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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难过美人关】42-44

fu44.com2014-07-16 11:31:18绝品邪少


第四十二章 渡江
  九江,山拥千嶂,江环九派,“士高气清、富有佳境”,自古以来,就是舟
车辐辏、商贾云集的通都大邑。地处赣、鄂、湘、皖四省交界处,襟江带湖,背
倚庐山,更是兵家必争的军事重镇。
  九江之称,最早见于《尚书?禹贡》中“九江孔殷”、“过九江至东陵”等
记载。后来据《晋太康地记》记载,九江源于“刘歆以为湖汉九水(即赣江水、
鄱水、余水、修水、淦水、盱水、蜀水、南水、彭水)入彭蠡泽也”。
  进九江城的时候,黄昏开始从庐山上笼罩下来了。血色的太阳被西方的地平
线一点点蚕食干净,街上的人物景致都披上了一层花粉似的光辉。遥望天际,东
边巍峨的石钟山被夕阳的回光染成一片华丽的紫色。
  先投宿,后吃饭,闵总管的身子虽然臃肿,手脚还是蛮利索的,把一切打点
得井井有条。从三层高的孔明酒楼的窗口望出去,下面就是赣江流入鄱阳湖的入
口,水势浩淼,江面壮阔,南浦飞云,长桥卧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
天一色”。
  酒楼名为孔明,老板可算是个有心人,其时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已在民间
大量流传,三国故事几乎家喻户晓,而书中所描写的“诸葛亮舌战群儒”、“柴
桑口卧龙吊孝”和“群英会蒋干中计”等名篇就是出自九江。
  “藜蒿炒腊肉”是南昌与九江两大城市联手制造的一样特色菜肴,选用的是
鄱阳湖区特有的一种水草藜蒿,所谓“鄱阳湖的草,南昌人的宝”,说的便是这
道菜。众人摸不清行情,小心奕奕地吃了一口,脆嫩香甜,也算别有一番风味。
  九江的传统佳酿“陈年封缸酒”是中国极少见的甜黄酒,与绍兴、嘉善那边
的加饭酒明显不一样,酒水晶莹透亮,呈瑰丽的琥珀色泽,香气浓郁醉人,味道
鲜甜醇厚,入口清爽甘冽,简直让人一见倾心,相见恨晚。
  落日的余辉染红了赣江水面,也染红了江上的点点白帆,悠扬的渔歌遥遥传
来,婉转动听,真有些渔舟唱晚的味道。一叶贴水扁舟顺水而下,徐徐剪破残霞
荡了过来。船头站着一个白衣少年,纸扇纶巾,书生打扮,江风拂面而过,吹起
他的鬓发和衣角,飘飘然犹如神仙过江。
  初荷夹了一筷鄱阳湖银鱼,却没有往嘴里送,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窗外,扁
舟漂近,那少年突然抬起头来,一张脸蛋光洁得好像珠玉,眸子明朗如星,两条
细长的眉毛飘逸如飞,面孔俊美得几乎难以形容。初荷脱口说道:“相公,这个
人好好看啊。”
  方学渐把一个“油爆虾球”送入嘴里,看了她一眼,好奇地探头过去,只看
见那白衣人轻轻一跃,两丈宽的水面一跃而过,姿势优雅,身法轻盈,鼓掌赞道
:“好轻功!”
  那少年的双足落地,抬头望了一眼,锐利的目光扫过方学渐的面孔,冰冷刺
骨,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打寒噤的欲望,幸好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多久,脑袋垂下,
迈开周正的四方步,往酒楼行来。
  刚才上楼来的时候,方学渐注意到二楼的十几张桌子前横七竖八地坐满了佩
带刀剑的江湖人物,足有六、七十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裤,露出多毛的酱色小腿
和手臂,不知道是什么帮派在这里聚会。
  他从窗口缩回头来,一本正经地道:“装酷的小白脸我看的多了,他也不算
是最好看的,瞧这小子一副冷冰冰的死人德性,好像别人欠他一万两银子没还似
的,一看就是一个短命的小气鬼。”众人嘻嘻地笑,小昭差点把吃在嘴里的一口
汤水喷出来。
  闵总管夹了一只风鸡腿到小素的碗里,笑道:“庄主,大家都知道你不是小
气的人,明天过了长江,是不是把那匹‘乌蹄玉兔’暂时借给解爷用一下,他赶
着上北京去救人。”
  方学渐察觉众人的目光有些异样,只初荷和小素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知道
刚才话说得有些重,顿了顿,道:“解大哥救人要紧,我不但打算把‘乌蹄玉兔
’借给他,还要资助他三千两银子,让他更有把握把张经张大人、李天宠李大人
救出来。”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三张一千两的银票,放到解明道的面前,自然
又是他请客,辽王殿下买单。
  解明道看着桌上薄薄的三张纸片,伸出去的手指居然有些发颤,把银票收入
怀中,突然抬起头来,端起酒杯,道:“方兄弟,你的大恩大义,解某会一辈子
记在心里,来,小素,和叔叔一起敬方庄主一杯!”
