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第一章
「好大的雨啊!」
从半夜开始就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小雨在清晨终于演变成了京城入夏以来的第二场豪雨,大雨给人们带来凉快清爽的同时,也把人们都变成晚起的懒虫。
「相公,今儿就别去刑部了。」怀中纤弱的美人儿慵懒道。另一侧,一具丰满娇躯紧贴着我,巍巍雪丘压着我的臂膀,似乎也是不想让我起身。
「我倒真想偷一天懒。」心中暗歎一回,李佟是个落第举子、恶少无赖,在锦衣卫又没有具体的差事可做,自然可以赖在床上和心爱的女人欢好,可我眼下正重塑王动稳重诚实的形象,锦衣卫可以不去,刑部却一天也少不得。
脱出藕臂粉腿的胭脂阵,嘱咐两女多睡一会儿,自己顺着抄手游廊来到前院。
路过东厢房的时候,屋子正传来何雯、何霏的读书声,姐妹俩毕竟年幼,还不太懂得生离死别的痛苦,对她们来说,母亲似乎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而新拜的义父对她们又是疼爱有加,于是笑容已经重新爬上了她们的小脸。
倒是白牡丹看惯世间冷暖,对这一对身世可怜的姐妹极是怜惜,要求也极为严格,这几日每天早早就把姐妹俩叫起教她们读书写字。
万金夫妻早已备好了饭菜,夫妻俩把新购的宅子让给了儿子,两人则乾脆住进了外院。万金圆滑、万氏谨慎,一里一外伺候得相当得体。
「老爷您真热心公事。」听我要出门,万金献媚道,又问我要不要传轿,我摆了摆手,他马上叫丫鬟送来了蓑衣、斗笠与油伞。
大雨如幕,割断了视线,口袋胡同越发显得深邃幽长,平常就很少见到人影的巷子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踽踽独行,骤然见到一个与我同样打扮的行人擦肩而过,我不由好奇地回头望了一眼。
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望着很快消失在雨雾中的强壮背影,我心中隐约升起一丝熟悉的感觉,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这人是谁?
我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却不期然想起了萧潇:「要是她在就好了。」
几乎形影不离的七年里,她那一双过目不忘的神眼彷佛就像是我自己的眼睛。依赖她惯了,久而久之,虽然自己功力日精,六识也日益敏锐,可这记人记事的本事却不见如何长进了。
回头跟过去,一直跟到了巷底,见那人敲起了对面唐家的大门,方敲了两下,老管家就开门来,汉子闪身进了宅子。
「原来是唐家的客人。」我释然。这幺大的雨,敲门声很容易湮没在风雨中,老管家这幺快开门,显然汉子的来访是早就约好了的。
反身朝巷口走去,却突然想起蒋迟在唐家说过的一句话来,心中蓦地一动,京城富商多如牛毛,蒋迟没听说过唐勉一点都不奇怪,可现在回想起来,他的神情似乎有点不太自然,可当时自己却忽略了。
「得到魏柔与宁馨,就算是我,都不免有些得意忘形啊!」明白了癥结所在,我心底自嘲一笑:「让蒋迟小看就小看吧,权当是晃点了他一回。」
可这个唐勉有什幺毛病,惹得蒋迟生疑,自己倒要好好查上一查了。
刑部冷清得几乎见不到人影。为了后天的中元节,尚书赵鑒下令配合顺天府对京城及其周边贼盗进行一次拉网式的搜捕,一半人手被临时抽调出去,剩下的见到这等天气也都各找理由回家去了,倒是蒋迟很意外地出现在了档案库房。
「别情,你说今儿这雨能不能再沖毁他一两条胡同?」
「就算沖毁了,恐怕地也买不成,东山你信不信,眼下顺天府八成已经有人在那儿坐镇了,买卖契约恐怕没那幺容易通过哩!」
「你是说……张延龄?」蒋迟小圆眼睛一眯,冷笑道:「这厮倒是真能干出这等损人不利己的缺德事儿哪!」
不知是蒋迟业已发觉我知晓他大智若愚的真面目,还是有心示好于我,他现在很少故意在我面前装出一副迟笨的模样,相反,却不时让我领教他的机智与敏捷。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到了顺天府,我才知道,蒋迟远比我了解对手。我本以为会遇到张延龄的手下,不想竟真是他亲自坐镇。
不过,在我心中,他早因为张后的缘故而被皇上私下判了死罪,眼下的风光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虽然我很希望他能坚持上三年五载,好替我分散蒋家的注意力,直到我羽翼丰满为止,可看他飞扬跋扈浑不知死活的模样,我心里清楚,对他抱太大的希望,最终吃亏的可就是自己了。
好在我来顺天府的目的并不是想结交这位元建昌侯,而他也不知道我其实就是收购沈篱子胡同的李佟。我只是给他见过礼,便藉口参观府衙,在衙中四处走动开来。
府衙和刑部一样,也见不到几个人影,而留守的官吏大都是些无品轶的书办,见我穿着从五品的官服,弄不清楚我的身份,也不敢擅加阻拦。
待行到西厢一处屋子前,正欲推门而入,门却突然大开,里面匆匆走出一人,看也没看,就急着把手中油伞一伸,正撞在我的伞上。
「谁他妈的……」那人刚骂了个头,却突然看见了我胸前的补子,下面的话顿时咽了回去,油伞一抬,露出一张圆滚滚富态的脸,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官吏,正讪讪笑道:「下官鲁莽……」
「不必拘礼,你是顺天府的通判还是推官?」见他胸前补子上绣着鹭鸶,我打断他的话问道,心想总算遇到个管事的人了。
「下官顺天府推官郭槐,槐树的槐。」
「巧得很,我正要找你,本官刑部浙江司员外郎王动。」
郭槐闻言,脸上倏地闪过一丝讶色,旋即迷惑道:「大人找我?」
这人竟然听过我的名头?他脸上的些微变化没能逃过我的眼睛,心头微微一动,这人姓郭,莫非就是廖喜在一品楼上提到过的那个郭大人?
「本官要调阅顺天府的户籍册子,请郭大人配合。」
郭槐只略微犹豫了一下,便颇为热情地领着我进了府衙库房。
顺天府近二十万户居民的户籍几乎装满了两个大库房,唐姓虽小,也足足有千余户,等从厚厚的帐册堆中找到唐姓的那一本,看到上面沾满了灰尘,纸张都有些发黄了,我暗歎一声,户部十年一稽核户口,看这帐册的样子,没有十年,也该有七八年了,好在唐勉的户籍数据还在。
正德九年自杭州迁入京城……杭州盛产茶叶,茶商是出了不少,不过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却背井离乡,迁地而居,为了赚钱至于吗?
一妻三妾,两子三女……嘿,这老哥也是个风流人物。居口袋胡同,开茶号「忘忧斋」……沦落到卖屋的境地,想来生意做得不那幺顺利。
「……他家的茶还真是上品哪!」
虽然档案上的一切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但我还是仔细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等想起那满齿留香的上等西湖龙井,疑心就去了大半,内心却暗自感慨起来,茶虽是好茶,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宋廷之那般高超的生意手段,可惜了宋廷之……
想到宋,我便找来宋姓的册子,却偏偏没找到他的名字;又去查看赫伯权化身白曲的资料,也是一无所获。我不禁沉吟起来,赫伯权动用的化身可能是在户籍普查之后才开始伪造的,可记得宋廷之当初告诉过我他是落籍京都,莫非那时候他已经开始编造谎言了不成?
有心再查洪七发的数据,眼角余光却见郭槐不时留意着我的举动,怕他与廖喜关係密切,只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又假意翻看了几个我根本不认得的人的档案,才离开了库房。
大堂上,蒋迟和张延龄有说有笑,嗅不出一丝火药气,见我进来,蒋迟笑着和张延龄告辞。
等走远了,他才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沬,冷笑道:「妈的,这厮当着我的面都敢非议我姑姑,和旁人还不知道说些什幺难听的话哪!等皇上根基稳固了,不把他淩迟了,我他妈的不姓蒋!」
他站定了,指着大街对面一处气派非凡的商号道:「别情,看见没,那就是积古斋的总号,据说是与宝大祥、霁月斋三足鼎立的珠宝业巨擎,而张家兄弟少说有它三成的股份,皇上既然有话,那咱就先弄垮它出口恶气。」
我苦笑一声道:「东山,宝大祥或许在南方可以和积古斋一较短长,甚至还能压它一头,可在直隶、山东、山西、河南这四省,积古斋一号独大已久,分号遍布商业要津,想打倒它绝非易事!何况,我看蒋逵又特不顺眼,殷家换做与你合作,我信心或许还足一些。」
「我家又没那幺多钱。」
听蒋迟解释了一番,我才明白,蒋家三兄弟里,蒋迟父亲蒋云梅最为方正,也是最穷的一个,他两个哥哥的家产则不相上下,俱是富甲一方。
不过,蒋云竹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婿充耀虽贵为王爵,却要守着祖训,不得擅离封地,故而派不上用场,殷家合作的对象自然非蒋云松不可,在他膝下三子中,也只有蒋逵最为合适。
「怪不得你急着赚钱。」我随口笑他一句,心里却明白,蒋云梅之穷,只是相对于他两个哥哥而言,看蒋迟的行事排场,他家的财力恐怕不在竹园之下,足以与宝大祥联手进军京城珠宝业了。
只是皇上对自己的几个表兄不能太过厚此薄彼,已经委以蒋迟重任,不好再让他出头,恰巧蒋逵又与我大有龌龊,给他这样差事,正是一举数得。
「东山,能弄垮积古斋,我当然高兴,只是我向来不插手宝大祥的事务,加之掺和进了蒋逵,我更是不便介入。你是蒋家少一辈中的老大,殷家只好拜託你多照顾了。」
先给蒋迟送上一顶高帽,我续道:「要说赚钱,门道多得很,别的不说,单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可都是生意经,比如茶……」
「说起茶来,我可是个大行家。」蒋迟颜色稍霁,接过话头得意道:「京城流行十来种茶,其中的雅州雷鸣和苏州天池就是我开了风气之先,前几日在唐勉家喝的茶好吧,告诉你,那就是雅州雷鸣……」
我插言道,那天喝的不是西湖龙井吗?
蒋迟解释了一番,说两者相近,只有极其细微差别,不是此道高手,绝难分辨出来,可说到后来他却沉吟起来,半晌才道:「能在口袋胡同建起两处豪宅,这个唐勉该是茶商里有名的人物,可他的名字我却偏偏没有一点印象。」
「总有人行事低调,就像现在的王动。」
嘴上这幺说,心里却打定了拜访唐勉的主意,两人在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刑部。
见乌黑厚重的云层没有消散的迹象,蒋迟边走边苦着脸问:「别情,这鬼天气凉快倒是凉快,可干点什幺好?」
「雨天梦高唐,雪夜读禁书,这天气,最适合搂着小娘睡觉了。可惜,东山你想一辈子快活,就得先忍这一个月了。」
「知道知道,巫山云雨是肯定不行了,睡个午觉总该可以吧!」蒋迟淫笑道。
蒋迟非要我陪他,倒像是怕我一閑下来会作些让他担忧的事情似的,我只好答应下来。
在刑部挨到中午,因为本尊王动不能陪蒋迟去那烟花之地,约好了见面的地点,我就先回了马宁子胡同的家——方献夫给它取了个名字,却是唤做隐庐。
换了装束,待了好一会儿,见无人留意,才悄悄出了门,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中。
「……三个月后,京城都该下雪了吧!」
想想这做贼似的日子还要熬许多天,我暗自歎息。好在隐庐东侧隔壁一连两户宅子已经托星宗甯师姐高价购置下来,等把秘道和密室挖好,就可借此隐匿行蹤了。
本来想顺便去宁府探望一下师姐,却远远看见白澜自轿子上下来,大概是大雨天没了应酬,正好来抚慰师姐的相思。
记起初见白澜时他何等潇洒倜傥,等回京之后,却变了一个人似的,心中不免一阵黯然,想来竹园里的女子见到我眼前这副模样,也会生出一肚子的感慨来吧!
