臣妾身,为莫须有之事。况故父因寇死难,以臣妾视之,即为仇敌。臣妾不思违先母之治命,守死以待昌年,又岂敢忘故父之深仇,安心而藏逆寇。总因继母恨臣委,必欲剪灭崔氏,使焦顺家赀。更可异者昌年贵居刑部,遐弃前姻,庭鞠臣妾,不直于理。独不思垂髫之日系臣父抚育成立,遂结姻盟,今乃忘恩负义以致于此。伏望陛下俯矜全节,洞晰微情,使纲常不坠,伦纪莫沦,幽明咸感,生死均安。谨令侍女赍奏以闻。臣妾无任泣血持命之至。
  香雪写完,明早着添绣赍本到午门击登闻鼓奏上。皇上批道:
  香雪无辜,着该部释放。焦氏陷女,彼处抚按先行提究,俟获叛寇一同治罪。其王昌年婚配,着礼部查明,复奏定夺。
  次日,圣旨发下,部臣立刻释放香雪。
  当时礼部如何复奏,请看下回自有分晓。
  第七回 续闺吟柳林藏丽质
  却说香雪小姐蒙圣恩释放出狱,宋纯学即将小姐接到私宅。王昌年闻知喜信,即同纯学到私宅里来,拜见小姐。小姐备相见过,先谢了宋纯学,便道:“这一位可就是刑部王老爷?”
  昌年见小姐开口这一句势头不好,因对小姐道:“向承母姨抚养大恩,一心铭刻。只因异乡漂泊,不意小姐有些冤陷,幸喜圣明昭雪,小生负罪实深,求小姐凡事海涵,得全旧约,小生死不忘恩了。”
  小姐听了冷笑道:“王爷贵人,还想着当年之事。多谢多谢,请坐了,有言奉告。贱妾名门旧族,从无失节。先父母推念至亲,恩同骨肉,也不曾亏负你,你分别以后,一向音信杳然,未免贵人多忘,这也罢了。焦氏凌虐贱妾,万死一生,冤陷解京,孤身无靠,前日承你庭审时作威作福,全不想着当初恩义,却是何心?贱妾幸邀圣恩,生还故里,即瞑目九泉,可以无愧。不知你读书明理、高登黄甲、居然做朝廷臣子,可晓得‘五伦’二字否?贱妾命犯孤辰,自今以后,愿削发披缁,拜证空王。且请问尊夫人选择谁家,如何才貌,可得一见否?”
  昌年被小姐一番责备,顿口无言,不觉珠泪双流。纯学道:“小姐息怒,王年兄的心事,外面虽若可疑,此中实非薄幸,待下官与他剖明,他自中后,时刻想念小姐,至今尚无年嫂,其疏失候问者实有缘故。”便把陕西相遇、一同进京、后来归家撞着潘一百、两边误认的话,述了一遍。又道:“王年兄纵使误认,终无薄情。只看他中后许多富贵家要与他结亲,他一概谢绝,誓不再娶这条念头,小姐便可见谅了。”小姐道:“宋爷吩咐,自然不差。但他彼时千里而归,既到潘家,到我家来不远数步,若亲见面,贱妾有什么得罪处,也怪不得你。怎么把虚传当做实事?就是审同的时节,尚倒不知是你,备陈苦情,为何变起脸来,不分皂白,还是何说?”
  小姐说到此处,咬牙切齿,愈加恨极。昌年自己懊悔以前不曾斟酌,只得行个大礼,跪告道:“小姐在上,昌年一片诚心,惟天可表,倒不敢十分辩白,但求小姐追忆当年分别,也曾把‘婚姻’两字提起。难道母姨存日如此厚恩到今反有变更?小姐若不见谅,昌年也不愿做官,纳了印绶,生死相随,任凭小姐发付罢。”
  小姐唤添绣扶起,说道:“贱妾与兄,原是中表兄妹。先母存日,并未聘定,怎么认真说起婚姻来?”纯学道:“年兄不必着忙,小姐已有题目了。今日且告返,容小弟复奏,自有定局。”昌年还要再求小姐,香雪竟退入去,全然不睬。
  昌年没奈何,同纯学出来。纯学道:“年兄不消多虑,小姐这番责备,原是应该的。但既有本章,她的婚姻也赖不得。待小弟复本进去,批发出来,小弟便与兄先行聘礼,方好选定吉期。是夜,纯学便写了复本,次日早朝奏上。本内说道:
  臣部查得王昌年幼时结婚崔氏,近因钦案,未敢议亲。今香雪蒙恩昭释,理应纳骋,择吉成亲等语奏复,即奉旨依议。
  纯学接了复本旨意,又到私宅来对小姐道:“下官复奏已发出了,朝廷着下官与小姐议亲,王年兄先令下宫来通知此事,然后行聘。”小姐道:“宋爷,这事不必提起,贱妾初释沉冤,即要归家拜告先父母灵座。昌年前倨后恭,难分真伪,只求宋爷开论昌年,说贱妾归家死守空门,今生决不择配。若昌年不忘旧情,每年见惠米粮数石,使贱妾无冻馁之累,晨钟暮鼓,礼拜如来,鄙怀足矣。至于亲事,昌年这般高贵,岂无大族足为秦晋,这条念头求他息了。”
  纯学辞了小姐走出私宅。昌年在外边等候,见了纯学就问小姐所言如何。纯学摇头不语。昌年知是小姐怒气未平,急得心头火出。说道:“小姐必定深恨小弟,求年兄委曲,玉成好事。”纯学道:“不消性急,小姐虽然执意,待小弟先行聘礼,然后再去求她。”遂唤长班买绸缎、兑首饰,整备停妥,即差本部衙役抬了礼物一径到小姐私宅来,与昌年行聘。宋纯学是大媒,亲身到宅。小姐始初拒绝,不肯收纳。纯学再三苦求,小姐暂时收下。
  次日,昌年又同纯学来见小姐,香雪道:“昨日见赐盛礼,承宋爷台命,不敢违逆,暂留在此,即当奉璧。但贱妾命切故乡,急欲归去。上家表兄,列职刑曹,羁身都下,凡事保重,后会无期,只此长别了。”
  昌年心上道是行过聘礼,正好择吉成亲,不想小姐说话还有未允,自己不好恳求,只管催纯学周旋。纯学道:“年兄不需性急,我昨日聘礼已行,再无不允之理。”又对小姐道:“前日有人寄来扇子一把,要与小姐,下官不敢沉匿。”就在袖里取出,呈上小姐。
  小姐看了说道:“我为这把扇子起了无数风波,如今寄扇的人我倒日日想她,不知宋爷何从认得。”纯学道:“下官贫困时曾受她的大恩,就与王年兄一般。”小姐笑道:“这等说起来,贱妾的藏匿也是应该的。宋爷尚且相知,何况闺中弱息。”纯学道:“小姐禁声,这话不是当耍的,其实此人不惟思慕小姐,抑且钟爱王兄,故有此颠颠倒倒之事。”小姐听了,面有喜色。
  纯学见了便道:“小姐诗词精绝,真是女中才子。今日下官此来,是为玉成年兄完了淑女好逑之意,择吉成亲,小姐切不可太执。况这事原是令尊令堂许诺,今日只算完聚了前约罢。”小姐道:“贱妾若放遵先父母之命,怎奈此地不可苟合,且待归家,再做道理。若王家表兄必不忘旧好,也要从妾三件事方可议亲。”