  小素眼睛有些发红,拿起面前的一杯清水,站起来和他的酒杯碰了一下,学
着解明道的样子仰头把水一饮而尽,哽咽道:“多谢方庄主的大恩大义。”
  方学渐放下酒杯,示意初荷加满,目光从解明道移到小素的脸上,笑道:
“小素这样懂事的孩子我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只是有一样不好,就是见外,以
后都是自己人了,小素,不要庄主长庄主短的,我比你痴长几岁,叫我方大哥好
了。”
  小素的一张俊俏小脸微微一红,清秀中透出少女特有的羞赧来,不敢回视方
学渐的目光,垂下脑袋低低地答应一声。
  方学渐举起加满酒的杯子,站起来道:“解大哥,这一杯酒,兄弟祝你平安
抵达北京,顺利地见到陶尚书,如愿地把两位大人从牢里救出来。”
  解明道也慌忙的站起,两人碰了一下酒杯,正要就唇饮下,只听“砰”的一
声,有人在楼下用重手法拍了一下桌子,“咯勒勒”一响,接着听见碗碟落地碎
裂的声音,想来那桌子竟是受不住一掌之力,被打得散了架。
  楼板“嗡嗡”震动,酒水在杯子里起伏摇晃,方学渐急忙一口而尽,只听一
个粗重的声音道:“你们‘十二连环坞’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长江上下大大小
小二十一个帮派你们已收服十二个,还想怎地?难道想把整条长江吃下去么?”
  被这人霸道无匹的一掌慑服,原本热闹的孔明酒楼突然变得一片肃静,喝酒
劝菜的,交际应酬的,高谈阔论的,甚至连底楼,敲着醒木,正把一段“诸葛亮
含泪斩马谡”讲在兴头上的说书人都住了口。
  一个清亮尖细的声音很快从楼下飘了上来,道:“洪帮主,我知道你的铁砂
掌很厉害,可也不用拿桌子出气啊?来这里之前,总舵主对我千叮万嘱,一定要
把这一句话带到,现在你和你的兄弟都亲耳听过了,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一半,
至于你们答不答应,反正还有一晚上的工夫,可以慢慢考虑。”
  山庄众人停住吃喝,竖起耳朵注意下面的动静。似乎能听得见那洪帮主呼呼
的喘息声,静了片刻,那粗重的嗓子说道:“长江上的生意我们没有兴趣,鄱阳
帮一向只在鄱阳湖里讨生活,咸菜淡饭,不想招惹别人,也不想被别人招惹!”
  那尖细的声音嘿嘿冷笑几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如果硬要招惹呢?”
  “呛啷”、“呛啷”,兵器抽离刀鞘的声音响成一片,楼下一定雪光如银,
杀气冲天。那个聪明的掌柜脑门子上急出一层热汗,跑上楼来向客人陪着笑脸,
口中不住声地道歉,却不知被哪个“莽张飞”似的粗人推了一下,哀叫着滚下楼
去。
  方学渐心中暗暗称快,最好那个小白脸被人砍成十七、八段,丢进赣江里喂
了鱼虾,世界就此美妙、清净许多,面上却不露丝毫喜色,见大家一副屏气凝神
的紧张样子,端起酒杯,扬了扬道:“大家愣着干什么,来来来,喝酒吃菜。”
  山庄众人这才稍稍放松下来,伸筷夹了些面前的菜肴,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两只耳朵却笔直竖立,倾听楼下的动静。只听那洪帮主咬牙切齿地说道:“‘十
二连环坞’最近好大的名声,可是鄱阳帮七十五个弟兄,也不是好欺负的,狗逼
急了还会跳墙,何况是人。”
  “洪帮主不要妄自菲薄嘛,好好的人不错,干嘛要去做狗?何况还要这许多
兄弟陪你一起做狗,不是太可惜了?”
  一个嗓子粗亮的汉子突然说道:“你奶奶的熊,咱们洪帮主横行鄱阳湖的时
候,你这兔子哥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蹲点吃奶呢,要鄱阳帮加入鸟的‘十二连环
坞’,先问问我光头老六手里的这把刀!”