「子愚,子愚……」
从缨子胡同拐进粉子胡同,方欲东行去与百花楼齐名的翠云阁,却听有人唤我,转身一看,只见蒋迟的大脑袋正从兰家茶食铺子的窗格子里探出来,胖手乱挥沖我直喊道:「子愚,你怎幺从缨子胡同那边过来了?兰丫头到胡同东头堵你去了。」
不等兰丫头她爹出来叫她,我已经快步朝东行去。在胡同口那儿,隐约可见一素衣婀娜少女撑着油伞,正翘首向南张望。
唤了她一声,她便欢喜地朝我跑来,那野性十足的脚步溅起了水花无数,飞扬的裙摆更好似雨中盛开的白莲,很快,一张红扑扑的俏丽脸庞就出现在我的眼前。
「大哥哥,你说话不算数,说好了过两天来看我,可现在都过了十天啦!」少女倒豆子似的娇嗔道。
周围铺子里顿时传来女孩的嬉笑声,隐约听到有人细声道:「兰丫头要招小女婿了。」
「谁敢笑,看我不扯了她的嘴!」少女羞恼地沖小姐妹们嚷道,只是转过头来,脸上却多了一份拘谨,就连目光都有些敬畏:「听说……大哥哥做了锦衣卫的大官?」显然欢喜过后,她才想到我的身份已然发生了变化。
粉子胡同本就藏不住事情,而云仙之死又是酒楼茶馆的好谈资,主角之一的我自然被人关注,不用如何联想,兰丫头就能猜到我就是赎云仙的那个李佟。
「不过是个锦衣百户罢了,算不得什幺大官。」顺手拂去少女素袖上的雨滴,裸露在外的半截胳膊饶是在阴沉沉的雨天里也泛着蜜腊色的健康光泽,我一恍惚,竹园女子的赤裸娇躯一一从我眼前晃过,周身俱是雪白如玉,没一个能看得出有练过武的痕迹——不用风吹日晒,天天锦衣玉食,人都变得细嫩娇贵了。
我亲昵的动作羞红了少女的脸,就连说话的声音都骤然轻了下来:「我也这幺讲,可爹说大哥哥你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不得了的人物?我不禁莞尔,一年前少不更事的我才会自以为是的这幺想,而今我早已明白,那是个需要我付出相当代价才能达到的目标。
其实,人总是这样,在爬上了一座山峰之后,才能体会出另一座山峰的高大。
「你丫真是个花柳班头,那小妮子一听我提起你来,两眼都放光,好像半夜里狼崽子看见了食儿似的。」蒋迟边唠叨边不满地瞪着在柜檯里假装抹桌子的兰丫头。
身旁的蒋烟含笑解释说,蒋迟听我提起兰家的冰镇河鲜讚不绝口,就突发奇想,非要来这儿尝尝鲜。
而兰丫头一如往昔地热情待客,可偏巧因为大雨,店里没其他客人,于是少了参照物的蒋迟就误会了少女,玩笑开得重了点,便得罪了少女,她不知道蒋迟的身份,顿时翻脸。不成想蒋迟一提起我来,少女态度立刻大变,殷勤之极,却是处处打探我的消息,等知道我要来和蒋迟汇合,她立刻抛下两人,跑到胡同口迎接我去了。
「这有什幺了不起?亏你还是粉子胡同里的名人,一点小事儿就大惊小怪的,徒惹人笑话。」让兰丫头又送上两碗冰镇河鲜,我笑着试探蒋烟:「大姐别是在东山身上下了什幺香啊,怎幺到哪儿你都能找到他?」
蒋迟和蒋烟俱是演戏的高手,就连我都看不清楚他们的关係。
不过蒋迟明着把蒋烟当作一个风流娘们任意调戏使唤,暗里却相当照顾她,想来他和我一样明白,这个走东家串西家的少妇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线人。
「大人,你这就冤枉死奴家了,奴家可是特地来堵大人,给您报个信的喔!」蒋烟神秘地一笑。 【第十九卷?第二章】
第十九卷?第二章
「廖喜敢轻举妄动,大爷手中长剑岂是吃素的?」油灯下,我轻抚隐泛寒光的青钢剑冷笑道。
「大人文武双全,难怪兰家妹子的魂儿都被大人勾去了。」蒋烟媚笑道。
廖喜若是知道我在江湖的地位,恐怕打死他也不会想出让洪七发纠合地痞流氓暗算我的招数来。
而我自从与唐五经一战后也变得格外小心,想暗算我,没有江湖名人录前五十名的实力,来了只能是白白送死而已。
不过,虽然自己的内伤因为心情大好的缘故恢复得比预想的快,但眼下内力毕竟只有平素的七成半,故而魏宁两女在我出门前都要叮嘱我带上兵器,甯馨的佩剑几乎成了我的专属品。
「子愚,这厮这回可瞎了狗眼!嘿嘿,敢和锦衣过不去,他以为他是谁啊?」
蒋迟话中有话,我自然听得明白。李佟是粉子胡同的闻人,廖喜不可能不知道我的身份早已今非昔比,依旧敢向我下手,除了心头那口恶气非出不可之外,背后一定有强力人物支持。
不期然想起了在一品楼遇到的那位明公,看廖喜恭敬的模样,他该是朝中大员,可惜我在刑部极力收敛自己,从来不去各大衙门走动,结果认不得几个大臣,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许人也。
见我碗底朝天,兰丫头乖巧地又捧来一碗,犹豫一下,顺手给蒋迟的添满。
蒋迟看在眼里,不由大生感慨,歎道:「总算沾子愚一回光啊!」
又小声对我道:「也不知道宁馨那头母老虎能不能容下这丫头。」
「哪儿跟哪儿呀!」我不置可否地笑道,转眼见兰丫头羞红了脸,却竖起耳朵听个仔细,而她老实巴交的老爹脸上看起来既忧愁又有些患得患失,就彷佛以往自己的老爹似的。
心中难免有些酸楚,为人父母者,既想给自己的女儿找个好婆家,又不想让女儿受委屈,还要把女婿当依靠,真是难为死人了。
「人常说,乱世人命如猪狗,其实像大姐这等平头百姓,就算太平盛世的,又能强到哪儿去?」蒋烟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低声歎息道:「为了有个靠山,把女儿送人做妾的多得是,非但没人说闲话,反而大家都羡慕。这年月,笑贫不笑娼的,做妓女都没人笑话,何况做个现成的官姨太如夫人哪!」她白了蒋迟一眼,怨道:「他若是敢娶,我们娘俩早跟他了。」
说话间,几个汉子快步闯了进来,甫一进屋,一人就沖老闆喊道:「兰大哥,风小先生今儿还来吗?」
老闆憨憨笑道:「这幺大的雨,怕是被一品楼留住了,我张望了半天,也没看到小先生去通达,通达那一场不演了,俺家这儿也够呛。」
「这可咋办?」那人懊丧道:「一回书听得不上不下的,心里痒痒得要命……」
旁边一人接上他的话:「要不,咱晚上去百花楼?」
「百花楼?你丫不是疯了吧!再说,就你这身打扮,还不叫人打出来!」
那人嘟囔了一句,说卖油郎还独佔花魁哪,咱也不比卖油郎差哪儿去,几人转身想走,老闆却突然指着一品楼方向惊喜道:「咦?那……好像是风小先生哩!」
说书的风小先生?我心头蓦地一动,难道是风小子?
不大一会儿,十几个汉子蜂拥而至,而中间那个瘦小少年金鱼眼大暴牙,果然正是高君侯的关门弟子风大虾!
「这小子胆子也忒大了,不知道我下了禁令了吗?!」只是原本对这个机灵的少年颇有好感,此刻心中倒没有多少怒气,可一连串的问号禁不住在脑海中闪过:「他是和高君侯一起来京的吗?为何没和他师傅一起离开呢?大江盟又知不知道他进京留京这件事呢?」
想起风大虾的身份虽然已经公开了,却极少在江湖上行走,武林中倒是没有几人认得他,直觉告诉我,他此番留京,十有八九是高君侯瞒着大江盟偷偷安排的。
而高想必是认定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少不了在烟花之地出没,才把说书的场地设在了粉子胡同。只是高君侯的目的何在,我一时弄不清楚。
被周围的人挡住了视线,风大虾并没有注意到假装和蒋迟说话而拧过头去的我。
一群人大呼小叫地去了后院,透过门帘看过去,后院早搭上了遮雨棚子,已经有几个人等在那里了。
听众人嚷嚷才知道,通达车行那边的棚布都被调去盖货物了,没办法说书,风大虾就直接来了兰家,有人飞快地沖出去,似乎是喊人去了。
店里的伙计顿时来了精神,果然后院传来一溜介的喊声,要酸梅汤的、要冰镇河鲜的,叫声此起彼伏。
老闆一边兴沖沖地刮着冰屑,一边回着蒋迟的问话。
「风小先生书说得那个好呀,连百花楼的老闆娘都说,他嘎崩溜脆的就像俺们家的冰镇河鲜。说的什幺书?人家可有个文绉绉的名字,叫做『大明英烈传之破倭记』,说的就是本朝的故事……」
「哦,可是京卫指挥同知沈希仪大人与刑部员外郎王动大人联手大破倭寇宗设的故事?」
「谁说不是!」
蒋迟不由嘿嘿笑了起来,趁别人不注意,沖我眨了眨眼。
说话间,陆续又有二三十个汉子来听书,想来就像那些风流才子难以抗拒苏瑾孙妙的魅力一般,雨再大,也挡不住这些癡迷的听众。
「上回书咱们说到,这沈大人和王大人兵分两路之后,沈大人就率领一标人马来到了南汇嘴……」
檀板一拍,慷慨激昂的声音陡然响起,如金戈铁马,飒然浮空,说的正是与宗设的松江一战。
故事多是从上报朝廷的邸报中演义出来的,自然错谬百出,而我和沈希仪的形象更是被美化了不止十倍,两人都成了智谋好似诸葛亮、武功赛过吕关张的活神仙。
不过英雄向来就是平民百姓的梦想,英雄的故事向来就为平民百姓所津津乐道,夸张只会带来更多的听众,却不虞被人戳破这美丽的肥皂泡。
若不是高君侯师徒顾忌着我的名声,为了赚钱,大概早在这刀光剑影生死搏斗间,给我安排了无数美女相伴——虽然那其实更接近事件的真相,如此听众就更觉得过瘾了。
「听说这位王大人还是去年应天府的解元公,真是文武双全啊!」
蒋烟听得神驰意往,忍不住赞道。
「李大人也是进过学的举人老爷。」兰丫头不服气地道。
蒋烟大为惊讶,不由上下打量起我来。
「不过是个落第举子罢了,不值一提。」
蒋烟却没言语,我知道她起了疑心,也不去辩解,却和蒋迟一道听起书来。
风大虾口才极佳,几人都听得入了神。不知过了多久,猛听檀板声起,不知不觉间今儿的一回书已然说罢。
众人久久不愿离去,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松江那场战事来,风大虾似乎也没了事情,跟着众人一起议论起来。
我问过兰丫头才知道,他每日只在粉子胡同演四场,一品楼、通达车行、兰家和百花楼,这里已是下午的最后一家了。
我暗自一笑,这四家地方,倒是把上至公卿名士,下至贩夫走卒一网打尽了。
见蒋迟撑得直揉肚子,自己又不太想和风大虾打上照面,正要起身离开,却听后院一人大声嚷道:「……到底谁没见倭贼?那个立花勘助被打入刑部大牢的时候,老子还照他屁股狠狠踢了两脚哪!那厮生的兇神恶煞一般,没有丈高,也有九尺,比风小先生书里说的还要兇恶哪!」
立花勘助被押解来京城了?我心中微微一怔,旋即释然,他是宗设集团的二号人物,是此番剿倭俘虏的倭寇里地位最高的一个,朝廷自然重视。
当初,他被俘后便由军方关押,而我在宁波与沈希仪分手后就与军方再没有接触,便不晓得他的下落。沈希仪大概也因为调职京城,同样再没插手剿倭事宜。
只是立花勘助既然押解进京了,却没有通知与此事关係密切的我,想来皇上对无名岛一战还心存疑虑,要用立花的口供与我们上报的战功相互比对,以证真伪吧!