  昌年忙问道:“什么三事?小生当奉命。”小姐道:“第一件,家父阵没陕中,招魂无处,若寻得遗骨回来,便是大功。第二件,焦氏母子凌虐不堪,须要治她一番,稍消怨气。第三件,前入赘的人,恩深情重,如能招致得来,再见一面,方了心愿。”
  昌年听了三事一时吓呆,说道:“小姐好难题目。内中只一事易些,其余实卖难做。”纯学私下扯昌年道:“小姐是要到家成礼,发此难端。年兄不要慌,且着人送他回去,随后我与你告假几月,便到开封成其好事就是。”昌年点头会意,对小姐道:“谨依尊命。”小姐就同添绣收拾归装。纯学雇了轿,先送小姐回河南去。
  却说程景道自从辞了大师,提兵出来会合李光祖,也不守定一方,东征西战,人马愈多,粮草不继。景道想大师前日曾打发强思文、杜二郎两个在河北开张大店铺,就差一个将官领一支兵马到他店铺,尽数取而用。将官领命,星夜到河北寻着杜、强两人的店辅,把兵马扎住,只随数人,竟来取粮。杜、强两人迎接了,拆出文书,验看令箭,俱是柳林的号令。打算前后本利银,约有几万两。当下备酒款待。将官想他是一家,并不提防,只顾吃酒。吃了一夜酒,早晨打点将粮草运齐,好起身去。谁想杜、强两人影也不见。将官寻到里头,一所空房,并无半人。各处搜寻,也没有一粒米、一毫银。将官没奈何,只得空手而归。
  原来杜、强两人领大师的本钱出来任意挥洒,日里赌钱吃酒,夜里嫖妓宿娼,开的店铺,所剩不过一千,哪里有几万。此番要尽数取去,他两个慌了,没有支应。想他现统兵马守候,性命势必难保,不若金蝉脱壳,走为上着。外面见了将官,欢欢喜喜,骗他吃酒(原书缺七字),里头却收拾装束,挨到半夜,一道狼烟,不知去向了。
  将官所领兵马只有来的盘缠,没有去的费用,一路抢掠过去。忽遇(原书缺九字)见几个人,骑了牲口,拥着两乘轿,后边行李甚多,那将官见了(原书缺九字)不觉大喜,便打一个暗号这些兵众,即围转来。众人见遇了兵寇劫掠,各个丢了牲口行李,四处奔走。只存那轿子被兵士一把扯开,内中有一美貌女子,又有一个侍女。兵士即将行李并女子献与将官。
  原来大师的军令,凡遇掳掠女人,必要解与主将,审问明白,可留则留,不可则打发她去。若私下污辱,查出来,无论兵将,有功无功,一概斩首。那将官见这女子十分整齐,但怕军令,不敢私匿,只得带到大营来。
  看看到了大营,将官进入禀道:“小将奉命,到强思文杜二郎家,只有空房,并无一人。小将访问,俱说他两人把店中货本都花费了,私下逃走,不知去向,特此回复。又小将路上遇着过往女子二名,并行李牲口,带至本营,候主将爷发付。”
  景道与光祖听了就唤带来的女子进来中间。兵士即将二个女子押到主将面前。景道见这女子轻盈袅娜,就问道:“妳是谁家女子,从何处来?”那女子道:“妾乃河南崔氏,名唤香雪,从京中回家。丈夫王昌年,现任刑部,与同年宋纯学共留京都。妾宁死不辱,惟将军鉴察。”
  景道闻道“宋纯学”三字,又曾闻大师说及王昌年的事,便道:“既是一位夫人,且坐了。请问是哪个宋纯学?”香雪道:“礼部宋爷,金陵籍贯,与妾的丈夫极其契厚。”景道对光祖道:“原来是宋大哥好友的夫人,这个留她不得。”光祖道:“可解到大师那边去,听她发落便了。”景道道:“有理。”即着一将,领一支军,伏侍王夫人,送进柳林。并禀揭一封,内中先说兵粮缺少并杜、强两人逃避一事,后说“获得王昌年妻并侍女一名,专骑解来,伏候大师钧裁”等语。将士领命,押香雪与添绣解到柳村里来。
  再说大师白从李在柳林整兵之暇,便将天书操演,真个挥剑成河、撒豆成兵,一切呼风唤雨之事,无不惊心骇目。又《白猿经》上有“神镜降魔”一法,从李依法炼成一面镜子,将他一照,那些天神来来往往,随你东西南北四方、百里之内、山川险要,俱照出来。人有来照的,若是武官,便现出盔甲,若是文官,便现出冠带,若是军卒便现出枪刀。只是从李自家照面,再不见什么,只现出一朵莲花来,心中不解,就将这镜子与天书藏在卧室内,时刻不离。
  一日,外边传报程将军差官候见大师。从李听了,叫他进来。差官进见,呈上禀帖。从李将禀帖拆开一看,见说兵粮缺少,杜、强两人逃走的事,分付差官着景道于各省店铺中取用,其杜、强两人,缉获时即当枭首。又看到后面,说解到昌年妻并侍女,不觉大喜,速唤进来。差官出去,催促小姐进见大师。香雪战战兢兢,走进内堂。
  从李一见,下堂迎接。小姐不知所以,正要跪下,从李拖住道:“不敢劳动。”两边行了平礼。香雪抬头一看,倒吓呆了。从李笑道:“小姐想是忘了我么?”香雪道:“莫非就是入赘寒家的?”从李道:“然也。”
  添绣在旁道:“看大师相貌,好像我家的李姑爷。”从李道:“添绣妹子还认得我。”香雪道:“向日感承大恩,得全贞节。不想是大贵人,多多得罪。”从李道:“小姐说哪里话。自从别后,日夜挂怀,后差小将候问,知小姐受祸皆因不才所致。随即寄信宋纯学,着他照顾,不知以后诸事如何。今日怎么到此?”香雪道:“贱妾冤陷解京,幸遇圣恩释放,皆宋爷之力。不意归至途中,逢了贵营军士。解到此间。”从李又问:“曾与昌年结亲否?”香雪道:“未曾。”从李道:“还有一桩喜,报知小姐,令尊也在这里。”香雪大喜道:“果有这事,愿求一见。”
  从事即传谕崔世勋进来。世勋承命进入,看见小姐,两个抱头大哭。小姐道:“自从爹爹总戎陕右,家内传闻凶信,意谓今生不能见面,岂料反在此处。爹爹可知去后家中大变,女儿百般困辱死里逃生?”世勋道:“我因战败被擒,感大师恩德,得保余生。我儿妳在家受累,我也略略晓得,总因焦氏凌逼妳。我若回归必处置她。幸喜妳表兄高登科第,这便是妳终身之托了。”香雪又把解京亲见昌年并纯学行聘等事述了一边。世勋悲喜交集。从李令人备酒,与小姐接风。