  呼的一声,钢刀斜斜砍出,势劲力猛,看来也是在上面下过一番苦功的。方
学渐微闭双目,夸张地咀嚼口中的“素炒鳝丝”,缓缓点头道:“好,不错,不
错。”不知是在称赞菜肴的美味,还是在称赞那人的功夫。
  “啊……”那自称“光头老六”之人突然长声惨呼,钢刀“呛啷”落地,然
后是尸体直直掼倒的声音。霎时之间,整座酒楼鸦雀无声。暮色渐浓,江上的渔
歌好像一下子变得飘渺起来,让人难以捉摸。
  清冷的江风裹着黄昏最后的一丝妩媚从窗口送进来,爬上初荷柔软油亮的鬓
发,瑟瑟抖动,惹人怜惜。方学渐夹了一只“辣子鸡丁”给她,凑过去轻声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初荷的睫毛轻轻一颤,面上微有红晕,转过头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死一样
的寂静没有保持多久,楼下突然响起一声海啸似的呼喝,桌子掀翻,椅子推倒,
碗碟相撞,几十把钢刀一齐上前,白光闪耀,“叮当、乒乒”之声大作。
  整座酒楼好像风雨中的一叶孤舟,剧烈地摇晃颤抖,楼下厮杀的激烈程度可
想而知。在兵器相撞,火星飞溅中夹杂着一声声凄厉的哀号和愤怒的叫骂,鲜血
“嗤嗤”地飞扬激射,断肢残体四下乱滚,听来让人毛骨悚然。
  三楼的其余客人脸色早已吓得白纸一样,坐在凳子上战战兢兢,不敢挪动半
步。方学渐多历生死,此时也不免有些心旌摇曳,探头出去,几下惊呼响起,只
见一条白色人影从二楼的窗口横飞出来,手中一把三尺长剑裹着一团雍容而清冽
的光华,宛如绽放出水的芙蓉,想来是什么名剑利器。
  那白衣少年挥剑打落一枚射过来的透骨钉,哈哈一笑,道:“洪帮主,你还
有一夜的工夫,做人做狗,可千万要想清楚了。”曼妙的身姿在空中一个优雅的
转折,稳稳落地,几下起伏,跃上扁舟,在“咿乃”声中渐渐飘远,融入沉沉暮
色,山水一色,再也望不见了。
  闻着新鲜的血腥气,听着痛苦的呻吟声,想着缺胳膊少大腿的样子,酒菜再
好,大家也无法下咽,何况官府马上就会过来盘问,应付起来十分麻烦。下楼的
时候,山庄众人都没有向二楼多看一眼,惟恐被他们找上,无缘无故地成了出气
筒。
  回去客栈安歇,闵总管怕大家没有吃饱,特意请客栈伙计去九江城西蒋干街
的“滋味美”小吃专卖店,买来了蟹肉包子、翡翠烧麦、枣泥锅饼和绿豆印糕等
七、八种精致糕点,给众人宵夜。
  四个马夫被派出去打探消息,余人在方学渐的房中边吃边谈,呆了一个多时
辰,都猜不透那个白衣少年是什么来历。解明道以前做的是朝廷武官,领兵与倭
寇、盗匪作战,对江湖帮会不是太熟悉,虽然倭寇、盗匪中很多都是绿林好汉。
  龙啸天失踪以后,老麻就很少在江湖上跑东跑西,娶了翠花之后夜夜操劳,
更是迈不动腿。他只知道长江一带以前有个“五星盟”,却从没听说过有个“十
二连环坞”,想来定是近几年才崛起江湖的新组织。能一举网罗十二个帮会,这
个“十二连环坞”的总舵主当非一般人物。
  四个马夫不久回来,禀告的消息没有什么新鲜出奇,众人又议论不出什么结
果,便纷纷起身告辞,回房休息。方学渐关了房门,在大小老婆的服侍下,洗面
漱口烫脚,倚红偎翠,温情香浓,上床之后自然少不了又是一场云雨好戏。
  方学渐年纪轻轻,正是性欲和精力比较旺盛的时候,兼之丹田中真气充沛,
平时又注意饮食的质量,所谓“药补不如食补”,一根火棒经常蠢蠢欲动,在窄
小湿热的花房中接连软硬三、四回,还能高高昂起,对付两个青涩羞赧的雏儿老
婆,自然畅所欲言、游刃有余。
  第二天一早,闵总管便出去联系渡船,天亮出发,日上三竿才回来。付过住
宿费用,众人相拥出门,马车驰过热闹的大街,不多时便到了赣江口,一艘长五
丈、宽十尺的中等帆船停在那里。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迎了上来,面容黧黑,背
脊微驼,显然是过惯水上生活的。