好在当时沈希仪压制下了众将的意见,没有浮夸战功!
我暗自庆倖,冷风一吹,后背一阵发凉,才恍觉自己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是自己疏忽了,可这等重要的情报要靠我在大街上道?涂?才知晓,自己在京城还真像个聋子瞎子啊!
这种被动的局面不打破,很快就会有我好受的了。
秦楼不能动用,魔门星宗不能动用,白澜原来手中的线人亦不能动用,我骤然发现自己手头的资源并不像我想像中的那幺丰富,在京建立属于自己的线人网已是刻不容缓。
可从哪里招募人手呢?我目光不禁转到了蒋烟身上,她倒是个极合适的人选,若是蒋迟还不知道她偷儿的身份,倒是可以以此要胁她,让她为我效力。
还有风大虾……想到这个机灵少年,我心头蓦地一动,既然立花勘助可以被解到刑部来,那幺被丁聪收监的周福荣同样可以解到刑部。如此一来,对日后抓捕审讯宋廷之极为有利,毕竟周福荣是在宋廷之指使下直接与倭寇交易的关键人物。
好在离秋决还有段时日,除非是斩立决,否则就算刑部核发了周福荣的死刑,也还有时间来挽回。
而为避免打草惊蛇,有关周的事情我能不开口最好不开口,剩下的最佳人选当然就是蒋迟了,只要他提醒皇上,需要周的口供与立花的口供相互参照,皇上自然会让刑部将周押解来京。
碍着蒋烟,我暂时把这个念头放在了一边。和兰丫头说笑了一会儿——小妮子想来是真的喜欢上了我,把闺名和生辰八字都偷偷告诉了我,三人才出了兰家,逕直向东而去。
翠云阁的小凤仙是和白牡丹齐名的西城名妓,白牡丹占得冷豔二字,小凤仙则妖媚过人。
蒋迟是她的入幕之宾,招待自然周到,蒋烟则去了姑娘房里扯东道西去了,我走又走不得,百无聊赖,小凤仙便叫来自己的亲妹妹小菊仙陪我,四人唠起家常来。
官家隐秘、市井奇闻,小凤仙似乎有说不完的新鲜事儿,可分寸却把握的极好,特别是偶尔涉及官场上的人物,就根本听不到她直呼姓名,只有像蒋迟这般熟知京城官场的人才能听得明白,发出会心一笑,而我看上去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她不时穿插一些俚语笑话让我不至于觉得受到了冷落。传言她虽不轻易接客,但一旦看中某人,媚惑的手段就极其高明,此番相见,果与秦楼庄青烟不相伯仲。
其实我的心思并没全放在小凤仙的身上,因为我已经隐约猜出了蒋迟非要带我来翠云阁的奥秘——小凤仙的这些话大概很快就会出现在万岁爷的书桌上,而我则是这些情报的证人。
虽是皇上的亲表哥,蒋迟做事还是慎之又慎啊!
「……竟有这事?!我的小亲亲,你别生气,少爷我明儿就带人把教坊司铲平了!」蒋迟怒气冲冲地道。
他和小凤仙正谈起东城教坊司的红人柳如眉,小菊仙插了一嘴,说柳如眉仗着教坊司的地位,最近一直在诋毁她姐姐,甚至连翠云阁都不放过,说它买卖人口,逼良为娼云云。
看年幼的小菊仙似乎觉得翠云阁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不禁暗自好笑,翠云阁在京城的地位,就与快雪堂在苏州的地位相仿,这等规模的妓院,若说没有买卖人口逼良为娼的事情,那才有鬼哪!
而她小菊仙有个名满京华的大牌姐姐罩着,自然不太晓得那些苦命女子的凄惨境况。
小凤仙倒是大度得很,说同行相争,难免意气用事,而且教坊司自从甯白儿突然失蹤后,只靠柳如眉独撑大厦,她不免心情急躁,几人便说起教坊司的风月来了。
我想起甯师姐提到的那个钱萱,便鼓动蒋迟走一趟东城。
「今儿雨太大了,赶明儿我一定陪你去,一定!」蒋迟以为我好色心起,暧昧地笑了起来。
「一言为定!」我站起身来,笑道:「东山,你留在这儿和凤仙姑娘温存吧,我可要回家了,两头母老虎在家等着,回去晚了,可没什幺好果子吃。」
离开翠云阁,我变换容貌匆匆赶回刑部,立花勘助已解入京城,我便想看看刑部是否从他嘴里得到了新的情报。
可遍寻陆眉公却不得,后来才有人告诉我,他也被尚书赵鑒临时调去参加中元节的保卫工作去了。
这赵鑒也是个马屁精!我不由恨恨道,见皇上尊宠道教,他便把一个中元节的保卫规格弄到几乎和春节除夕相当!
想想自己到刑部报到已经好几天了,却一直没碰到他,他也没说召见我,想来精力都放在了拍马屁上。
转念却突然想起一人,心中顿觉柳暗花明,便直奔刑部大狱而去。
在其对面一酒肆候到傍晚时分,就见几人打着伞匆匆而出,其中一人獐头鼠目,正是在押解杨慎途中与我结下酒肉交情的黄宪。
尾随着他走了不短的一段路,发现没有人跟蹤,我这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真没想到,半年没见,大人已经高发了!本以为能在今科金榜上见到大人的名讳,没想到大人却是另闢蹊径……」
在一处僻静的小酒馆里,我和黄宪把酒言欢。黄宪在苏州吃了我不少好处,此番相见,本来有点忐忑不安,见我态度和蔼亲切,才放鬆下来,不知不觉地就有了投靠之心。
「剿倭一战可不是白打的。」我笑道,随口问道:「听说立花勘助已被解到京城了?」
「怪不得大人微服。」黄宪觉得猜到了我的心思,嘴角露出一丝得意,只是很快就收敛起来:「立花勘助是月初押解到案的,三法司已经联合提讯他两次了,大人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说我才入刑部,自然不清楚,何况我还是当事人,理应回避,随后问及庭审的结果如何。
黄宪迟疑道:「听说这厮狂妄的很,在公堂上只是咆哮大骂,说您和沈大人手段卑劣,不是好汉,还说您若是有种,就真刀真枪地和他打上一仗!」
「哼,和倭寇有什幺道义可讲!」
话虽这幺说,我心头却是一块石头顿时落地,暗自庆倖,幸好抓获的是立花这个鲁莽汉子,换一个机灵点的攀汙我两口,恐怕我也吃不消。
以后再遇上这事儿,乾脆就拿人头报功,反正死人是绝不会和我唱反调的。
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目光如雷似电,惊得黄宪手一抖,酒差点撒了出来:「大人眼神……怎幺比陆大人还要……威严?」声音中已是微微有了惧意。 【第十九卷?第三章】
第十九卷?第三章
大雨依然滂沱,可此刻雨滴打在油伞上,听着倒像是一曲优美的乐章。
虽然没从黄宪嘴里得到更有价值的情报,但他表露了要与我站在同一个战壕里的强烈愿望,在他看来,我身上披着无数耀眼的光环。
论亲友,姑夫桂萼、师兄方献夫都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论自身,既有剿倭军功在手,又是一榜解元,官职连升三级已经足以说明皇上对我的重视和信任,日后他升官发财可都要指望我了。
如此一来,刑部大狱有什幺风吹草动,我就能够在第一时间内得到消息。
趁着大雨夜色,我找到了蒋逵,让他动用手下那些牛黄马宝一点点地将风大虾逐出粉子胡同,直至在京城无法立足为止;又让他留意粉子胡同等几大风月场所聚集地出现的陌生人。
既然高君侯敢违抗我的京都禁武令而留下风大虾,那幺大江盟、慕容世家同样也不可能那幺老实,一旦埋伏下线人,我的分身恐怕很快就会暴露,这对我自然大为不利。
好在现在朝廷那边还没有人来监视我的行蹤,也不知是皇上在向我暗示他用人不疑,还是觉得我武功实在太强,贸然使用,会暴露这些探子的身份。
「说起来,更该感谢的是老鲁哩!」
从马宁子胡同隔壁那条街开始,我就藉口中元节保安需要,挨家客栈盘查。
或许是没想到这大雨天的我竟然亲自突击检查,在胡同口的一家客栈里,我果然看到了一个不算陌生的身影。
「大、大人,俺……俺这就离开京城。」鹰爪门总管宋维长诚惶诚恐地道。
「可以啊!」
「多……多谢大人。」宋维长神色一松。
「不过,宋总管大老远来一趟京城不容易,本官看在你们司马掌门的面子上,怎幺说也该送上一样礼物,你看……一副上好铁木棺材如何?」
淡淡的笑意犹在嘴边,一道凛冽寒光带着逼人的杀气陡然从我腰间飞起,寒光过处,一颗大好头颅横飞而出,凄红血柱顿时沖天而起。
「为了你们,就算杀尽天下人,我也在所不惜!」
「三哥,你好有气魄耶!」宁馨心神俱醉,扑进我怀里,满眼都是崇拜。
在她心目中,死个贱民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听到情郎重视自己,她顿时心花怒放。
「……明天……贱妾陪相公打口刀吧!」一旁正在擦拭着甯馨佩剑的魏柔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人却不敢看我,只是呆呆盯着剑刃上的一个缺口。
佩剑虽然锋利,却是刚有余而柔不足,剑刃又薄,被我当作砍刀使唤,剑刃上便崩了个口子,她就是从这儿看出我和别人交过了手。
「相公自然是求之不得。」我嬉笑道,心中却一凛,她语气里隐约透出的一缕不安和焦躁自然瞒不过我的耳朵;而易容膏虽然隐去了她脸色的细微变化,却藏不住那一丝无奈。
「看来她对我杀宋维长很有想法呀!」
魏柔自幼即受隐湖正统教育,虽然那种教育远比我想像中的要入世得多,但悲天悯人的宗旨却实实在在地烙在她的心灵上,只是眼下她正和我好得蜜里调油,情爱压倒了所谓正义的力量,才让她委曲求全。
可一旦心里留下我滥杀的影子,日后面对鹿灵犀、辛垂杨的时候,很可能就成为她心灵上的破绽。关于宋维长,我真要好好解释一番了。
「师妹,你还记得潇湘馆吧!」
魏柔的目光顿时羞涩起来,轻轻点点头。
「潇湘馆是在鹰爪门宁波分舵的旧址上建起来的,之后成为了宋廷之与倭寇走私的据点,宋廷之事败之后,又把潇湘馆转让给了大江盟,这其中的交易内幕重重,我有九分把握,说鹰爪门与走私相干,剩下的一分,只是寻找证据而已。」
魏柔凝视着我,原本千头万绪的目光渐渐清澈明晰起来。
「是贱妾错怪了相公。」她莞尔一笑,将剑递给宁馨:「相公还要赔甯馨妹妹一口剑哪!」
「赔什幺剑呀,要赔,相公赔她一杆枪!」我暗舒一口气,嬉笑着将两女搂在怀里。
宋维长的首级硝制后被我用兵部加急快马送至江南,并且附上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
信是写给鹰爪门掌门司马长空的,这就避免了与大江盟的正面冲突,虽然我隐约猜到,宋维长该是大江盟派去鹰爪门协助司马的。
利用京卫刑部协助顺天府整治治安的机会,马甯子胡同周围的客栈住户都收到了沈希仪用顺天府及京卫刑部名义联合下发的公告,为了保证中元节以及接踵而来的重阳节和皇帝寿辰的安全,所有留宿的外乡人的路引资料一律上报三府,至于什幺时候解除公告,却没有明确说明。
公告下发之后,紧接着就是对马甯子周围的一场大规模的扫蕩,据报当天就有十数人离奇失蹤,甚至连行囊都来不及取走。
再去刑部,同僚的目光就变得有点畏惧。与其他衙门不同,刑部常年和罪犯打交道,对江湖总有一点耳闻,他们或许对江湖十大的名头没有多少感性认识,但我这个沉稳的白面书生一剑就取了他人性命,还给被杀之人安上了一个袭官的罪名,这等毒辣的手段不免让人心惊胆战,在档案库房就更没有人来打扰了。
转眼中元节就到了。大概是顾忌我的双重身份被人拆穿,皇上并没有把我调去充当他的护卫,只是把蒋迟、陆眉公叫了去。
倒是我的上司黄良因为人手实在不足,虽然知道我只是在刑部挂职锻炼,却还是把我安排到了皇上去显灵宫的必经之地——粉子胡同口的一品楼。
其实那儿早安排好了西城兵马司的人马,派我去配合,不过是做个样子——刑部可是时刻都把万岁爷的安危放在心上啊!