  世勋拜谢而出。从李同香雪俱至内房,对坐饮酒。香雪道:“贱妾初会大师,只道闺房美秀,不想是盖世英雄。今日重见尊颜,始知天下真有女中丈夫,当今世界,可谓二十四城全无男子矣。”从李道:“小姐过誉,何以克当。”两人必说些闲话。从李道:“小姐还记得月下联诗作《秋闺吟》否?别后常时想念佳句。今夕无事,偶思得几个好题目,以续秋闺胜事,求小姐援笔赋之。”香雪道:“幽闺俚语,有污清听。既承盛意,敢不效颦。且请教是何题目?”从李道:“四个佳题。第一是《织女催妆》,第二是《落梧惊寝》,第三是《梦游广寒》,第四是《拟长门悠》。”香雪道:“果然好题。”遂提起笔,不用思索,一挥而就,续成《秋闺吟》四道:
  织女催妆
  经年离别梦犹猜,将近佳期望不来。
  星转王绳方系珮,月虚鸾镜未安台。
  双飞钗燕归时集,小朵簪花剪处开。
  又是促人更漏下,千金一刻莫徘徊。
  落梧惊寝
  万籁萧然露未干,报秋声入梦初阑。
  幽情欲作巫云化,衰飒偏从宫井寒。
  孤枕断魂徒花蝶,向阳疏影不栖鸾。
  静中叶叶凄凉韵,合谱高弦仔细弹。
  梦游广寒
  凭将残梦诉嫦娥,谁似惊心秋后多。
  一曲唐官催玉漏,五更楚馆渡银河。
  回鸾恰待归妆镜,跨凤争疑别绮罗。
  依约断魂应不远,错抛情绪听云和。
  拟长门怨
  一入昭阳久闭春,舞腰消尽掌中身。
  凤楼星转谁当夕,鸳瓦霜明独向晨。
  强作笑啼都是假,梦为云雨却疑真。
  自来不识君王面,总有娥眉也让人。
  小姐吟完,呈与大师。从李看了喜道:“幽情丽句,真个一字千金,小姐真可称仕女班头矣。香雪逊谢一回。是夜就同在内房歇了不提。
  却说程景道同李光祖合兵之后,东征西讨,降约许多叛寇,俱奉柳林节制。朝廷闻警,各省招募将才,纠合士兵,前来抵敌,被景道等一鼓而破,军势日盛。
  一日,光祖与景道移营到别处,军马行到一带荒山,山中深广异常,远远望见山顶上有个古庙,相离约有二十里,此时军士饥甚,景道就令在山沟里打围,埋锅造饭,饭犹未熟,忽见前队打探的来报:“前面有一支军马,各营但且准备。”景道道:“不打紧,吃饱了饭杀完他便了。”光祖道:“程爷你守中营,待小弟先去看看。”就领一队兵杀进山中。
  前面果然有一支兵马。屯扎在此。光祖引军直冲过去。只见那边军马分了五处,把光祖的兵裹在中间。光祖想道:“这分明是五行阵,须从东南方杀出,不可走四北角金水休囚之地。”竟向东南尽力厮杀。
  可煞作怪,那队兵将,被光祖刀砍枪搠,杀倒了,又活起来。杀至日晚,四边昏黑,只有光祖一骑杀出东南。此时心慌,把马加鞭,望东而走,走了数里,但见明月穿林,乱石碍路,前面影影露出数间茅屋。光祖纵马向前,果然一个小村,那茅屋里透出火光。光祖下马。自己牵了,行到茅屋之下,把马拴了,遂轻轻叩门。
  内中走出一个老人,开门问道:“客官何来?”光祖道:“偶然迷路,欲借尊府暂宿一宵。”老人道:“我看客官象个败将,莫不是从五行阵中逃出来的?”光祖道:“老丈缘何而知?”老人道:“且请里面坐下,慢慢告明。将军来路既远,必定肚饥,不知这乡村粗饭可用得些?”光祖道:“极好,但搅扰不当。”老人道:“不妨。”就到里面搬出鱼肉酒果,陪光祖同吃。
  光祖问道:“此地何处?老丈尊姓大名?”老人道:“此地叫做小柴岗,老人姓胡号喜翁,家中只有一女,乳名空翠。这村中向来十分安稳。近日忽到一个道人,住在岗上古庙中,广通法术,千数里外,结成一个五行阵,人有犯他的,除了木方,再走不出,不知困死了多少英雄。这道人每日要村中供给,若不如意,立刻呼风唤雨,把草屋拆毁,所以人都怕他。老人住在村尽头,又是寒家,幸喜得不曾侵扰。将军有福,出得五行阵,也算造化了。”
  光祖闻言,不胜疑惑。老人道:“将军到此,也是天缘。昨夜老夫梦见天上落下一条金龙在门前,像有人斩他的一般,老夫领他藏避,后来忽变了白鹤。老夫不知何故,因此买些鱼肉,不意正遇将军。且宽住在寒家几日,再作理会。”光祖道:“在下营务在身,岂能久留,明早就要告别。”老人道:“将军虽有贵营,也不能即去,那道人四处结阵,见将军这等英雄,怎肯疏放。不如权住在此。”光祖疑心未决,吃完夜饭,就去睡了。
  是夜,景道不见光祖回营,如何寻觅,待下回慢慢说出。
  第八回 惊馆梦桃树作良缘
  话说程景道是日见光祖奋身独往,至日晚不归,心下着急,统领兵马,望前而来。看见光祖营内的兵纷纷逃避,见了景道禀道:“前面不知什么官兵,结成阵势,小的们冲杀进去,被他围困,连忙向东南杀出,只不见了李将军。小的们四处追寻并没影儿。”
  景道听了,连忙进兵。在月明之下,果然望见前边阵营甚是整齐。行到那边,火光影里,照出无数奇形怪兽。景道兵马吓做一团。自想:“遇这怪事,不可轻进。”即时收兵回营。遂着一员将官,星夜赶至柳林,禀知大帅。
  将官领命,三日三夜赶进柳林。见了大师,备述前事。白从李大惊道:“这是魇魔假术,小五行阵,犯他不伤,只被他围困,便饿死了。阴符有言,‘以木破术,犯术者伤。以法解法,忘法者败’。光祖犯了邪术,速去救他。”遂取出宝镜,交付将官,藏匿胸前。叫他对景道说:“将我这宝镜照定他营,须用火攻胜之。”将官取了宝镜藏好,急急上马,赶至景道中营,见了景道呈上宝镜,备述破阵情由。景道大喜,吩咐各官准备火器。
  次早,引军而进。景道匹马当先,高捧宝镜。果真奇异,那镜里先现出许多神将,后放出一道光,直透那五行阵中。景道一看,那些人马都是纸做的,红红绿绿,旗号分明。景道识破邪术,即令将火球、火箭放去。仅只数刻,烧得那五行阵片甲无存。景道长驱直捣,全无阻隔。
  那山上庙中的道人,望见有人破他法术,便竖起号旗,急施邪术。景道赶来,见古庙前号旗摇动,知道作术的人住在庙内,遂纵马上山。忽草丛里跳出两只猛虎,景道的马看见恶兽便跳起来,把景道颠翻草里。景道爬起身,即取宝镜一照,这个猛兽也是纸做的,被景道扯来踏碎。也不收藏宝镜,双手捧定,赶进庙中。只见那道人被镜光射定,不及施法,急抡起双刀抵敌景道。