  众人料想他定是船主,闵总管一经介绍,原来姓沐。大家嘻嘻哈哈,对着他
笑,心道:姓沐的做这份水上买卖,也算名副其实、童叟无欺。众人忙碌一阵,
把马匹和马车下到船上,一切妥当,起锚开船。
  先从赣江口入鄱阳湖,再曲折绕过成犄角形的湖口,北渡长江,这一路说长
不长,说短不短,约莫六十里地。行船比陆地跑马要缓慢了许多,又不能顺风顺
水,只这一段路,便要行两个多时辰。
  这天刮的是西风,进入鄱阳湖后,船行向北,只得收起了风帆,改用人工划
桨,噼里啪啦的,十几根木桨此起彼落,打得湖上水花乱飞,船身沉重,速度还
是渐渐慢了下来。
  方学渐携着大小老婆的手,钻出狭小气闷的船舱,走上甲板,闵总管、解明
道和小素早就站在船头,见他们出来,招呼一声。这一带湖面开阔,隐隐沙汀,
飞起几行鸥鹭;悠悠青浦,撑回数只渔舟。鄱阳湖碧波万顷,水天相连,渺无边
际,骄阳当空斜照,湖上浮光跃金,飞鸟回翔,美景天成,让人迷恋赞叹。
  船行数里,湖面突然变窄,湖水愈来愈深,十几丈宽的河道,两岸都是犬牙
交错的怪石,黑黢黢地自上而下,压紧着水流,从下面穿过去的时候,半空中的
石牙好像随时都会猛地压下来,看得人惊心动魄,原来是到了西鄱阳湖的“葫芦
颈”。
  在“葫芦颈”的深处,离湖口不远,碧波之中突然耸起一座小石岛,名为大
孤山(亦称大姑山),与长江又一石岛——小孤山遥遥相对,唐人顾况游历此地
时曾写下“大孤山远小孤山,月照洞庭归客船”的诗句。
  大船进入“葫芦颈”,不多时便望见了馒头似的大姑山,倒映水中,苍翠欲
滴。方学渐正在拿那圆鼓鼓的山峰与初荷胸前的大白兔作比较,忽听前面远远地
“砰”地一响,像打了一个闷雷相似。
  不多时便从山后转出两条船来,一前一后,笔直地向自己的坐船驶来,前面
那艘船桅杆折断,船身倾斜,一股股浓烟从后舱中冒出,好像在勉强支撑,随时
可能倾覆一般。沐老板在船尾掌舵,看见这等情形,急忙转舵,避开来船。
  “砰”地又是一声巨响,这次听得十分真切,原来是后面的船在开炮。两船
相距不过十丈,炮弹轻易击中前面的大船,中舱突然窜起一团耀眼的火光,船身
破了一个大洞,湖水倒灌而入,船上的众水手大声呼叫起来。
  火光闪耀,船身越烧越猛,渐渐地下沉,再难维持多久。众水手纷纷跳水,
“扑通、扑通”声不绝,不少人看到方学渐的坐船,口中呼救,纷纷泅水过来。
  沐老板怕惹事上身,转舵更加急迫,向北行进的船身几乎成了东西向,但湖
面宽度不过十七、八丈,岸边礁石又多,不能太过靠近,与那沉船交错而过时,
相距不过七丈远近。
  只见后面打炮的那船放下两条小舟,十个黄衣壮汉攀爬而下,手握钢叉、长
矛,一舟五个,大船上一个威猛的声音喝道:“手脚干净些,把‘鄱阳帮’这些
没用的狗子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浪涛拍岸,那艘被火炮击中的大船很快只剩下一截桅杆,然后消失得无影无
踪,湖面回归如初,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样一条船似的。
  “葫芦颈”中段的两岸都是陡峭的悬崖,根本无路可逃,“十二连环坞”选
择这个地方动手,显然是事先经过周密策划,看准了这样一个地形。江水湍急,
鄱阳帮众长年在湖上讨生活,游水的技巧还算过硬,这才没有被流水冲走,便拼
命往方学渐的坐船游来。
  江面上很快荡漾开了一声声绝望的惨叫,在锋利的钢叉、长矛下,一条条生
龙活虎的汉子成了砧板上无力翻身的咸鱼,一股股浓稠的血水像喷泉一样四下飙
射,无数细小的红色珍珠在空中呼啸飞舞,然后和金黄色的阳光一起,嘶喊着洒
满整个湖面,在众人的瞳孔里映出一层凄厉的华美。
  初荷吓得不敢再看,躲进方学渐的怀里,轻轻颤抖,低声道:“这些人好可
怜。”方学渐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几句,轻声道:“江湖上的规矩就是这