兵马司的指挥才不过六品,品轶比我还低一级,为避免尴尬,黄良特地嘱咐我穿上便服。
兵马司的人见我文质彬彬,以为我只是刑部的一个寻常书办,便让我在二楼候着,说有事儿再通知我。
我乐得轻鬆自在,找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外面大街上张灯结綵,人流熙熙攘攘,颇有些过节的气氛。
虽然中元节只是个道教节日,民间原本并不如何认同,可皇上尊宠道教,商家又欲借机发财,结果生生造出一个民间节日来。
只因皇上不欲扰民,故而这一品楼在龙辇经过之时依旧可以照常营业。
坐下一会儿,我就发现二楼的客人络绎不绝,没多久整个二楼竟然坐满了,我微微一怔,离晌午吃饭的时间还早,怎幺会有这幺多的客人呢?
心中不免紧张起来,可仔细打量这些三五成群聚在一处的客人,虽然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却个个衣着光鲜,神态悠闲,没一个像是心怀叵测的歹徒。
再细听他们的言谈,不由哑然失笑,原来是风大虾上午在这儿有一场书会,而这些人对风大虾都是交口称讚,直把他与京城名嘴王宝林相提并论。
「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有头角,不几日竟然挣出了偌大的名头。高君侯这个死穷酸教出来的徒弟武功上不了檯面,这说书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又等了一袋烟的功夫,果然见风大虾昂首挺胸从楼梯上到二楼,大暴牙紧咬下唇,金鱼眼目光灼灼,神态坚毅沉着,行走间隐有杀伐之意,瘦小少年的气势竟与那日在兰家见到的迥然不同,楼上顿时静了下来。
「言未发而喜怒哀乐俱乎其前,此子之技竟然已近臻境了。」
我心中大为惊讶,原来他在兰家还留了一手。果然檀板一响,风大虾几句话就把众人带到了血雨腥风的战场。
但觉纵横撼动,声摇屋瓦;剑戟刀槊,金鼓起伏。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
众人则俱屏息静坐,侧耳倾听,全神贯注的模样彷佛是生怕遗漏了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整个二楼只能听到风大虾那抑扬顿挫的声音。
风大虾的目光不时扫过众人的脸,我的座位虽不算好,可他还是很快看到了我,声音便突然一顿,好在他机灵,一抖嗓音遮盖过去,从此再也没向我多看一眼。
众人听得如癡如醉,谁都没发现他中间出了小小的错误。
「孺子可教啊!」
我心下暗赞一声,他分明认出我来,却能把这场书坚持下来,心志之坚也算江湖少见了,招揽他的心思越发强烈。
「酒色财气,不知道哪一个合他的胃口。」
望着说完书周旋在缙绅中间的风大虾,我暗自琢磨开来。
他不像高七、万金或马鸣那样可以晓之以义,动之以利,或者乾脆以官府的身份威压,他上面还有他师傅高君侯,江湖重师承,让他背叛师门,日后他在江湖都无法行走,也就失去了招揽他的意义。
而眼下高君侯动向不明,我不想在没弄清他意图之前轻易开罪他。
就算投其所好,也要给风大虾一个可以为自己开脱的理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师傅。
「该让蒋逵加快动作了。」
英雄不单单可以救美,也可以救风大虾。不过因为不能把风大虾放在身边,出头的自然是李佟,他是蒋逵的对头,凡是蒋的敌人,就是他的朋友,这样在外人眼中,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风大虾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一品楼,他下一个落脚点则是通达车行。
车行特地派了一个管事来接他,态度十分谦恭。风大虾只是在临行前,才有意无意地又偷望了我一眼。
那时我正望着窗外,远处旌旗蔽日、马蹄轰鸣、鼓乐喧天,正是皇上的仪仗车队快到了。
我下意识地扫视着跪在街道两侧的人群,又抬眼望了望四周的宅子,各家各户都门窗紧闭,似乎怕被御林军误会,就连我眼前的窗户也被伶俐的伙计随手关上了,皇城根下的子民毕竟见多识广,懂得如何趋吉避凶。
其实,有必要吗?望着四五百号训练有素的锦衣护卫着的龙辇,我心里明镜似的,除非有三五个绝顶高手组成突击小组,以十几个名人榜上的高手做接应,大家抱着必死的信念,或许才有可能接近龙辇。
只是等到接近了,大概也已成强弩之末,面对气势恢弘的嘉靖,恐怕连下手的勇气都没有。
真要想行刺皇上,必须要五六个像我这样的神箭手配合,以期快速杀开一条通道,接近龙辇,方有希望成功。
三五个绝顶高手的组合,在江湖各大门派的连纵下,还有可能做到,甚至像少林武当,本身暗藏的实力或许已经足够,但要找出几个神箭手来,却绝非易事。
就像况天之死,在江湖上就绝找不到兇手,因为除了我之外,有数的几名养由基似的人物都在军队里,这也是后来况天一案不了了之的缘由之一,反正大江盟与慕容世家已然开战,藉口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况天的死虽然充满谜团,可在我看来,鹰爪门的灭门是慕容的杰作却是不争的事实,既然已经背上了黑锅,当然要尽可能地剪除大江盟的羽翼,而作为大江盟最坚定同盟军的鹰爪门首当其冲,自不奇怪。
「人总是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我心中轻歎一声,况天之死与我并没有太大干係,我便不太在意他究竟是怎幺死的,只是后来乐茂盛的出现,才让我动了心思,可案子已经时过境迁了,又碍着武舞武承恩的父女关係,只好把猜疑放在了一边。
现在想想,倒有点心惊肉跳,如果军队和一个实力超群的江湖门派勾搭起来,虽然在大军对阵时并无多大意义,可暗杀敌方大将的胜算恐怕会高上很多倍,就像大江盟联手武承恩,说不定真连皇上都能被狙杀了。
我不禁假设起自己是刺杀指挥,该如何布置兵力、如何进行突击,默默推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乃是大逆不道之事,心中暗自觉得好笑,嘴角不由扯出了一弯弧线。
「别情,什幺事儿惹你发笑?」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回头一看,竟是邵元节!
「真人……先生怎幺不在显灵宫?」我一边搬椅子让他坐下,一边诧异道,皇帝不去上清宫不去玄妙观而单单去了显灵宫,完全是沖邵元节的面子,怎幺正主儿却偷跑出来了呢?
「场面上的事儿就交给孙真人他们吧!」邵元节大有深意地一笑。
他还是穿着那件浆洗得十分乾净的细布衣衫,看上去就和粉子胡同里那些衣食无忧的老人别无二致,不认识他的人,恐怕任谁也猜不出他是今上以帝师相待的厉害人物。
看正好是吃饭的时辰,我便叫了酒菜,两人对酌起来。
邵元节说,他本来去了兰家,却因为街上的行人都被赶进了粉子胡同,不少人就乾脆在兰家打尖,前屋后院坐得满满登登,竟然没有落脚的地方,只好换了别处。
「兰丫头可是惦记着你哪!」老人眼里满是笑意,倒像是看自己的孙子:「她老爹也和老朽隐约提了一嘴,问认不认得合适的人来保个大媒。」
兰家的客人都是市井百姓,在兰老爹看来,他熟悉的人当中大概数邵元节最有学问,最能与我沟通,不过把如此重任交给绍,想必是被兰月儿那丫头逼得急了眼,有病乱投医了。
可看邵元节的意思,倒真想保这大媒,我不禁犹豫起来。
虽然我有心用兰月儿顶替云仙,好让宁馨日后在京城有个伴儿,可媒人若是邵元节的话,兰月儿的身份顿时不同,这和我当初的计画颇有些抵触;然而这媒人却又轻易拒绝不得。
「兰丫头可有宜男之相啊!」邵元节微微一笑:「若是老朽膝下有子,怕就轮不到别情你了。」
我一怔,道家丹道派并不忌婚嫁,就像正一道教主张彦頨大真人拥有妻妾十数人,子嗣无数,身为正一道大祭酒,邵元节有个七房八房的并不奇怪,他又通晓双修之术,怎幺会落得子嗣皆无呢?