  景道藏了宝镜挺枪交战,不上二合,那道人被程景道刺倒,众军拥来,砍得粉碎。景道恐怕有同伴的人,挺着神枪,前前后后抄了一遍,并无半个,只有纸人纸马无数,景道尽行烧化。各处寻找李光祖,影也不见,只得收兵。思量光祖英雄,不知死在那里,如今我孤军在此无益,不如暂归柳林再与大师商议,另图他处。主意已定,就令众军望山东来。
  行了几日,渐近柳林,先差将官叩禀大师,或是归林,或是另行驻扎。从李闻知此信,令景道暂归柳林。景道得令,引军归林,进见大师,呈还宝镜,拜倒在地,自陈无功反失光祖之罪。从李道:“光祖偶犯邪术,遂至失身。你曾将宝镜四处照他或死或生却在哪里?”景道道:“小将未蒙大师指教,不晓用镜,故此未知光祖何处。”从李道:“可惜我前日急忙,不曾传授你。你今且去查点兵士,以待后用。”景道拜辞出来不提。
  却说李光祖被胡喜翁劝住在家,一连四日。他女儿空翠十美艳,每日收拾肴馔,甚是精洁,来来往往,也不回避。光祖少年心性,颇亦留情。
  那老胡为人诚实。与光祖甚觉相投,问光祖道:“老夫连日不敢斗胆,请问将军姓名,是何官职?”光祖道:“在下姓李名光祖,至于官职,看老丈是个诚信君了,料无恶意,不妨直说罢。在下因少时流落,感承山东莲大师极其知遇,不忍违背,现今统兵,俱是她节制。”老胡道:“原来如此。但老夫有句忠心的话,未审将军肯听否?老夫看将军青年英俊,与凡夫不同,还该与朝廷出力,何苦抛妻弃子,奉事柳林。”
  光祖叹道:“不瞒老丈说,大丈夫感恩之下便是千古知己,何肯相负。譬如当时漂零不遇,若非大师,死填沟壑,哪个肯怜念我,我所以不忍违背。至于家室,在下还没有。若再混几年不足成事,也愿如老丈长隐荒村。”老胡道:“将军少年有此见识,可敬可敬。老夫少时性子亦不平顺,只因世无知识,所以隐居此地。如今老了,自拙荆去世,只有幼女空翠尚未许字。前夜梦龙变鹤,得遇将军,应是吉兆。若将军不弃,愿将空翠奉事将军。将军以为何如?”光祖道:“多谢盛情。但在下托身女大师,未免听她调拨,恐累令爱苦守青灯,并负老丈一片盛德,奈何?”老胡道:“将军既出此言,足见忠厚之意。老夫与小女今日相订姻期,当等待三年。若将军三年不来,便是弃绝了。”光祖道:“若得如此,光祖一生之幸,焉敢有违。”
  老胡大喜,另设酒席,款待光祖,即唤空翠出来,先行个小礼,俟后另择吉日方好成亲。光祖无以为聘,身边只带得金镶玉嵌的一把佩刀,即解下来赠与空翠。自此两个竟成翁婿之好。
  忽一日,村中过往的人纷纷传说:“小柴岗上住的恶道人不知被何人杀了,他结的五行阵俱已烧尽,那阵中的兵马原来是纸做的,这样妖术,杀得好,杀得好。”老胡听得,述与光祖知道。光祖大喜,便要辞去。老胡又留一日。次日早晨光祖拜谢老胡并别空翠。光祖与空翠两个你看我,我看你,不觉情深。
  光祖上了马走出村来,过了小柴岗,全不见一个本营兵士,连景道的营也不见了。只得餐风宿露仍到柳林里来。先叫兵士入禀大师,不多时兵士出来唤进。光祖进了内堂,拜见大师。从李道:“李光祖轻敌私逃,何以服众,按法当斩。”程景道、崔世勋等忙跪下道:“光祖偶犯邪术,原未丧师,求大师格外从宽,恕其小过。”从李道:“论起军法,本该重惩。既是各将军恳求,姑且饶这一次,改调前哨巡领。”光祖拜谢出来,仍旧小心统领众兵不提。
  却说王昌年同宋纯学,先送小姐回去,过了数日,两人就同告假归家,一齐出京,竟望河南省来。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谈论时事,未觉寂寞。及行到开封,昌年仍旧如当初模样,将行李随从托纯学另寓一处,轻身走到崔家门首。
  有个老家人看见,说道:“王相公出去多日,今日才来。”昌年问道:“奶奶与小姐好么?焦相公可在家否?”老家人道:“不要说起。自相公去后,家里闻得老爷凶信,一家忙乱。焦相公因学院斥退秀才,到京中去,说要买什么官做。家中奶奶把小姐赘了一个外路人,谁知这人是个强盗,官府缉拿,竟提小姐解入京去。奶奶近日上边又有文书来捉她,想是为前日的事,奶奶将银子央一乡绅说情,暂保在外。咳!相公,当初老爷在日,何等人家!不道弄到这般地位。”
  昌年听了,想道:“奇事,小姐已经归来,为何她还不晓得,我且进去。”便走进厅堂,直到里面。焦氏看见,吃了一惊,说道:“你此时方来,一家变故甚多,你知道否?”昌年道:“方才门首见了老家人,他备述其事。请问香雪妹子何在?”焦氏道:“我为香雪这丫头几乎破家,此时不知死在哪处了。”昌年道:“当初姨夫在日,曾把妹子许我,哪个敢做主要她嫁人,弄得如此?”焦氏道:“啊呀,你还在梦里。自老身进了崔家,从不见你行一盒礼。今日香雪遇了事,你倒说起清平话来。不要说你仍旧模样,就是连夜做了官,我也不怕你。”
  昌年大怒,不别而行,即到纯学寓中,对纯学道:“奇怪,奇怪,小弟到了家,全然不见小姐。问众人,俱说解京未回,年兄你道是怎样?”纯学道:“这却为何?我与你同到那里去。再细细问个来历。”遂各乘了轿,随了许多人,先从府前经过,把名帖拜了府尊,即到崔家来。
  焦氏听得外边有官府来,错认又来捉他,关紧房门,躲在床底下去。昌年与纯学下了轿,坐在厅上,唤那老家人进来,说道:“你进去对奶奶说:我王相公已做了官,这位是礼部宋爷,奶奶不要害怕,我只要问小姐的事。”
  老家人即到里边叫出焦氏。焦氏不得已,只得出来相见。宋纯学就说道:“王年兄是刑部官,他归家专为与小姐成亲。前日小姐在京也曾会过,半月前,已先送归,怎么此时还不在家?”焦氏吓呆了,一句也说不出。老家人禀道:“小姐委实不见归来。”昌年满心焦燥,对纯学道:“这怎么处?”