样,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没有丝毫道理可讲。”
  那大船喊话过来,沐老板的帆船被迫抛下铁锚停在原地,两艘小船绕着船身
四周来回游弋,检查有没有漏网之鱼。不久,炮船上放下一艘小船,四个水手划
桨,驶了过来。
  船身中间站了三人,为首之人头带纶巾,手执纸扇,眉目俊美,脸上却犹如
凝结寒霜,一身纯净的白色衣衫比冬雪还要冰冷,在风中猎猎作响,更显得他英
姿飒爽、丰神如玉,正是那个在孔明酒楼单刀赴会又全身而退的少年。
  中间之人四十来岁年纪,身形魁伟,脸上手上的肌肉凹凸起伏、盘根错节,
看上去有使不尽的力气。大汉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矮小,身穿
富贵马甲,头戴瓜皮小帽,十足唯利是图的当铺掌柜。
  三人上船,沐老板慌不迭地从船尾迎了过来。那白衣少年锐利的目光在山庄
众人的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对那大汉点点头。那大汉恭恭敬敬地向他施了一礼,
然后居中一站,朗声道:“这条船谁是老板?”
  沐老板“呼哧呼哧”地跑到,往他跟前一站,点头哈腰道:“这位大爷,我
就是船主。”
  那大汉看了他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这条船上刚才有没有鄱阳帮的人
爬上来过?”沐老板急忙报上自己的姓名,一颗脑袋却摇得像一只拨浪鼓,苦着
脸,道:“没有,绝对没有,不敢,绝对不敢。”
  大汉鼻子里“嗯”的一声,和下面游弋的几个帮众交换了一下眼色,问道:
“你以前每个月交多少银子给鄱阳帮?”
  “五两。”
  “以后交八两。我是‘十三连环坞’鄱阳湖分舵舵主庞钢川,以后凡是出入
这条水道的货船、客船,都要按时交纳月份。你老实听好了,我要你去通知这里
所有的船主,让他们每个月的初八到孔明客栈二楼找这位铁老板,他是‘通达银
庄’九江分号的掌柜,负责办理月份的收账事宜。如果误了这件事,你提早准备
好全家的棺材。”庞钢川一脸的得意洋洋,指了指身后猥琐的瓜皮帽中年人。
  沐老板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人色,两个膝盖“啪啪”地互相碰撞,只差要当
场跪拜下来,鄱阳湖境内大大小小上千条船,要他一一通知过来,谈何容易?他
刚才的苦瓜脸是装出来想糊弄别人的,现在却真的成了一只苦瓜,笑起来的皱纹
能和一百二十岁的老太婆一较长短,有气无力地道:“大爷,这个实在太……”
  “实在什么!”庞钢川一听他要讨价还价,眼珠子凸出来,瞪得比牛还大。
  沐老板慌忙连连摇手,脸上拼命挤出来的笑容比蜜糖还甜,笑道:“没……
  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庞大爷的这个主意实在太好,真的很高明。“说着,
还竖起了大拇指。
  庞钢川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之中全是笑意,道:“好,我就是喜欢你这样
聪明的年轻人,一说就懂,一点就透,今天庞大爷高兴,就收你做小弟,以后用
心办事,我不会亏待你的。”
  沐老板没有四十,三十七、八是肯定有了,近几年不要说“年轻人”这样鲜
亮的称呼,就算“小沐”也鲜有人问津,头脑一时反应不过来,脸上一愣,然后
膨胀成紫黑的颜色,面皮底下迸溅出大喜过望的神情,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
响头,道:“谢谢大哥收录,小弟一定尽心竭力为大哥办事,无冤无悔,鞠躬尽
瘁。”
  庞钢川满意地点点头,走到那白衣少年的身前,躬身道:“姬公子,等了这
么久,料来那些‘鄱阳帮’的小丑都已死绝,我们现在回去?”