「世人总以为不孕是女人的事情,其实根据我正一道历代留下的典籍,早就有了推断,有些男人是天生就不该有子嗣的,不幸的是,老朽就是其中之一。」
望着老人隐隐透出的落寞神情,我不禁也替他难过,随口道:「玄玉道兄跟随您日久,乾脆就收他做个螟蛉义子,岂不两全其美?」
「玄玉身世奇特,老朽与他只有师徒之谊,而无父子之缘。」
「是这样……」我一时福临心至,脱口道:「那……雪崖公,若不嫌弃,晚辈拜您做义父如何?」
「别情,你怎幺把主意打到老朽身上了?」邵元节一眼看穿了我的用心,呵呵笑了起来。
「雪崖公慧眼如炬,晚辈岂敢相瞒,晚辈正是欲借您老之力。」
我心思飞快转动,把利害得失算计了几个来回,越发觉得拜邵元节为义父是着妙棋,既然如此,直言相告乃是上策,遂正色道:「常言道,主疑而臣惧,晚辈执掌江湖,本来就容易引起猜忌,一旦再有小人从中挑拨,晚辈可能立陷万劫不复之地。而晚辈姑夫桂大人和方师兄虽然颇得圣眷,可正因为与晚辈关係太过密切,反而不易取信于圣上,届时谁来替晚辈主持公道?」
我语气一顿,对面的邵元节渐渐收敛起笑容,静静地望着我,停箸无语。
「晚辈对皇上和社稷的忠心唯天可表,可细数历朝历代,总有忠臣冤死;而晚辈不想做个冤死鬼,自然要事先预做打算。皇上敬您如师,您一言胜过他人万言,晚辈自然要打您老的主意了。可您老是修道真人,等闲绝不会干预朝政,若晚辈与您老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怎好意思向您老开口求援?」
「别情,你有此心,已是不忠。」邵元节慢条斯理道,说出的却是诛心之言。
「雪崖公,且听晚辈一言。昔日汉大将军卫青谢门下苏建云,『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何也?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这是皇上的权利,臣子乱用,必遭主疑。而晚辈替朝廷掌控江湖,却不得不与天下豪杰之士相交,稍有不慎……」我轻轻一歎,没把话说全,却道:「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俱是外戚亲贵,尚遭天子切齿,何况是晚辈?」
「别情,你也是皇亲国戚嘛!」
「人家那两位,一个是皇后的堂侄,另一个更是皇后的亲弟弟,与晚辈不可同日而语。再说,他们的下场也是相当凄惨。不过,若是晚辈小心谨慎,就可保一世无忧,晚辈也不必担心,可细想却不儘然。王安石云:『远迹久孤之地,实迩言易间之时』,黄庭坚也道:『一日不朝,其间容戈』,苟离君侧,谗间即入,晚辈一去江湖,即是远离君侧,别说一日,一年三百六十日,晚辈恐怕也没几天能见到皇上。而在朝为官,难免有几个对头,若是他们天天在皇上面前说晚辈『厚宾客』的话,皇上会不会『切齿』呢?」
我一番话让邵元节沉思起来,其实朝中已有人上疏不满皇上宠信于他,他大概也有所耳闻,比对之下,似乎已有些心动了。
「加官晋爵,那要靠晚辈自己的本事,所以即便晚辈认了您老为义父,晚辈也不敢为此而厚颜相求,甚至那份孝心都得在人前隐瞒起来,在他人面前晚辈不会叫您一声义父,过年过节晚辈也不会去拜贺。晚辈唯一能作的,就是一旦兰丫头生下了儿子,晚辈会将他秘密送给您老过继为孙,以继绍家宗祧。」
邵元节目光如刀,盯着我看了半晌,才沉吟道:「老朽今年已是六十有六了,也不知哪天就归了西……」
「崖公身体健硕的很,长命百岁也非妄言。何况,如果兰丫头真是宜男之相,两年内,您大概就能抱上孙子了。」
「三年吧,不过别情,你可千万别诓我这老头子啊!」
听邵元节应允,我不由大喜过望,有三年时间,我羽翼也该丰满了。
给邵元节满满斟上一杯酒,我端起酒杯,肃容道:「崖公,虽然人前孩儿不能叫您一声义父,不过父子之情,孩儿会牢记在心,这杯酒就祝义父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虽然是利益的交换,可彼此之间还是觉得亲密了许多。
老人问起我妻妾儿女的情况,我告诉他不算宁馨,身边已有一妻四妾,一对双生女儿过几日就要过百岁了。
老人开玩笑,说我膝下虽然单薄,可毕竟不是光秃秃的什幺都没有,日后勤加耕耘就是了。只是说到后来,脸上不禁浮起一丝忧色。
「义父莫非是忧心皇上无嗣?」我心念电转,很快就猜到了他的心事,他为皇上乞子已近一载,可后宫却不见有人怀上龙子,长此以往,皇上对他的宠信势必要大幅衰减,而朝中攻讦他的言语也正是针对了这一点,才让他对我的话感同身受。
「别情你果然机智过人。」老人赞许道,我心头忽地一动:「皇上别是和先皇一样……」
「眼下还不能那幺说。」老人话语略有迟疑,显然他也拿不准,究竟是不是天不佑我大明,让接连两任皇帝都丧失了生育能力。
见我有些迷惑,他遂问道:「别情,听说你在江南颇有浪蕩之名,那你是什幺时候失去元阳的?」
「十七。」老人到底是龙虎双修的一代宗师,问起这种问题来,丝毫没有窘迫的意思,我便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遇到了一个好师傅啊!」老人感慨一声:「十七岁肾水已固,男女交合,只有益处,没有害处了。而皇上他遇人不淑,十一岁即失元阳之体,几年来又旦旦而伐,肾水几近枯竭,不是皇上受命于天,恐怕早就夭折了,又如何能有子嗣?」
「那义父这一年来是给皇上固本培元了?可依孩儿所见,皇上似乎依旧不行存蓄收敛之道……」想起那日去显灵宫路上少女细细的喘息,我不禁为老人担忧起来,没有嘉靖的配合,老人所做的一切都要大打折扣了。
「少年戒之在色,可惜后宫三千,俱是佳丽,难矣!何况皇上肾水已稀,肾火便旺,肾火一旺,就禁不住媚惑,更静不下心来修炼。为父都只好把龙虎双修的道家秘诀融于从素女九法衍化而生的龙虎三十六式中,每半月修炼一式,皇上觉得有趣,方肯修炼,为父这才有机会替他调理身体。不过……」他沉吟了一会儿,複道:「按眼下的情况估算,十年之后,皇上的内息才会略有小成。」
「十年?!」
「十年。」
「那……皇上知道吗?」别说十年,再有一两年不见功效,就算皇帝再迷信道教,恐怕老人也该滚蛋回家了。
「为父说是需要三五年。」老人微微一笑:「其实若依皇上原来的性子,恐怕三五年也等不得……」
「义父,是不是加了料的龙虎三十六式,让皇上在后妃面前大有面子,故而这三五载您还能应付过去?」我闻弦歌而知雅意,老人不由再度赞许地点点头。
「若是这样……」我心中渐渐有了主意,声音压得极低,却是满怀信心:「孩儿如此这般助义父一臂之力,可保您十年富贵无忧!」 【第十九卷?第四章】
第十九卷?第四章
等皇上的龙辇再度路过一品楼,邵元节已经离开多时了,望着如林旌旗渐渐消失在大街的尽头,我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总算一切平安。
虽然京城发生的一切抑制了我狂热的忠君思想,可还远不至于让我丧心病狂地去诅咒那个少年死亡。
刚站起身来準备回刑部,无意中朝窗外瞥了一眼,却正看到大街上一顶青呢小轿的轿帘掀起了一半,露出一张清丽脱俗的俏脸,乌云盖头、黛眉弄巧,活脱脱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只是那张脸看上去却有些眼熟,寻思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绝世容颜本是属于一个七尺男儿的!
唐三藏!
我真是哭笑不得,还要极力克制住跳下楼去痛扁他一顿的冲动。
他唐家易容术天下无双,干嘛要偏偏装扮成个女人!可大街上遍布顺天府和刑部的眼线,我冒冒失失地沖过去,很容易就暴露他的真实身份,反正他易容进京,必是听说了我的京都禁武令,自然也就知道了我就任的新职位,那就等着他找我吧!
不过,他和唐五经先后抵京,并没有留在蜀中,大概唐门的内乱暂时是用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和平方式解决了。
然而唐三藏恐怕没想到,唐五经才死没两天,他此时进京,倒是极容易被唐天威误会的。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哩!」
我嘴角含着微笑,缓步走下楼去。
一劳永逸地解决唐天威一系人马正是我所需要的理想结局,一个元气大伤的唐门想要在中原做出一番事业,只有依靠我这个女婿了。
……女婿。我不禁想起了古灵精怪的解雨,女装的唐三藏和她竟有七分相像,甚至那秋水流瞳的眼波都好似一模一样。
甩了甩头,把这荒唐的感觉赶出脑海,信步向西进了粉子胡同。
路过兰家的时候却听不见了兰月儿那清脆甜亮的吆喝声,依窗招揽客人的是一个陌生的大眼妹子。
「义父他还真是个急性子哪!」我心中好笑,可转念想起老爹每每在我眼前唠叨,说他那些老哥们儿早都儿孙绕膝了,我也就明白了老人的心境。
过了兰家没多远,就是通达车行了。车行门脸并不算太大,青瓦石墙也不算张扬,只有匾额上的四个大字似乎是出于名家之手,一团和气,圆润大方。
进进出出的脚夫昭显着生意的红火。进院子一看,东西两厢的各六间屋子,上面写着「子丑寅卯」十二地支的字样。
与普通的四合院不同,正屋两旁没有耳房,却是两条宽敞的通道通向后院,同样有货物进出,不过,脚夫却是清一色车行伙计打扮了。
每间屋子门前都站着三人,两人清点货物入库,一人验票。进入车行的货物都暂时寄放在了东厢房,随后由车行伙计搬到后院,统一运出京城。而进城的货物则运到西厢分门别类地储放起来,不时有各色人等从那里提出货物来。
人虽杂乱,可细看却是井井有条,甚至那些在兰家看起来相当无赖的伙计,面对客人的时候都是笑容可掬。
「洪七发倒不白给啊!」我心中暗歎了一声,通达名声尚好,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就算把它打倒了,可客户因此产生了逆反心理,也不见得有利于新车行的发展。
「客官可是有货物需要敝号托运?」大概是看我张望了许久,一伙计过来殷勤问道,他那天也在兰家,却丝毫没认出我来,只因我现在的容貌与我自身的本来面目已有一段距离,而和朝另一个方向变化的李佟,相差就更远了。
「在下有一些京城土产需要运到江南,听说贵号是京城有名的大车行,故而来探问一下,货物运到苏杭一带,价钱如何计算。」
「客官有所不知,敝号只负责将货物运进运出京城,在这期间,敝号将保证您货物的安全和商税的公平。出城之后,您可以再委託他人运到目的地,若是您走陆路的话,敝号可以为您联繫腾达、四海等拥有全国货运能力的车行;若是您走水陆,敝号则向您推荐大和、水伯等老字型大小的船家,这些车行船家都有专人与敝号联络,保证您价钱公道。」那伙计笑道,他这套说辞相当流利,也听不出丝毫漏洞,显然是车行统一了口径。
「一马车货物,敝号收银三两,商税自理。如有损失,敝号最高赔付十两。当然,您如果事先声明货物的价值,并愿意交纳总价三厘的货物保证金,如果货物受损,敝号将全额赔付。」
哦?保价运输,这倒是个蛮新鲜的事物。而廖喜手握西城安保重权,让别的车行出几次货物事故显然是件很轻鬆的事情,如此一来,势必把相当一部分商贾逼到不得不採用通达保价方式的地步。
我心中飞快地计算了一下,如果一年有十万两银子的货物参加保价运输的话,通达就可以轻鬆拿到三千两银子,而为此增加的成本,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想出这样点子的经营者,真算得上是位高人了。
我把刚在粉子胡同採购的土产清单递给了伙计,伙计飞快地看了一遍,道:「您这些货物,大约占马车空间的六成,按敝号规矩收银二两,但因为要和别人货物搭配,故而明日才能发送城去,若是您心急,可以包下整个马车,不过要多加一两银子。」他拨了几下算盘,複道:「这些货物,总价约合三百两,虽然价值不菲,却不太容易损坏,依小的看,您保价五十两,就足以应付可能出现的损失了。」
伙计面面俱到,又颇为客人着想,寻常商贾很难拒绝,就连我也不由掏出了五两银子,包下一辆马车,又付了保价的费用,余下的我则说是给伙计的好处,心中却暗道,如果他拒绝,那我可真要重新考虑对付通达的方案了。
好在伙计偷偷把赏银揣进了兜里,态度也越发恭敬热情,我心里暗松了一口气。
很快办理好所有的手续,我拿了回执跟随马车向西门驶去。
「哦,是保了价的?」税课司的官员见是通达的马车,瞥了一眼货单,只简单查验了一下,让我纳了十两税银,便放行出门。
而旁边其他车行的货物,则多有刁难,把货物翻个底朝天还属寻常,更有甚者,货物的价值被凭空抬高了数倍,商贾自然要多交不少税银,实在是苦不堪言。
委託船商大和将土产送到扬州师娘处,我便和通达的马车一道返回城内。
过了城门,突然看到一身戎装的胡大海。
「吓,没想到,胡兄已经是军中百户了,恭喜恭喜!」
胡大海志得意满地笑了两声,举酒敬我道:「俺胡大海有今天,全靠当初动少您提携,俺敬你,先干为敬!」
几句话,我就弄清楚了胡大海的现状,他虽然武功在江湖派不上数,可他浑不畏死的剽悍刀法在战场上却是大放光芒,无名岛海战他就战功颇着,甚得沈希仪的喜爱,沈调任京都,就把他带上了。
随后他又在大同立下功劳,积功升至百户。这些天,京卫协助顺天府打击京城左近的盗贼,因为他熟悉江湖人物,沈希仪便把他派到了京城水陆两路最重要最繁忙的出入口——西门。
「唐佐真是人尽其材啊!」我感歎道。
两人抚今追昔,不由又谈起去年武林茶话会的趣事来。胡大海虽然做了官,可脑筋却依然转不过弯来,待听我的解释,才明白好多事情的关节,心情畅快,那酒下得越发快了。
「格老子的,俺本来觉得唐家哥几个就够厉害,现在总算明白了,再好的猎手也斗不过好狐狸……啊不,是再好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啊!」
在他面前,倒是不用太谦虚了,因为他会把我的谦虚当了真,我便转移了话题:「胡兄这几日大概是见到不少江湖名人吧?」
「咋不是?还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哪!像离别山庄的萧庄主,还有大江盟的高爷齐公子,齐公子还认得俺,和俺说了好一阵子话。对了,还有俺们蜀中唐门的唐六爷……」他虽然离开了江湖,可对江湖高手还是另眼相看,口气也相当尊重。
「唐天运也进京了?这是什幺时候的事儿了?」我脱口问道。
胡大海是个粗豪之人,没听出我话里的意思,随口道:「就是今天上午啊!」
我一怔:「那……沈大人没告诉你,我已经下了京都禁武令吗?」
「告诉了,可俺想你和唐大少是朋友,大概没什幺关係吧!再说,他是俺乡亲,怎幺好意思拦他?何况,唐五经那小兔崽子进了城就没出来过,他能在京城待得,为何六爷待不得?」他振振有辞道。
「唐五经已经死了,他当然没法子出城了!」见他又开始犯浑,我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却是蓦地一动,浑人也有浑人的作用,一条妙计顿然在胸:「胡兄,你在军中,当知军令如山。我王动虽不是军人,说话也是一言九鼎,你把唐天运放进京城,却是害了他!」
胡大海醉意盎然,饶是我说得如此浅白,他还是一脸迷惘,我不得不解释道:「胡兄,眼下就算是唐三藏在京城,我一样会诛杀他。否则,日后谁肯听我号令?」
「你说要杀……谁?唐大少?你、你不是喝醉了吧,他可是你兄弟啊!」
「胡兄,是你自己醉了!」
一个自以为是,一个有意引导,两人越说越僵,最后终于不欢而散。
胡大海那榆木疙瘩的脑袋里最后留下的印象就是,因为唐门违反了我的禁令,所以我要对它动手了。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胡大海意外在军中崛起,势必会吸引江湖各大门派的目光,特别是在我下达了京都禁武令和斩杀宋维长之后,为了获得京城的消息,那些有心的门派极有可能私下与他接触。
按照他的性子,他那张大嘴怕是很快就会把消息传得满世界都知道,因为他已经脱离了江湖,他的话反而更容易让人相信。
唐门内讧乃是唐门之秘,江湖并不知晓,在外人看来,我若是斩杀了唐天运,就和与唐门翻脸别无二致,这和杀了宋维长绝不可同日而语。
如此一来,既震慑了江湖,又帮助了我未来的老丈人一把,还可以撇清我和唐门之间的关係,好让唐门从皇上的视线里消失,却在暗中成为我的助力,可谓是一石三鸟了。
唯一要担心的是解雨的反应,不过我自幼饱读兵书战策,岂能不知三十六计之一的借刀杀人?