  忽外边传报本府太爷并县官来拜。昌年一概回了。四边邻里各人传说崔家的襟侄做了官,好不兴头。当时有个潘一百,闻得王昌年做了刑部,现在崔家,要那小姐,自想道:“我与昌年没有什么不好。至于小姐的事,他还不知详细。若被他盘问出来,我就要受他累了。不如趁他初到,迎接过来,奉承他一番,以后便坐得安稳。主意定了,就差两个管家,拿一副盛礼,竟到崔家,“请王老爷到舍一叙。”
  昌年正与纯学商议,摸不出头脑,焦氏慌忙苦求,拜倒在地。昌年无计可施。忽见两个人跪在面前,呈上一副盛礼。昌年问道:“你是谁家来的?”两人道:“小的是奉潘老爷之命,恭贺老爷荣归,并请老爷过去一叙。”昌年道:“礼不必收,少刻就来。”叫从人把名帖回了他的礼,打发两人去了。对纯学道:“小弟昏闷,这里也住不得。适才老潘来请,此人虽则铜臭,待我原不薄。弟与兄何不到彼处一坐。”纯学道:“承兄带挚,极好的了。”随即上轿,抬到潘家。
  潘一百迎接入厅,各相见过,潘一百躬身道:“两位老先生,光临敝处,晚生不胜欣幸。”昌年道:“仁兄向时旧交,何必如此称呼,乞仁兄仍旧称呼方好。”潘一百道:“领教。请问这一位是何处?”昌年道:“这是敝年兄宋礼部讳纯学,金陵人。”潘一百道:“久仰,久仰。小弟想令姨母家不可居住,两位若不弃蓬居,何不把行李搬来,小弟打扫荒园,暂留台驾,不识尊意如何?”昌年道:“极感的了。”
  老潘即差人搬二位老爷的行李来,吩咐备酒侍候。吃了两道茶,就同到西园厅上坐了,登时摆列酒席,极其丰盛。老潘道:“宋老先生江南才望,今日小弟简慢之极,幸勿见罪。”纯学道:“岂敢。承敝年兄带挈,造扰不当。”三人入席饮酒。老潘对昌年道:“小弟今日,一来请罪,二来剖白心迹。前年遇仁兄时所言崔小姐事,小弟实出无心,被焦顺骗了,近闻原归仁兄旧姻。但被此冤陷,仁兄在京为何不上本辩明?”昌年道:“小姐的事已经明白。只不知她出京回来又羁留在何处?”老潘道:“贵人福分,自然遇合。”此时,昌年忧闷,也无心吃酒。
  正待换席,忽有一人汗如雨下,来禀昌年道:“小的承爷差遣,送崔小姐回家,不想来到半路,遇着一伙强盗,将行李牲口俱抢去了。小的被他打在草里,及爬起来,已失散了,小姐连轿子俱寻不见。小的星夜到京报知,值老爷已归河南,小的又连夜赶来。到了崔家,说爷在这里,故此来报,小的伏侍不周,罪该万死。”昌年道:“这是遇了强盗,不干你事,你且去。”那人出去。
  昌年此时,坐卧不安,就把席散了。老潘整备书房,与昌年纯学歇息,自己方进去。昌年对纯学道:“小弟所望小姐,意谓终成合璧,谁知又遭强盗陷害,今生想不能见面了。”说罢泪下。纯学为他叹息,又安慰一番,遂同去睡。
  昌年睡到半夜,再睡不着,只得独自起身。窗外月明如练,昌年到书房外来,行过花栏,转过竹径,到了一处短短粉墙,墙内高出一棵大绯桃树,桃花开得烂熳,但无从进去。昌年倚靠彩墙,想念小姐,恰像痴呆一般。
  不期天下一阵骤雨,昌年躲闪不及,被雨点打下桃花片来,落满一身,衣衫都打湿了。少停一刻,雨霁云开,仍旧月色如银。昌年见落红满地,就将花片捧了两把,在彩墙上,将花汁写成红字,题诗一首。诗云:
  庭院萧蔬转曲栏,东风无力梦初残。
  胭脂落尽深红色,莫种桃花雨后看。
  昌年题罢,将诗只管吟哦。忽听得墙内有人娇声赞道:“好诗,好诗,如此仙才,何患无良缘而感慨若是。”昌年听见想道:“奇怪,这更深夜静,还有人在花下又是个知音的。”
  正当思想,忽外边早已鸡鸣,又听见里头说道:“郎君贵人,倘若有意,明宵仍到这里来,可以清谈片刻。今夕不及相会了。”昌年又立了一刻,寂寂无声,仍旧进书房去。
  次日,许多乡绅来拜望,下午吃酒,直至更余。纯学醉了,竟去先睡。昌年思忆昨宵之事,不明不白。挨至更深,仍来看那桃花,越发妩媚。忽有一阵清香扑鼻,昌年不觉魂消,但看短墙上面,桃花之下,透出一个美人来。
  昌年抬头一看,宛若嫦娥,手折桃花一枝,赠与昌年道:“妾身潘氏,小字琼姿,家兄勉留台驾,妾恐简亵才郎,故此不惮露行,相期面会。”昌年受了花枝,忽想起香雪小姐流离飘散,不忍弃旧怜新,却把春心禁住,遂作一揖道:“既是潘兄令妹,小生何敢轻犯,请进去罢。”那美人笑了一笑,也就下去。
  昌年拿了花枝回书房来。适值纯学睡醒,说道:“王年兄,何苦整夜不睡。”昌年道:“年兄起来,弟有个喜信报你。”纯学当真起来,问道:“有何喜信?”昌年道:“小弟无聊步月,偶遇一个美人,极其艳丽,乃是老潘的妹子。待小弟明日见了老潘与兄作伐何如?”纯学笑道:“年兄差矣,弟若要联姻也不到此时了。弟子此事看得极淡,况且承老潘盛意,岂可想其闺中。”昌年笑道:“好一个道学。至若小弟,此情便割不断了。”两个谈笑了一夜。
  次日午前,老潘陪宋、王二位在西园散步,观看那亭台花榭,转折不穷。渐渐行至昌年题诗的短墙边,老潘便转过来。昌年道:“潘兄,此处桃花盛开,里头还有什么好景,一发游遍了。”老潘道:“这里边是去不得的。”纯学道:“想是近内室了。”老潘道:“不是,此处离内室还远。里头有一棵大桃树,向来繁盛,只因此树有个花神,亲近不得,所以小弟便锁起了。”
  昌年见说出“花神”两字,面色顿异。老潘道:“王兄致疑,莫非宵来曾遇着否?”昌年道:“不曾。”纯学道:“我们正人君子,哪怕邪神。潘兄不妨领进去看看。”
  老潘就叫小厮里边取钥匙出来,转了一个弯,便有一扇小门,老潘开了小门,一同进去,果然一树绯桃扶疏偃盖,落红遍地。两人赞叹不已。纯学道:“如此好花,正该日夕赏玩,就有花神,见了弟辈,自应回避。今夕待小弟独坐此处,看是如何。”老潘道:“既发此兴,不可无酒。”就立刻携一桌酒,共赏桃花。
  饮至日晚,纯学自恃英雄气概,不怕花神,就要住宿于此。昌年道:“侍小弟奉陪。”纯学道:“兄来相伴,只道小弟怯弱了,请各就便。”是夜,当真独宿花前,打开铺陈,竟脱衣而睡,一觉直到天明。
  清早老潘同昌年来看,纯学尚未起身,说道:“何如?弟说花神必定相避,果然昨夜并无半事。还是兄辈多情,未免惊动花神。若小弟愚直,花神方且厌弃,敢来缠扰。”二人大笑。