  姬公子细长秀气的眸子像钉子一样刺在他脸上,庞钢川被他看得冷汗直流,
腰身弯得更低。姬公子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转到方学渐的脸上,缓缓道:“那洪三
通号称‘水中霸王’,善于闭气躲匿,不会这么容易死,你带三个好手留在这条
船上,办完了事情再来见我。”话音才落,身子袅袅腾空,如一头飞鸟似地跃下
船去。
  那个瓜皮帽看了庞钢川一眼,急忙跟着下去,白衣飘飘,小船很快行远。三
个黄衣汉子爬了上来,垂手站在庞钢川的身后。一声令下,帆船起锚开桨,继续
前进。
  方学渐暗中舒了口气,不想在甲板上多呆,便拉了初荷和小昭的手掌回去船
舱。三人在床沿坐下来,初荷伸臂抱紧他的腰身,眼睛却望着船舱顶部,痴痴地
道:“这个姬公子的眼睛好冷啊,他目光扫过来,我都忍不住会打一个寒噤。”
  方学渐的心中又酸又涩,在她娇嫩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凑过去悄声道:
“他的眼神像冰一样冷,相公的眼神却像火一样热,再冷的冰我也有把握将它煮
成滚烫的开水,你相不相信?”
  “这个人很邪门,看上去有些吓人。”小昭躺下来,枕在方学渐的大腿上。
  方学渐对小昭大为感激,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扭了一下,遭受的报复是疲软的
阳根被两排细密光洁的牙齿温柔地亲了一下。他“嗯”地一声闷哼,点了点头,
道:“是有点邪门,阴阳怪气的,我们以后最好少和这样的人照面。”
  他搜肠刮肚,还想委婉而含蓄地打击那个“姬公子”几下,却苦于精妙的词
汇一时难以为继,正大伤脑筋,突然听见底下的船板上“咚”的一声轻响,轻微
得几乎难以辨认。
  方学渐此时内力深厚,耳聪目明,听觉比常人要灵敏许多,登时察觉出这轻
轻一响中的细小异样,侧耳细听,却又听不到什么了。他朝两个老婆比了一下手
势,轻轻推开窗子,探头朝下望去,绿波在船边不住起伏荡漾,船身弧形,挡住
了视线。
  他招了招手,小声对两人道:“你们拉住我的脚,我俯下去看一看。”初荷
和小昭好奇地望着他,以为相公要弄什么玄虚,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都微笑着
点了点头。
  方学渐长长地吸了口气,先把上半身探出窗外,一双手掌贴住粗糙的船身,
然后一点点滑出去。初荷和小昭脱下他的鞋子,一人抓住一条腿,慢慢把他放下
去,心中猜测他的意图,是要抓一条大鲤鱼上来呢,还是一只大龙虾?
  窗子离水面正好一人高,方学渐身子蜷曲着紧贴船身,一个不太标准的“倒
挂金钟”,脑袋离水面还有六寸。湖水深绿,微波荡漾,他把眼睛的空间面积扩
大到极限值,可惜没有透视功能,所以什么也没发现。
  正当他要叫大小老婆把自己拉上去的时候,眼前突然飞起白花花的一大片,
“哗”的一声,水珠激扬四射,“呼呼”的强劲风声贴着耳朵过去,一只掌心乌
黑的手掌伸出湖面,穿过无数珠玉般破碎的水花,朝他的头顶拍来。


第四十三章 纠葛
  这一掌来势突兀,没有丝毫预兆,双方的距离又如此之近,如果没有足够的
临阵经验,武功再好也不免惊慌失措,躲避稍迟的话,肯定是一个头破血流的悲
惨下场。
  方学渐在过去短短的两个月里,身经百死,比这个更惊险十倍的场面也遭遇
过多次,所谓习惯成自然,“熟能生巧”,此刻大难临头,临危而不惧,面不改
色心不跳,于千钧一发之际挺起肚皮在船身上一弹,一颗脑袋往外荡开,呼的一
声,那只劲力迅猛的手掌擦着他的鼻尖过去,打到船体边缘,木屑纷飞。
  方学渐的双手一合,十指用力,已拿住偷袭之人的手臂。飞扬的水花平息下
来,现出一张黧黑的面容,皱纹深沉,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一双充血的眼睛好似
要喷出火来,悲愤地瞪着他。
  洪三通不料对方的反应如此的敏捷,自己赖以成名的拿手一掌居然被对方轻
巧无比地躲过,手臂上的穴道随即又被他拿住,半边身子酥软无力,咬牙拍出左
掌,才出水面,就被对方用“以拿制打”的手法制住,两条手臂又酸又麻,使不
出半点力气,长叹一声,知道命丧顷刻,骂道:“你这狗贼,要杀快杀,折辱爷
爷不是好汉。”
  方学渐死里逃生,背后冷飕飕的,这时才后怕起来,这人的铁砂掌可以打散
一张桌子,如果拍在自己头上,哪里还有命在?舔舔嘴唇,干笑两声道:“你的
手下死光死绝了,也用不着拿我出气啊?我只是一个过路的看客而已,并不是十
三连环坞的英雄好汉。”
  “什么十三连环坞?”