望着胡大海愤然远去的背影,我嘴角不由扯出了一道怪异的弧线。
胡兄,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般黑暗啊! 【第十九卷?第五章】
第十九卷?第五章
「呼呼,逛街还真是个体力活啊!」嘴上发着牢骚,可望着两女欢快的身影,我的心才能感到温馨和宁静。
夜晚的粉子胡同灯火辉煌、人潮涌动,士子如织、仕女如梭,看着比苏州的南浩街还要热闹。
到底是一国之都,一个小小的中元节,也搞得五彩缤纷,花样百出。
魏柔和宁馨本来说是要陪我买剑去的,可看到这等繁华所在,两人顿改初衷,直缠着我陪她们逛街看光景。
甯馨少年心性,新奇的玩意自然一样也不愿意错过,不一会儿,我手上就多了一大堆的东西。
而魏柔简朴惯了,那些在名媛贵妇圈中十分流行的物事她只是拿起来看两眼,就又放下了,不是我和宁馨坚持,她怕是就两手空空了。
「姐姐你看,这式样好像从没见过呢!」宁馨拿起一顶尖顶覆额的貂皮帽子沖魏柔嚷道。
店主人谄笑道:「夫人好眼力!这可是辽东奴儿干都司极北之地今年最时兴的款式,估摸今冬就要在京城流行了。」只是笑容里却泛着疑惑,目光不时在我和宁馨身上转来转去。
有了皇上的旨意、大哥的支持,宁馨也大胆起来,知道我用李佟的身份一时半时难以得到父母的认同,就想生米做成熟饭,造成既成事实。
见魏柔盘起了凤头髻,自己也把代表未出阁少女的双丫髻打散了改梳牡丹髻,可配上她那张天真的娃娃脸,看着着实让人生疑。
听别人叫她夫人,甯馨还不习惯,心中羞涩,嘴上就不饶人:「骗人!大热天的,蒙古人也不戴帽子啊!」
店主顿时急了:「那极北之地,四季都是冬天,我哪里骗人了!」
他摸着帽子的皮毛:「夫人你看这貂皮的成色,可是寻常蒙古貂皮比得上的吗?」
我伸手一摸,果然毛绒丰厚,色泽光润,绝非一般貂皮可比。
宁馨虽然对貂皮只是一知半解,可毕竟从小锦衣玉食,眼界颇广,也看出它非同寻常,可面子上过不去,便想开口反驳。
我使了个眼色,顺手将帽子戴在她头上,棕里带兰隐泛毫光的貂皮帽子与甯馨白嫩的俏脸交相辉映,勾勒出另一种塞外佳人的风致。
「多少银子?」
我催问了两声,看傻了眼的店主才清醒过来:「本来是要八百两银子的,夫人喜欢的话,本钱三百两就卖,只是别人问起,夫人可一定要说是在敝号福瑞皮草行购得的啊!」
扔下六百两银票,拿起两顶帽子,飞快出了福瑞。半天身后才传来店主如丧考妣的嚎叫:「另一顶是要卖八百两的啊!」三人对望一眼,不由开怀笑了起来。
福瑞对面就有一家兵器铺子,只是进去一看,我却大失所望,这里所售的刀剑,都是公子哥们附庸风雅所佩,看着精美异常,却是极不实用,比之甯馨的佩剑尚且差了许多。
店主见我是个行家,便直言相告,说京城对兵器管控甚严,除非花大价钱订做,否则,各家店铺卖的都是这种不堪一击的华美佩剑。
「老闆,你看此刀如何?」我解下新月一文字递了过去。
刀甫一出鞘,老闆就两眼放光,讚不绝口,脸上那股商人的市儈气?那间也去了几分,正色道:「小人虽是铸匠出身,可此刀的工艺已经远远超出小人所学,十年里,小人见过的刀剑千千万万,却没一件能比得上这口刀的!」他有些迷惑:「公子有了这口刀,其他兵器都不足为道,怎幺还要打制兵器?」
「在下善剑而不善刀。」
老闆恍然大悟,沖伙计道:「去,把郭师傅请来。」
不大一会儿,就见一位三十五六岁的矮壮汉子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一进屋就嚷道:「东家,听说有口宝刀……」见到老闆手里的一文字,他叫声顿住,「噌」上前一步夺下刀来,举到近前,仔细鑒赏起来。
「……好刀,真是好刀!」汉子的目光渐渐变得狂热起来:「这锤法当真惊人,俺都能感觉到,大锤一下一下砸在刀刃上,那落点和力道,简直让人没话说,这等技术真是羡慕死俺老郭了!五百两,不,八百……一千两银子都值!东家,买了这口刀吧……」
老闆听一口刀竟值一千两银子,不由吓了一跳,连忙把刀鞘小心翼翼地还给我。
宁馨却噗哧笑了起来:「这是相公的宝贝,如何卖得?叫你来,是问你能不能打造出类似的宝剑来!」
老郭这才看到绝代风华的宁馨,愣了一下,头脑才清醒过来,讪讪道:「俺老郭可打不出这等神兵利器来……」
宁馨插了一嘴说:「你们东家可说了,你郭大路是京城第一铸匠师,莫非是浪得虚名?」
郭大路的脸顿时挣得紫红:「夫人你有所不知,就算俺郭大路有一身本事,一没材料、二没助手,如何打出这等上好的兵器来?」
我一听就知郭大路果然名下无虚,当初何定谦与铸剑天才源藤壶两人联手,又用了特殊的矿石,才铸得此刀,郭大路一眼能看出其中的奥秘,自然是有真本事。
于是,我便抢在宁馨前头和颜悦色地道:「郭师傅所言极是,境况不同,我亦不能强人所难,但求郭师傅您能使出全部本事,替我打造三口宝剑。」说着,把式样比划给他看。
郭大路听得极仔细,见三剑长短厚薄轻重均不相同,正好与我三人相配,便知道我是个大行家,态度也谦恭起来:「此刀重量特异,必然用到特殊的材料,京城俺没见过,不过,公子若是肯花银子,助手倒是能请得来。」
想是他被一文字激发起了斗志,要做出几把像样的兵器来,见我点头,便向老闆要了便宜行事的权力。
仔细盘算了一下,郭大路才道:「三口剑,七天,六百两银子。」
「成交!」
我便把三剑的具体明细详细说给他听。魏柔随身宝剑明霜虽然没在江湖现身几回,可毕竟几大门派中都有人认得,给她订制的那一口剑轻重与明霜完全一样,剑身也与明霜相同,只是剑柄剑鞘的式样却大不相同,她用起来与明霜毫无二致,可别人就无法从剑上认出她来。
对宁馨却是另外一番心思,她日后很可能要孤身在京,总要有点自保的能力。虽说她眼下武功比当初武舞还差了一大截,可她毕竟才十五岁,尚有潜力可挖,而且练青霓打下的底子还算扎实,日后她的成就该不会在武舞之下。
可若是一味仰仗墨漪的锋利,只能让她陷入投机取巧的邪路上去,对她武功的进境极是不利,故而给她订做的佩剑甚至比魏柔的还要长了三寸、重了五两。
「为什幺偏偏人家的剑又重又长?」宁馨附在我耳边娇嗔。
虽然她和魏柔的关係越来越密切,又知道我不喜她撚酸吃醋,可心思玲珑的她知道,眼下这种无关大局的飞醋绝不会惹得我厌烦,只会让我觉得她天真可爱。
「因为你的恢复力惊人啊!」我悄声调笑道:「你姐姐功力那幺深厚,每每却先支援不住,不好好训练你一番,岂不辜负了你的天赋?」
「三哥你欺负馨儿~」
两女初尝情爱滋味,自然食髓甘味,而我刻意要在两女身心上打上我的记号,也是极尽荒淫之能事,这几夜三人俱是连床欢爱。
魏柔纤弱,不堪疾风暴雨,空有一身傲视江湖的绝强内力,却每每先败下阵去,虽然比寻常人恢复的快了许多,可也招架不住一夜泄身四五回。
反倒是宁馨体力绝佳,兼之恢复力惊人,又正值最易受孕的日子,最后都是她独自承欢。
她这过人的天赋若是用在学武上,在体力上自然比旁人占了相当大的便宜,这几日在魏柔的指点下,武功进境就颇为迅速。
郭大路画完了三剑的图形,交给我看,却是一点不差,我随口赞了一句,他却道:「这算什幺本事!真正的本事是能打出好刀好剑来。」
随即好奇地问道:「公子这口刀究竟是哪位高人打造的呢?」
「何定谦」三字已在嘴边,我却突然想起,在朝廷下发的剿倭嘉奖令上,赫然就有何定谦的名字,获此殊荣后,他的大名在同行中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说刀是他打造的,万一落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很可能会就此追查出李佟的真实身份来,便改口说,是别人所送。
郭大路啧啧称奇,说拿这种价值千金的宝刀当礼物,出手还真大方。
老闆闻言却立刻变得拘谨起来,仔细打量了我们三人一番,迟疑道:「公子可是姓李,可是李佟李大人?」
「你怎幺知道?」我尚未出言回答,宁馨已笑问道。
老闆和郭大路闻言,都慌忙跪倒,口称:「草民拜见李大人、李夫人及郡主千岁。」
自己到底成了粉子胡同的闻人。细问老闆,才知道自从云仙被害之后,李佟大名已在粉子胡同不胫而走,不仅翻出了我为陆昕大闹一品楼的故事,就连在兰家与洪七发的冲突众人也是知之甚详,甚至连宁馨的身份在有心人的洩露下也广为人知。
更有传言说我本是宁馨未曾谋面的表哥,自幼就与她结有婚约,此番进京,就是想在金榜题名后去大同迎娶未过门的媳妇的,只是落了第,才无颜面对佳人,心情沮丧,几乎流落街头,结果名妓陆昕和云仙慧眼识英雄,搭救我于水火之中。而宁馨为了寻夫,来到京城,才有兰家一番偶遇,随后在我大舅哥充耀的推荐下一步登天,成为锦衣百户。
这传言就像是坊间流行的才子佳人故事,充满了传奇色彩。
魏宁两人不由莞尔,而我则忿忿不平:「我如何落第了,又如何流落街头了……」我指着十几个沿街乞讨的乞丐:「就像他们,美人能正眼相看一眼,就够他们美上三天的了!能得到美人垂青?那才是活见鬼了!倘若真的如此,大家不打破头颅去做乞丐才怪哪!嗯?这些乞丐……」
我话音未落,却见那些乞丐突然暴起,纷纷抽出藏在衣下的砍刀,闷声沖我直杀过来,中间隔着的两个士子来不及躲闪,竟被乱刀砍死。
四周行人见血光飞溅,吓得哭爹喊娘,四下奔逃,粉子胡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见乞丐们形成了军队冲锋时惯用的队形,整个队伍更是饱含在战场上才能一见的惨烈锐气,我心里顿时一惊,这些人哪里是什幺乞丐,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再看十几双眼睛恶狠狠地直盯着我,显然不是认错了人,而是早有预谋!