  纯学便起身要穿衣服。却又奇怪,觉衣袖内有件东西滚来滚去。纯学道:“衣袖内不知什么?”摸取出来见一条汗巾,紧紧打一个小包,异香馥郁。昌年急忙懈开,乃是一对碧玉鸳鸯,雕刻得极妙。纯学道:“这东西却是何来?”昌年笑道:“必是花神相赐。”纯学道:“小弟昨夜其实不闻些儿影响。”
  老潘把这玉鸳鸯看个不已。昌年道:“潘兄不必看他,这是花神的遗爱,敝年兄尚无年嫂,还要把那鸳鸯珍藏好了,以博一宵欢幸。”老潘道:“连日相叙,倒不晓得宋老先生尚乏佳期,怪不得花神作合了。”纯学笑道:“有何作合?”老潘道:“‘作合’二字有个缘故。今日所遇甚奇,不得不说。小弟有个舍妹,小字琼姿,才貌也看得过,待字闺中,未曾婚聘。这玉鸳鸯,原是祖遗之物,舍妹常佩在身边。小弟里头,重门深固,就是苍蝇也飞不出,必定花神为舍妹执柯,故取此玉以赠兄耳。”
  昌年见说,方晓得前夜所见,真是花神假装他妹子。私对纯学道:“这花神始初骗小弟,足欲与年兄周旋好事,小弟今日乐得做现成媒人。”纯学道:“吾兄姻事未成,小弟也无心议及此事。”昌年道:“弟之痴心,已成癖性。想吾兄不可无后,这段姻缘,必须速就。”
  纯学见说得有理,又且遭遇甚奇,只得允从,对老潘道:“承谕天缘,不敢违逆。但小弟客中无聘,奈何?”老潘道:“寒家得攀贵人,实出万幸,安敢论财。”昌年又从中赞成。老潘便去择了吉期,纯学只得行了聘礼。
  待到吉日,纯学穿了公服,竟在潘家结亲,合卺之夕,纯学看那琼姿相貌整齐,满心欢喜。亲邻庆贺,热闹非常。只留下王昌年寓居西园。
  一夜,昌年在书房独坐灯下,看些书史,忽想起小姐,叹道:“别人遇合,何等容易,独有我王昌年反反复复,再不得如意。”忽听得窗外有人行动,昌年道:“可是小厮,有茶点一盏来吃。”外边道:“茶倒没有,备得美酒一壶在此。”昌年想道:“又是老潘差人来致殷勤了。”遂开门一看,满天星光,望见前面几个人把手招他。昌年走去看时却不是人,原来是牡丹叶被风吹动。昌年笑道:“黑暗里认错了。”就问:”那送酒的在何处?”不想到在书房里应道:“在这里。”
  昌年走进书房,仔细看时,竟是一位美丽女子,香气芬芳,立在灯前。昌年看了,不觉神魂飘荡,因问道:“从何而来?”美人道:“郎君莫怕,妾即桃花神也。前宵讽咏佳句,故来相访。”昌年道:“下官孤灯寂静,承神女相访,亦是韵事。但恐幽明间隔,有所伤害。”花神道:“妾乃紫姑山司花仙女,前生与郎君闺房恩爱尚欠一宵,妾因等待郎君,守此桃花之下。今宵完愿,即回山中矣。前见宋礼部文武全才,偶取玉鸳鸯与他玉成好事,亦是一段佳话。妾今携酒一壶,与君共饮一杯。”昌年道:“下官得遇仙卿,不想是生前旧约,可见‘姻缘’二字不能相强。”
  遂并坐,举杯共饮。花神道:“妾闻郎村忆念香雪小姐,未审可要相见?”昌年道:“香雪途遇强人,下官日夜挂心。若仙卿能使一见,感恩不浅。”花神道:“小姐所居地方,妾恐泄漏天机,不敢直说。今夜妾当助君一梦,到彼处相会。但日后无据,何以为凭?可将轻绢一幅,题诗在上,妾与君梦中致去,使小姐见了亦知郎君之情。”昌年大喜,即取一幅白绢,写诗一首:
  一朵千金泣露斜,玉缄消息滞天涯。
  瞢听勿作西楼梦,怅望神仙萼绿花。
  昌年写完,后面又用名字印了。花神拿了诗绢,同昌年解衣就寝。床上美满幽香,不可细说。到了三更,一觉睡去。昌年的魂梦正像有人提携,随风逐云,顷刻千里。抬头一看,垂下万条柳绿,走到一间房里,四壁图书,一帘花草,香雪独坐其中。
  昌年一见便携手说道:“小生哪一日不念小姐,岂料住在这里。今日同我归去罢,我有一首诗,特送妳看。”在袖里取出那绢,交付小姐。小姐道:“我在此间,指望你来候我,怎么今日才来。前日要你做三件事,如今一件也不消了。”昌年道:“此处幽静,并无别人,且与妳亲近片时。”便把香雪紧紧抱住。香雪并不推辞。
  忽然一道月光照身上来。昌年觉得一阵寒冷,手便抱住香雪,心内宛如昏迷,连声叫道:“小姐,小姐。”开眼一看,抱的乃是花神。花神道:“郎君苏醒,渐次五更,妾要去了。千万保重,梦中之事后会有期。”
  昌年寻那诗绢,果然不见。便道:“适才幽梦,深感引领,此刻又要分别。残灯未灭,两梦皆虚。以后独处,怎生消遣。”花神道:“妾的夙缘,今宵已尽。但郎君经年后尚有一番惊吓。若见莲花残败,方脱此难。”昌年问道:“可避得么?”花神道:“这是命数当然,无从可避。”说罢,披衣而起。
  昌年亦起身相送。此时,天色微明,花神急欲别去。昌年不舍,把手扯往,两个跨出书房,早被狂风一吹,那花神阒然不见。昌年手内只道扯住,谁想却是前夜赠的一枝桃花。昌年将桃花掷在地下,随风赶去。
  欲知如何,下回自见明白。
  第九回 妖狐偷镜丧全真
  却说昌年随风追赶花神,走了数步,不提防一个人劈胸撞来,倒把昌年一吓。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宋纯学,恐怕昌年冷清,清早出来看他。纯学笑道:“年兄孤寂无聊,小弟甚放不下。今早将欲何往?莫非想着那一树桃花么?”昌年道:“岂有此理。桃花虽艳,终不着梦到罗敷,真足令人消魂也。但年兄宴尔新婚,为了小弟使香梦未终,有罪,有罪。”纯学道:“弟岂恋新婚者。前日,若无年兄,也不干这样事。”昌年道:“这是正理。”
  两人话得正浓,忽听见老潘喊出来道:“异事,异事。”昌年与纯学同问道:“什么异事?”老潘道:“小弟今早着小厮乘那露水中修整花树,不想那棵大桃树竟枯死了,你道奇也不奇。”纯学道:“当真奇异,可惜这等盛花不曾看完。”大家叹息一回。
  只见一个书重拿一盆热水来与昌年洗脸,昌年看了问道:“这小厮好像焦顺家里的爱儿。”老潘道:“正是他。他被主母打出来,偶然栖托弟家,连日差出去,不曾来伏待。”昌年道:“爱儿,你住在这里可好。”爱儿道:“小的被逐,我家相公也不知。求王姑爷说个情,带小的回去。”
  原来,爱儿思想回家,是忆着那杨氏,故此相求。昌年哪里晓得,便道:“这个何难,不知潘老爷肯放你?”老潘道:“这本是焦家书童,若带回旧主,理所当然,有何不可。”