  “他们好像刚设了个鄱阳湖分舵,舵主叫庞钢川,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洪三通“呸”了一口,骂道:“原来是庞钢川这个没卵蛋的孬种,勾引外人
灭我鄱阳帮,下次碰到看我怎生阉割他。”
  船头之上突然有人哈哈一笑,道:“下面谁在讲我的坏话,是洪三通这乌龟
儿子吗?”绳子荡漾,一个魁梧的黑影凌空扑了下来,手中钢叉一抖,直向两人
刺来。
  方学渐吃了一惊,急忙放开洪三通的手臂,右手一掌拍在船体上,身子向外
荡开,三股钢叉的尖端十分锋利,在阳光下寒光四射,“嗤”的一声,刺破他肩
头的衣服,冷冰冰地贴着他的耳朵过去。
  “大小老婆,赶快拉我上去!”一刹那间,方学渐的面孔变得苍白无比,浑
身寒毛直竖,口中大叫,肚子上猛地挨了重重地一脚,痛的差点连隔夜饭都吐出
来,右拳击出,“格勒”一响,钢叉被他的拳头生生击断。
  变故骤起,抱着老公小腿的初荷和小昭惊吓之下,忘了去把他拉起来,等反
应过来,方学渐的脖子已被庞钢川单臂勒住,气都喘不过来,两人越是用力拉,
他的苦头就吃的越多。
  船头上又飞下一个黄衣人,一手拉着绳索,一手把持长矛,密切地注视着湖
面。庞钢川力大如牛,胳膊上不住用力,把方学渐的脖颈勒得格格乱响,口中哈
哈大笑,道:“洪三通,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要把我阉割吗?现在我来了,
你为什么反而成了一只缩头乌龟,躲在下面不敢出来?”
  帆船此时已驶过湖口,转向西北,一边丘陵,另一边是一块冲积沙洲,湖面
更加狭窄,水流却缓慢了不少。洪三通号称“水中霸王”,在鄱阳湖和长江沿岸
纵横二十余年,游水的本领出神入化,又对周围的地形了如指掌,要逃走的话,
无人能阻挡的住。
  初荷和小昭自窗口望出去,只见方学渐的面皮涨成透紫,两粒眼珠子像死鱼
眼睛般暴突出来,显然是有出气没进气,一腔魂魄只怕已悠悠地飘去西方极乐世
界,心中天塌似的一阵悲痛,口中喊着相公,眼泪噼里啪啦就下来了。
  船头甲板上突然响起了两声凄厉的惨叫,两个黄衣人的尸身如纸鸢一般飞下
来,“扑通”落水,溅起大片血色的水花,一沉而没,却是被人用快刀割断了脖
子。
  庞钢川心中慌乱,手中的绳索突然一轻,暗叫不好,身子凌空下坠,幸好左
臂勒着方学渐的脖子,有力可借,不至当场下水成了落汤鸡。右臂一挺,手中的
半截木棍用力刺入船体,身子挂在上面,两条小腿已然浸在水中。
  五寸厚的榆木板居然被他用木棍刺穿,臂上的劲力只怕不下于六、七百斤。
  耳边只听“扑通”一响,扭头看时,一根割断的绳子从上面扭曲着落下,身
旁那个吊下来的黄衣人惊呼一声,头下脚上地掉入水中,碧绿的湖水上下翻涌,
一股刺目的殷红在眼前蓦地滚过,黄衣人就此无声无息地消失,连一片衣角都没
有浮上。
  庞钢川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嘴里吆喝,两条大腿前后踢出,
却是他的成名绝技“连环穿心腿”,双掌用力,想翻上那个窗口逃命。他身子还
没翻起,胸口突然一阵剧痛,气血翻腾,“格勒勒”断了三根肋骨,却是被方学
渐胡乱打出的拳头击中。
  庞钢川不料垂死之人还有偌大的力气,眼前金星乱飞,体内气血翻腾,勒住
方学渐的手臂一下松了,张口喘气,下颌又被一记重拳击中,半根舌头差点被自
己的牙齿咬下来,脑袋嗡嗡直响,眼泪、鼻涕狂涌而出。
  他大吼一声,挥拳朝方学渐的脑门砸来,手臂挥出,下体要害突然一阵割心
切肺的疼痛,全身痉挛,青筋根根暴起,大小便一下失禁,“唏里哗啦”地沿着
大腿往下流。
  他的面孔全然扭曲变形,油亮的汗水涂满表面,两只血红的眼睛瞪得球一般
圆,慢慢低头下去,只见湖水中漂着一张狰狞恶毒的笑脸,半柄钢叉消失在自己
的下腹内,鲜血汩汩,把沿途的江水染成淡赤之色。
  洪三通的眼中闪烁着毒蛇一般的光亮,冷冷地看着对手的鲜血和冷汗滴在自
己的脸上,好像在体味一种复仇后的愉悦和快意,两只眼睛一眨不眨,慢慢说道
:“庞钢川,我说过要阉割了你,你现在相信了吧?”