我什幺时候得罪军方了?竟要派人暗杀我!
不及细想,手上的东西已然飞了出去,那些魏宁两女精挑细选的胭脂水粉、新奇饰物和彩衣锦服此刻都变成了暗器,而我则掩在了满天飞舞的衣衫后面,趁着前面几个乞丐拨打「暗器」的空隙,一口气连杀了五人,余下的八人被同伴的尸体所阻,攻势顿时缓了下来。
突听身后宁馨一声惊叫,紧接着就是几下金铁相交的叮噹声,我心中一紧,身形倏然后退,却见魏柔、宁馨并排靠着一堵院墙。
魏柔明霜剑上隐约可见血迹,而宁馨身前更是横着两具尸体,另有七八个士子打扮的持刀凶徒逡巡在周围不敢上前,想来是没料到两女都会武功。
「大胆狂徒,竟敢行刺大明郡主,想诛灭九族吗?」宁馨黛眉倒竖,粉脸含煞,厉声叱道。
远远观望的众人当中有好事者大声嚷道:「快报官啊,有人造反了!」
一时叫声四起。
那群士子打扮的白衣凶徒看起来紧张之极,似乎眼下的局面完全超出了预想的範围,几人的目光四下游移,拿不定主意是该进还是该退。
而我身后的乞丐却是相当剽悍,对同伴的死视而不见、对众人的喧哗充耳不闻,气势虽然稍挫,却依旧快速杀了上来。
奇怪,他们的目标究竟是谁?我一阵迷茫,却蓦地想起蒋烟的话来,廖喜是想对付我,可同行的尚有一国郡主,他犯得着冒株连九族的杀头之罪吗?
隐约觉得似乎有人在旁观的人群中窥视自己,心头微微一动,刀法顿时变成了在江南捕快中颇为流行的五虎断门刀法,力道也减了七分。
反身沖进了白衣凶徒的包围圈,与两女汇合在一处,两女一左一右护住我的两翼,立刻形成了相持对峙的局面。
我连伤了两个白衣人,所有人都看明白了,没有一时三刻,凶徒别想击溃这一男两女的组合。
时间流逝,官府来援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自然对我有利,纵然敌人悍不畏死,脸上也有了惶惶之色。
「尔等何人,为何暗算本官夫妇?」
我沉声问道,其实我并不希翼能得到回答,只是想趁机找出窥视之人。
目光扫视着周围的人群,福瑞的老闆、小摊贩子、出局的妓女,熟悉的面孔还着实不少,甚至风大虾也夹杂在人群中,正好奇地打量着我、魏柔和宁馨。
不是他,他的眼神没那幺锐利,也没那幺阴柔。
不过,看他一直没有出手的意思,我就知道,江湖已经没有什幺侠义可言了……
凶徒默然不语,几个领头的对视了几眼,似乎在暗寻对策。
正在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却见兰月儿和几个兰家的伙计高举着菜刀朝里挤过来,少女满脸都是焦急之色,边分开人群,边嚷道:「叔叔大爷,求求你们别看热闹了,咱们一起上啊,那歹徒才几个人呀……」见有人挑头,一些血气方刚的少年便跟着向里沖过来。
「丫头,不知是你命好,还是我命好……」
我心头猛的一热,複又担心起来,少女丝毫不谙武功,她沖进来反倒要我分神保护。而让凶徒丧失了逃命的希望,他们很可能狗急跳墙。
果然,就听那些乞丐呼啸一声,竟然反身将那些白衣同伴尽数杀死,随后向少女沖去。
变生肘腋,我只来得及刺伤扑上来的四丐,其余四人已弃同伴不顾,直扑兰月儿来的方向而去。
前面看热闹的群众眼见歹徒来势汹汹,俱转身欲逃,后面的热血少年们不明就里,依旧往前沖去。两下拥挤在一处,谁也不得动弹,眨眼间歹徒便到了。
歹徒连杀两人,头飞臂断,血光沖天,围观者和打抱不平者的勇气都一下子消失不见了,众人呼啦向街道两旁散开,把少女和伙计暴露在了歹徒眼前,而少女他们也都吓傻了眼,呆举着刀,彷佛都成了泥塑,不会动了。
我睚眦欲裂,头轰然一响,眼前蓦地现出何素素胸口那团暗红血污,再也顾不得身份暴露不暴露了,内功一下子提到了极至,幽冥步刚要发动,身边白影一闪,却是魏柔抢在了我的前头。
只是一眨眼,她却突然在我身前两步停了下来,一声轻「咦」传进了我的耳朵:「……雨妹妹?」 【第十九卷?第六章】
第十九卷?第六章
从魏柔的肩头望过去,四个乞丐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脸色灰黑,显然是中毒身亡了,就像那几个被我刺伤的凶徒一模一样。
一把砍刀就断在兰月儿的脚前,鲜血浸湿了她的雪白绣鞋。眼前的一切既血腥又离奇,让这个为了心上人不惜牺牲自己性命的天真少女也变得茫然失措起来。
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都一样茫然和恐惧,望着满地的死尸,就算心智再坚强的人也都把头别了过去,不敢看这人间修罗场。
躲在人群中的风大虾也是一脸迷惘,甚至忘了他手中尚掐着半截竹竿,而竹竿的另一半正插在一个乞丐的胸口。
只是他惊诧的该是——谁打出石子点了那四个凶徒的穴道,让那半截竹竿毫无悬念地刺进其中一人的心脏?又让其余凶徒不得不咽下嘴里的毒药,自杀身亡?
「别找了,那……不是雨儿。」我只远远望到了那素衣少女隐入缨子胡同的最后一道身影,那惊鸿丽影速度之快绝非解雨所能达到,想来该是唐三藏了。
「倘若真的是雨儿就好了。」一缕惆怅伴着相思从心底深处油然升起,我不禁喃喃自语起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走吧,待会儿官府来了,大家有嘴都说不清。」众人这才似清醒过来,顿作鸟兽散,就连风大虾也趁乱跑掉了。
眨眼功夫,大街上空蕩蕩地只剩下我与魏宁三人,还有傻愣愣站在街中央的兰月儿以及几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尴尬伙计。
「月儿,谢谢你。」
我快步走上前去,将少女拥在怀里。虽然莫名其妙地遭到攻击,可看到少女一颗淳朴可爱的心也算有所得了。
少女顿时满脸红晕,手足无措,僵在我怀里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听到宁馨轻轻咳了一声,她才慌忙从我怀里挣脱开来,跪在宁馨面前,期期艾艾了半天,却是憋出了一句:「民女见过郡主千岁。」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全没有方才挥舞菜刀时的勇敢。
「妹妹起来吧!」宁馨脸色虽然有点惨白,却依旧含笑将兰月儿拉起来:「没想到在你家吃了一回冰镇河鲜,倒让我们成了姐妹。」
却不期然望了魏柔一眼。
她已经知道我要纳兰月儿为妾,也知道我并不十分在意这个女孩,这反而让她容易接受兰月儿,大概在她眼中,相貌毫不出奇的陆昕才是她的劲敌。
「郡主……」兰月儿一时无法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好事,又羞又喜,却不敢正眼看人,只是诺诺道出自己的感激之情。
「月儿,你别叫郡主,显得生分了,就叫她姐姐吧!」我顺水推舟,兰月儿受宠若惊,甜甜地叫了宁馨一声「姐姐」。
魏柔却只和兰月儿点头示意了一下,就俯下身去查看凶徒的身份死因。
我心里暗歎了一声,若说处事之圆滑,不再受隐湖条条框框约束的魏柔还比不上小她整整五岁的宁馨,就像她那把明霜剑,剑一出鞘,虽然每有慈悲之心,却总要见血而回。
「师妹,从兵器服装上是绝不会看出他们的来历的。」那十几个乞丐分明抱着必死的决心,显然事先早有周密安排。
「就像这砍刀,定是才在地摊上买来的,倒是可以问问地摊的老闆,这些人说话是什幺口音。」
「贱妾猜想他们十有八九是军人。」魏柔轻声道,经历过招宝镇一战,她多少对军人的气质有了了解。
我点点头,心思却飞快转动起来:「兵马司的士兵虽然也是军人,可就算是廖喜大概也无法说动养尊处优的他们前来送死吧!是蒋逵的父亲蒋云松不明就里要为儿子出口气?他倒是做过燕山左卫的指挥使,甚至自己的部曲还养在家中,再养些死士也大有可能,只是凭蒋家和代王府的关係,好像没有必要使用这幺激烈的手段吧?!」
可除了廖喜和蒋逵,我李佟可是没得罪过什幺人,究竟是谁欲置我于死地?甚至不顾我锦衣的职位和宁馨尊贵的身份?
刚刚查验了四具尸体,西城兵马司的人就到了,行动如此之快,想来廖喜平素训练有方。
见到近三十具尸体,带队的头领也傻了眼,一面吩咐手下保护现场,一面派人挨家挨户录取口供,又差人飞报上司。
不一会儿,廖喜匆匆而至。听了属下的彙报,他才阴沉着脸走过来,随便一拱手,皮笑肉不笑地道:「李大人受惊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这幺多凶徒行刺郡主殿下!廖大人,你西城治安管得好得很嘛!」
廖喜狠狠瞪了我一眼,却不得不向甯馨施礼:「下官眼拙,不认得郡主,望乞恕罪。暴民行兇惊扰鸾驾,下官之罪也。」见宁馨梳着牡丹髻,神色便有些惊疑。
「暴民之罪与大人何干?」甯馨微笑道,廖喜颜色稍霁,却听甯馨续道:「不过,皇帝哥哥今天去显灵宫替万民乞福,往来皆路过此地,这些暴民是不是行刺皇帝哥哥不果,转而向本郡主行兇呢?」
我暗自好笑,这丫头真能牵强附会啊,这幺一说,可够廖喜喝一壶的了。
果然见他额头已渗出汗来,讪讪道:「这个……郡主……不会吧,是不是李大人得罪了什幺人前来报复?」
「哦?这幺说是廖大人指使的喽?」宁馨脸色一沉。
廖喜明白是甯馨有意刁难,脸色变了数变,最后低声下气地道:「郡主大人大量,就别和下官一般见识。下官这就去缉拿兇手,给郡主一个交待。」
「我一女流之辈,要什幺劳子交待!有什幺交待,还是跟我夫君说吧!」
我道:「廖大人,郡主体谅你做官的难处,在下也不强逼你。半个月内,在下想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别怪我锦衣无情。再说了,过一个月就是中秋节,你西城治安这幺差,如何保证得了皇上的安全?」
其实,出这幺大的乱子,已经不是我或廖喜所能压得下来的了。
上报给皇上,自然有廖喜的好看,届时我有的是机会落井下石,没必要非在他面前表现出来,我也只是出言讥讽他两句便罢手。
廖喜知道轻重缓急,不与我争那口舌之利,吩咐自己的得力干将与顺天府的人一同开始查验尸体,他则向我询问起事情的经过来。
三言两语把事情交待清楚,告诉兰月儿耐心在家中等候喜讯,我带着魏宁两女扬长而去。
鬆懈下来的宁馨才觉得后怕和噁心,短短的一段回家路,她两次叫停了马车,伏在车辕上大吐,几乎把苦胆都吐了出来。
其实,她不是没伤过人——按照蒋迟的说法,宁馨郡主刑罚之厉,在这些天璜贵胄中都相当有名,只是在她心目当中,下人和人还有一定的差距,而她也是才开始学习如何给予下人适当的尊重。
当一具具尸体像小山一样堆叠在一起的时候,这种震撼绝非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所能承受。
看她亲自查看大门的门闩是否插牢就知道她心中是多幺恐惧,落在我眼里,让我心头一阵酸楚,竟让自己的女人担惊受怕,在京城自己混得可真不如意啊!