  昌年吃过早饭,便领爱儿到崔家来。焦氏接见,小心奉恃,只愁他又提起小姐。不想昌年因得花神消息,不与焦氏计较,说道:“连日住在潘家,便晓得香雪妹子遇了强盗,尚不知如何下落。”焦氏道:“老身倒不知。”昌年道:“书童爱儿,逃走在外,我见他有旧主之念,特地带归。若有得罪处,不妨重治,他既小心,还是旧人好用。”焦氏因心中怕昌年,不敢不从。说道:“别个老身也不听,王姑爷说了,且收用罢。”
  爱儿磕了头,立在一边。里头杨氏闻知昌年送爱儿来,十分欢喜,出来相见,说道:“姑爷荣归,我们家里不成个规矩,真所谓‘亲情疏失为家贫’了。如今姑爷不要把这一脉亲看冷了,仍在寒舍住罢。”昌年道:“多谢,改日再来看看。”就相辞起身上轿,回潘家去。自此爱儿依旧服役,以后爱儿在外做小生意,终身伏侍杨氏,小心谨慎。这是爱儿的结局,以后不及再叙。
  却说昌年回至西园,思念昨宵之梦,似真似假。但花神如此奇异,其言必定可据。只是他说经年之内尚有患害,颇生疑惑。且自放心下去。
  原来,是夜香雪在柳林,睡到四更时候,梦见昌年徒步而来,把一幅诗绢相赠。香雪接住,欢喜不胜,告诉离别之情,被昌年双手抱住求欢。忽见月光直照进来,缠绕身上,香雪不觉惊醒。
  看官,你道昌年与香雪为何俱被月光所照惊醒?不知是夜昌年的魂魄被花神领去,不是空空做梦的事。那女大师原与香雪同睡房中,他她神通,本自灵异,偶然睡醒,觉得满房奇香,便疑心顿起,急坐床上,取出宝镜,那镜光照处,正如一轮寒阙,所以把鸳鸯好梦都惊散了。从李静坐片时,不见什么,仍旧将宝镜藏好。
  香雪梦醒,十分感念。天明起身,见枕边有一幅白绢,取来一看,正是梦中所赠的诗,愈加惊疑。就对从李道:“大师,妾昨夜有桩异事。自别昌年,到今几个月了,全无音信。不想昨夜忽得一梦,梦见昌年赠诗一首,这也不足为奇。今早枕边果然留下诗绢一幅,真的是昌年手笔,不知从何而来。莫非昌年有些不幸,他的魂灵送这诗来别我?”从李道:“我昨夜也有些疑。我睡醒来,觉得满房奇香,我即起来取宝镜一照,那香味也寂然了。不想小姐有此异梦。但小姐切莫忧愁,昌年若有不幸,宋纯学自然寄信报我。近日不见有书信来,必是无事。妳且把诗与我看。”
  香雪送上诗绢,从李看了笑道:“才子佳句,甚是多情,只因小姐想念忒真,故此鬼神有灵,送这诗绢与妳。可见感通之理,无间幽明。”香雪道:“大师所说宝镜,是怎么样,可得看否?”从李道:“看看何妨。我这宝镜本《白猿经》上制炼成就,采取阴山白铜,按着天书法术造作的。首炼太清一气,次分日月两仪,质列三才,功聚四时,德具五行,声中六律,背有七星,旁有八卦,上彻九天,下通十地,降魔伏怪,变化无穷。”便从玉匣中取出,送与小姐。
  香雪一看,见镜中精彩动人,方晓得昨便梦中被月光照醒,即是此镜所照。赞道:“果然宝镜,不可亵狎,请收藏了。”从李把镜收拾。小姐就写一首诗在绢后,以记所梦之异:
  行雨行云少定踪,落花空怨五更风。
  红颜梦里将为石,满地霜花泣翠蓬。
  从李看诗赞道:“小姐幽情丽句,真足泣鬼惊神,怪不得昌年忆妳。”两个说说笑笑,不在话下。却说那宝镜原是灵异之物,惊动了一个妖怪,又添出奇事来。是时,天下盗贼托名邪教,煽惑人心,处处皆有。山东深州有一妖人,姓王名森,其子名王好贤,父子两人,惯喜邪术。
  一日,王森没事,偶在田野中闲步,忽见一簇乡人,捉一大狐狸,捆缚得紧紧,正在此喧闹。王森走去一看,问道:“这是哪里捉的?”乡人道:“王哥,这狐狸原是个妖精,前日假装男子,到前村迷惑人家的女儿,又偷人家的东西,人要打它,它行走如飞,再赶不着。我们几个后生,大家算计买几瓶酒,烧一只鸡,放在草内,远远望它。这畜生生性喜酒,便来吃得大醉,被我们追去,正醉倒在一个大窟洞里,当下就缚住了。如今扛去,把它卖几贯钱用用。”王森道:“我今日要寻一件下酒之物,卖与我罢。我腰间有二百个钱,你们拿去分用罢。”乡人道:“二百钱太少。”王森道:“你若嫌少,明日到我家来,再与你一斗米。”乡人大喜。王森便将狐狸连索背去。
  原来这狐狸炼成妖术,变幻莫测,只因生性酷好酒色,凡遇酒色之处,它便迷惑了,一醉之后,法术不灵,所以被乡人捉住。此时渐渐酒醒,却在王森肩上说起话来,叫道:“王哥救我。”王森听了,把它放下问道:“你这畜生,果然作怪,也会向人讲话。”狐狸道:“我不比凡兽,是石闾山积年修炼的,偶因酒醉被乡人捉了。你若放我,我当重报你。”王森一时高兴,说:“也罢,只是费了我二百钱。”便将绳索解开,狐狸拜谢而去。
  王森空手归家,忽听得厨灶下叫道:“王哥,我来了。多谢你救我。”王森去看,正是放的狐狸。狐狸道:“承你救我,无以为报。”就取灶上的刀,将自己长尾割一段来,送与王森道:“你拿这尾向人一招,当有一阵香,这见招的人便死心塌地归附你。我暂到石阎山去,迟几月再来看你。”
  说罢别去。那王森当真把狐尾招人,即有异香,人皆归顺。王森创起教门,唤做“闻香教”。日积月累,聚集多人,王森便是教主。隔了几日,狐狸又来,自称“山翁”,做他军师。
  一日,山翁对王森道:“闻得柳林女大师有一面宝镜,若得此,可以横行天下。你引兵扎柳林地方,我进去偷他来。”王森大喜,即引兵来,离柳林数里安营。山翁就变了一个少年,闯进柳林。
  是日,李光祖巡察前营,看见问道:“你是何人?”山翁道:“在下近村隐士,特来拜见大师。”光祖疑他是个奸细,喝道:“什么隐士!”叫手下缚了。山翁道:“久闻大师雄才震耳,为何轻忽豪杰。”光祖着人先报崔世勋。世勋走来见了山翁,问道:“来意何为?”山翁道:“欲见大师谈些兵法耳。”世勋终是老将,看山翁一表人才,却是一双兽眼。原来妖兽变人,件件好变,惟有眼睛再变不得。
  世勋私下吩咐光祖:“好好押住,我去禀大师。”就进里头,述与大师知道。从李道:“定是妖兽,你出去斩它。”世勋出来,唤那“隐士”道:“大师无暇出堂,问你有何兵略。”山翁议论不止,世勋不与它辩,细细察它身躯,终是变化来的,自然与真身不同,便一手扯住,拔刀就砍。山翁慌了,卸下衣服,露出真形,跳起半空中说道:“今夜叫你全营士卒不留一个。”呼呼的乘风而去。亏得世勋手快,把那山翁尾上砍下一块皮毛。光祖深服世勋有见识,同见大师,备述其事。从李道:“今夜你们好生准备,待我取镜出匣,诛此妖兽。”