不过,对头实在是太愚蠢了!想用这些不入流的人物暗算我,真是把我看得太扁了!
就算我不是王动,好歹也曾在一品楼痛殴过通达的十几条汉子,何况以我和宁馨的身份,给主事者安上个谋逆之罪也大有可能。
温言开解了宁馨一番,她的心思才渐渐平静下来,嘱咐魏柔好好照顾她,我匆忙赶到了长宁侯府,向蒋云竹通报了整件事情。
蒋云竹吃惊,知道不可等闲视之,虽然他立刻排除了他大哥蒋云松是幕后指使的可能,但他还是亲自走了一趟,很快,蒋迟、蒋逵就随他一起回到了长宁侯府。
「贤侄,太后很喜欢甯馨那丫头,又是亲戚,找个日子让甯馨进宫陪老人家唠唠家常吧!」蒋云竹还是怕暗杀的目标是宁馨,故而想让甯馨入宫暂避:「再说,有太后出面,婚事也容易说。」
我诺诺,心中却并不如何愿意,后宫本多秽恶,再听邵元节嘴里的皇上比荒唐的先帝强不了多少,我可不想甯馨在宫里吃了什幺暗亏。
不过对蒋云竹而言,他已经做足了姿态,便说自己精神不济,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年轻人,自己搂着小妾寻欢去了。
见蒋云竹离开,蒋逵脸上顿时浮起一层讥笑:「李兄,为人嚣张也需要本钱,本钱何来?同宗同族、同乡同学、同科同志。像你那幺得罪人,早晚成为孤家寡人。成了孤家寡人,还用得着暗杀你?大家吐口吐沬就淹死你了!李兄,吃一堑长一智吧!」
「四弟,你的嘴还真不饶人。」
蒋迟的大笑沖淡了屋里的尴尬,蒋逵是个出色的戏子,他把对我的怨愤之情诠释得清清楚楚,蒋迟自然要出来做个和事佬:「这事儿也不能这幺说,那张家兄弟得罪的人海了去了,以前也没见有人敢吐他丫的吐沬!再说了,代王府与蒋家是什幺关係?那是同气连枝的亲戚,明着是对李佟对代王,暗地里没準儿就是沖着咱蒋家甚至皇上去的,咱蒋家在大礼一案中得罪的人可着实不少啊!」
听蒋迟也如宁馨一般上纲上线,甚至有过而无不及,我心里一阵感慨,如果皇上听信了蒋迟的话,宁馨遭暗杀一事则成了肃清朝中异己分子的上好藉口,而这就是政治吧!
蒋逵不易为人察觉地偷瞥了蒋迟一眼,目光颇为複杂,既惊讶,又豔羡嫉妒。
蒋迟自出任刑部主事之后,锋芒渐露,此刻已经引起了蒋逵的警觉和重视,原本被认为是个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的大哥,竟是深藏不露的少年俊杰。
「大哥说的是,案子发生在粉子胡同,顺天府和西城兵马司都难逃其咎。顺天府尹葛止野虽说是继统派,可他是张鹤龄的儿女亲家;那西城兵马司指挥廖喜更是和继嗣派的几个死硬份子过从甚密,现在虽然收敛了,日后有机会会不会翻案可就难说了,正好借机整治他们一番。」
「还是四弟聪明!不过,葛止野那老头为人相当忠厚,行事又不偏不倚的,像二叔购地,张延龄阻拦,葛老头也没帮着他亲家兄弟,皇上倒是很看重他,不若把目标对準了廖喜一个。」
「区区一个六品兵马司指挥,犯得着费这幺大动干戈?这岂不是用红衣大炮打蚊子?!」蒋逵不以为然道。
「别小看廖喜,动他可是连着筋带着骨哪!再说,四弟,你哥他身子骨差,没法出来做事,你也满二十了,该出头帮皇上和蒋家忙了,一个六品指挥,正适合你的身份吧!」
「东山,不是我挑拨你们兄弟的关係,蒋逵此人心胸狭窄,恐非西城兵马司的得力人选……」
「子愚,你或许不知,日安他活不了多久,太启势必要继承我大伯的爵位,拦是拦不住的。而皇上没做过太子,杨廷和又欺皇上年幼,把持朝政多年,皇上自己的亲信大臣寥寥无几,自然要借重外戚,蒋家少一辈哥六个,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我心道,我当然知道蒋遥已命在旦夕,而蒋逵接任西城兵马司对我更是利远大于弊,不过我还是装出一副惋惜的模样,道:「论起来,令弟蒋远稳重多了,是更适合的人选。何况,沈篱子胡同的工程也需要自己人帮忙照看……」
「太启就是自己人嘛!」蒋迟笑道,只是眼中却倏地闪过一丝异色。
「别情,你怎幺这幺神神秘秘的?还有,你的鬍子哪儿去了?」方献夫一脸惊讶,可还是依我之言,让宝珠去了外间。
「师兄,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我一脸无奈,把晚上遇袭的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你就是宁馨郡主的夫婿?!那殷氏怎幺办,莫不是你休了她?」
方献夫吃惊地道,随即摇着脑袋道:「不对,我虽然只听到传言,说宁馨郡主在京城找到了夫婿,可那人的名字好像叫……叫……」
「叫李佟对吧,师兄,我就是李佟啊!」
方献夫「腾」的一下站起,神情紧张地望了房门一眼,看房门紧闭,又听我说来得秘密,他似乎才放下心来,压低声音道:「别情,你怎幺这般胡闹!叫人知道你冒名骗娶郡主,死罪啊!」
「可扮作李佟是皇上的圣旨!」
「皇上也胡闹!」方献夫脱口而出,神情一松,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狠狠瞪了我一眼:「总之……是胡闹!」
我把前因后果仔细叙述一番,又道皇上有旨,让我不得洩露身份,方献夫这才颜色稍霁,笑道:「你也该骂,遇到难心事了,才想起师兄来。」又问桂萼、沈希仪知不知道此事。
我摇摇头。其实当初我曾犹豫过,究竟先找谁更适合。
沈希仪是纯粹的军人,对政局没有什幺影响力,自然先放在一边;而桂方两人,照理说桂萼的地位比方师兄高,又是我的干姑夫,理应先与他商量,可我想起老师阳明公对师兄的评价,加之宝珠深受师兄的宠爱,才下定决心,先向师兄揭开李佟身份之秘。
「子实性子暴烈,知道李佟就是你,很可能替你出死力,这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暴露你的身份,皇上也会有所察觉,反而对你不利,还是先瞒他一段时间吧!不过,日后有你头疼的时候。」方献夫沉吟道:「再说了,对付廖喜,蒋家的人已经足够了,别情你来,怕是还有其他事情吧!」
「什幺都瞒不过师兄。」我恭维了他一句,笑道:「偌大的一件事,只把个廖喜拉下马,我和宁馨受的一番惊吓未免也太不值钱了。」
「你受到惊吓了?怕是隐藏在幕后的对头才受到惊吓了!」方献夫开了句玩笑:「你也奇怪,为何不急着找出兇手?兇手能有第一次暗杀,就会有第二次!」
「死士可不是那幺好培养的!何况受了这幺大的挫折,幕后主事躲还来不及,近期不会再有人想拿刀子威胁我了,我可以慢慢揪出他的尾巴来。眼下着急的是怎幺利用此事来打击师兄和我的敌人。」
其实我心中隐隐察觉到,那些死士或许与宗设有关,在宋素卿与宗设一战中,我就见识过倭人视死如归的疯狂,再说倭人本就与汉人相貌别无二致,而他们从头到尾更是没说过一句汉话。
只是与宗设有仇的乃是王动、沈希仪,为何找到李佟头上,这个事件的关键之处我还无法解释,只好把怀疑留在心底。
「你的敌人不是都在江湖吗?」
「老师曾经说过,江湖本是江山一隅,武林许多门派的根子就在庙堂之上,师兄知道丁聪吧!?」
「浙江布政使丁聪丁文台?他与江湖有染?」方献夫眉头一蹙诧异道,思索了一会儿,他正色道:「别情,我记得去年宝大祥一案就是他推动的,最后因为你出头辩护,将官府的证据一一否决,子实又给杭州知府文公达去函让他公正审判,此案才了结,莫不是你想替你岳家出口恶气?」
「师兄你也忒小看我了!」
我勃然作色,方献夫倒笑了起来:「别情你不是意气用事就好。」
可随即脸色黯然下来,指头下意识地弹着桌面,半晌才道:「且不说丁聪是否与江湖有染,此人心思机敏,又是一员能吏,乃是继统派的一员大将,对付他,那可是继统派自己内讧起来了。」
他缓了口气,接着道:「虽然皇上罢了杨廷和,可在朝中和地方,继统派仍是势单力薄,十三布政使中,也只有三人是赞成继统不继嗣的。」
「可丁聪不仅与江湖有染,而且涉嫌交通倭寇,走私杀人……」
「那眼下更不能动他!」方献夫闻言斩钉截铁地道:「若是继统派出了这幺一个人物,对继统派的声誉将造成重大打击,这不是继统派眼下能承受得了的!」
他歎了口气:「算起来,这都因为皇上的皇位来得过于偶然、年纪又轻的缘故。皇上没做过太子,甚至继位之前没在京城待过几天,与朝中大臣没有联繫。而兴献王府的旧人才学品德又不足以承担管理国家的重任,皇上的心腹大臣实在太少了。」
或许是见我神色有些异常,他放缓了语气:「别情你放心,若真的如你所说,他终将难逃国法,只是缓上一两年罢了。再有一两年,皇上根基稳固,继统继嗣也就不重要了。」
「还要让他逍遥一两年……」我颇为失望地呢喃道,本来是想从方献夫这儿寻求帮助,没想到却是这幺一个结局。
可方师兄的话也不无道理,况且他和桂萼是我在朝中最有力的奥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眼下我还干不得。
「要是老师在朝中就好了,他一个人顶三个丁聪……」
「我和子实何尝不知!」方献夫却苦笑起来:「可惜老师他一心为国家为社稷,结果却是得罪了当权者。我和子实多次上疏,请求皇上启用老师,每次首辅费宏都是极力反对,皇上则不置可否,此事就被搁置下来。」
他歎了口气,複道:「皇上疑老师功高震主,费宏妒老师才学无双,这还好理解,可军中重臣也有大批人反对老师再度出山。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当年老师四十六天速灭宁贼反叛,让许多人失去了加官晋爵的机会。按照他们的话来说,若这一仗打上个一年两年的,还不得像成祖靖难一样,打出几十个公侯来!反倒是那些中下级军官,还把老师奉为大明军神。」
「那……老师岂不是永无出头之日?」我心中一阵冰凉。
「也不儘然,朝中没有几员名将了,能带兵的文官更是寥寥无几,一旦大战开打,老师还有望複起。只是眼下国泰民安,哪儿还有什幺战事?」
「战事……战事……哪儿才能有战事呢?」转眼看窗外,北风劲吹,花树摇动,天上暗无星月:「……天又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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