  谁想这个妖狐是炼过邪术不怕镜光的,从李不知其详,只道一般妖兽,可以宝镜治得,这一夜便把镜子悬挂堂前。那山翁回至王森营中说道:“我欺那柳林里人俱是凡夫,不意有个老将倒有眼力,识破了我,今夜当用大法进去。”挨至更深,果然一道神光飞进柳林。
  也是合当有事,从李灯下看书,忽想起昌年,心中昏闷,呼几个侍女弹琵琶、唱小曲,闹满一房,从李陪香雪只顾吃酒,外边三将各处巡哨,想堂前有了宝镜,料那妖兽不敢进堂。岂知山翁之意为镜飞来,打从堂后钻到镜边,轻轻解了,一径取去,甚不费力。王森接着大喜。山翁道:“快些藏好,我还要进去。”王森道:“进去怎么?”山翁道:“我偷镜时,一人不知。见大师房里一个美人,极其艳丽,我如今乘此时再去看她一看,岂不快活?”这是妖狐的怪性,仍飞到里头来。
  这夜程景道巡察无事,走到堂前,不见了镜子,报知大师。从李吃了一惊,各处搜寻,并无影响。遂披发敛装,照例《白猿经》行起法来,按住八方,差得六丁六甲、二十四将到营听差。恰好那妖狐正在堂前,被空中神物围住。当下程景道看见,把神枪便搠,妖狐应手而倒。从李见刺死妖狐,收了法术,把妖狐斩了三、四段,只是不知宝镜下落。早有细作来报:“数里内,有个闻香教主王森结成营阵,这妖狐就是他军师。”从李闻报,就差程景逍道:“明早出林攻杀。”景道领命。
  次日清早领兵来战。此时王森不见山翁回营,甚是惊恐。忽闻柳林兵到,遂开营迎敌,大杀一场。景道猛勇杀够多时,怎当得王森兵多,轮番接战,杀完一队,又添一队,把景道围困数重,准准杀了一日。此时,大师安坐柳林,只道草寇易于剪灭,不曾把法术用出来,以致景道全军覆没,只剩一身冲杀出营。夜色昏沉,不辨前后,单身匹马,飞奔而去。
  王森得胜回营,不胜之喜。其子王好贤备酒敬贺,父子两人吃得大醉。王森对好贤道:“山翁不回,谅必有失。你今把它昨夜偷的宝镜取出来看看。”好贤便拿宝镜,送与王森。果然光彩烨烨。原来王森不知宝镜来历,乘着酒兴,将它玩弄。谁知这镜是差遣神将的,被王森秽触了,宝光中现出天神,即刻将王森打死。那镜子正像一轮明月,从空中飞去,影也不见。好贤吓做一团,看见父亲打死,只得收兵退去。后来,闻香教中,失了军师,死了教主,渐渐分散,好贤又为官兵所斩,闻香教自此消灭,不在话下。
  再说程景道战败,单骑退走,心下想道:“我今欲进前去,无处投宿,倘若遇官兵缉获,便不干净。欲要归柳林,又羞见大师。莫说败军之将理当斩首,就是承恩宽宥戴罪立功,也不是烈丈夫之事。”想来想去,进退两难。忽然叹道:“罢了罢了,猛虎失势岂能自全,不如仍旧归柳林罢。”遂拨转马头便走。
  此时,更深夜静,微月朦朦,望见树林里一道火光。景道上前一看,乃是一个白须老者,独坐在林下,取些枯枝残叶烹茶。景道下马问道:“老丈这样更深为何在此?”老人道:“你是谁人?”景道道:“我是败军之将,匹马归营。请问老丈要到哪里去?”老人道:“你到哪里去,我也到哪里去。”景道闻他言语,又见他古怪清奇,不好再问,只得也坐下。
  那老人煮熟了水,烹起茶来,袖里取出两个茶盅,自己斟一盅,又斟一盅与景道吃,便问道:“将军此行,可是仍旧要到柳林去?我想,不去也罢。”景道闻言,就问道:“小将与老丈素不相识,怎么就认得我是柳林里人?”老人道:“你的女大师还是我的徒弟,怎么不认得。”景道道:“原来是老师,失敬,失敬。请教何以不去也罢?”老人道:“女大师是泰山涌莲庵真如法师的徒弟,我是真如法师的好友。当年女大师出山时,我曾传她一卷天书,要她救世安民。不想她出山兴兵构怨,这还算是天数。近闻她思恋一个书生,情欲日深,道性日减,上帝遣小游神察其善恶,见她多情好色,反责老夫付托非人。老夫故特来与她讨取天书,并唤她入山,全性修真,参承大道。你今要去做什么?”
  景道道:“男子好色,有伤德行。大师是女身,怎么也叫是‘好色’?况恋此生,尚未交合,不过是干相思,有何罪过?”老人道:“情欲所起,男女皆然,岂有分别。但是一念感动,无论着身不着身,均是落了色界,天曹断断不容。”景道道:“依老师所说,难道夫妇之情也是不该的?大师孤身,也应有个配合。”老人道:“人间夫妇,原有恩缘,不可强求。你那大师,合犯孤辰,若有一毫夫妻之念。便犯色律。譬如世上愚民,干名犯义,出于不知,尚可少宥。若是明理的人,也要干名犯义,这便是知而故犯,罪何可逃。”
  景道又问道:“小将一生专尚义气,我想,女大师深恩未报,正欲代她建功立业,安忍恝然而去。”老人道:“将军专尚义气,自是好事,但古来各将,个个阵亡,有几个生还故里。你今夜若不听我言,不隔数年,恐无埋骨之地。”
  景道听到此际,不觉雄心消灭,放声大哭,拜倒在地道:“小将痴愚,求老师开一条生路。”老人道:“此去百里外,就是泰山白云洞,洞内有个全真隐士,与老夫相厚。你到其处去,帮他采药炼丹。自有好处。”景道拜谢道:“若得如此,小将大幸。必求老师写书一封,方好入山。”老人道:“这也不难。你叫什么名字?”景道道:“姓程,名景道。”老人取出纸笔,放在石上,点起火来,写道:
  是心老人附牍
  全真隐翁:途中偶遇一程景道。此人敛才返璞,幸收为炼丹弟子。月再弦,晤谢。
  不备。
  老人写完,付与景道。景道接了,拜谢老人,又道:“某受女大师恩,愧无寸报。今欲弃去,于心不安。意欲写一封禀帖,求老师顺便带去,未知可否?”老人道:“有何不可。”就取纸笔与他,景道写道:
  原管中营、督粮官程景道叩禀大师:
  自景道丧师,奔走投止无门,欲归柳林,甘心受戮。适逢隐士,忽警凡心。且念旧主深恩,不忍飘然长往。泣血拜书,望旌旗而遥别,痛心叩禀,瞻云日以长悲。伏愿大师保安玉质,慎守金精,迟纯嘏于将来,建奇功于莫暨。景道不胜饮泣依恋之至,并候宋纯学、李光祖、崔世勋三将军麾下,魂驰神契,不敢另陈。谨此拜别。
  景道写完,安放石上,望柳林躬身四拜,号哭数声,然后送与老者。老人收了,飘然而去。
  欲知老人是谁,请看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