  庞钢川的目光突然涣散,长叫一声,双手再也无力攀缘什么,身子软软地沉
入水中,凌乱的黑发如一丛水草在湖面上招摇一阵,被扑过来的浪涛迅速吞没,
那根插入船体上的木棍却犹自颤动不已。
  方学渐被他的手臂勒得死去活来,见庞钢川终于毙命,长吁口气,伸手摸摸
自己的脖子,好像比以前细长苗条了许多,哎哟一声,暗叫大事不好,自己不会
就此变成英俊挺拔的长颈鹿吧?
  洪三通手刃仇敌,心中的快意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在水中一拱手道:“这位
小哥,青山不改,绿水常流,洪某多谢你的相助之恩,我现在急着去料理兄弟的
后事,就此别过。”
  方学渐还想从他口中多知道一些关于“十三连环坞”的事情,不料他说走就
走,话音才落,那个脑袋便沉入浩淼的江水之中,哪里还找的到半个人影?只得
学着杨慎杨大状元,对着“滚滚长江东逝水”,作一长长的“浪花淘尽英雄”的
轻叹。
  初荷和小昭见他还活着,登时破涕为笑,欢呼着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上来。
  方学渐装作受了不可医治的超严重内伤,躺在两个美人香喷喷、软绵绵的怀
里,呼呼喘气,目光十分凌乱,十个手指更加凌乱,在两人凹凸起伏的身上爬来
爬去,好半晌才想起来要去抓小昭的手,微弱地道:“小昭,相…相公不行了,
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荷儿有那个白骨精一样的兔子哥可以改嫁,不知道
你有没有看中的相好?”
  “你摇头,那是不喜欢白骨精一样的兔子哥,天哪,难道你喜欢兔子哥一样
的白骨精?唉,口味够刁,这也由你了。你们改嫁的时候千万要记住到相公的坟
前告诉一声,也好让我在地下心安。”
  初荷和小昭泪如雨下,趴在他的身上号哭呜咽,把他胸前的衣襟搓弄得一塌
糊涂。方学渐颤抖着伸出手掌,温柔地抚摩她们的头发,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微
笑,两只眼睛缓缓闭上,脑袋一歪,身子一挺,双腿一蹬,就此与世长辞。
  初荷和小昭悲痛攻心,同时大叫一声,骨碌、骨碌,晕倒在地。方学渐着忙
了,傻眼了,头大如斗了,他实在想不到一个玩笑竟然害得她们晕厥过去,罪孽
啊罪孽,看来不是什么玩笑都能开的,急忙掐人中,做人工呼吸,输内力,好不
容易大小老婆恢复了正常的呼吸,悠悠地醒过来,这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审讯自然是一边倒的。
  “你为什么装死骗我们?”
  “我是真死了,不过,阎王爷硬说我阳寿未尽,在人间还欠着两笔天大的债
务,必须还清了才能到地府报到,所以他就放我回来了。”
  “什么债务?多少利息的高利贷?”小昭的问话。
  “阎王爷长什么模样?有没有长胡子?”初荷的问话。
  方学渐咳嗽了一声,扭头望着窗外,道:“我没看清阎王爷是不是长胡子,
因为他的脸太黑了,黑的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巴,哪里又是胡子。阎王
殿大的望不到边,里面一片昏暗,没有日月星辰,没有鸟语花香,甚至没有天与
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一双火焰似的眼睛。”
  “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我耳边突然想起,方学渐,你知不知道,世上最
纠缠不清的是什么?我摇摇头。那个声音又道,世上最纠缠不清的是债,是男女
之间的感情债,你在阳间欠下两个痴情女子的感情债,那是要用你一辈子的时间
去还的,你不是曾对老天爷起过誓,今生今世要好好地照顾她们,爱护她们,难
道你这么快就忘了?”
  “我泪如雨下,磕头如捣蒜,整个额头磕得血肉模糊,我大声嘶叫着,说我
没忘记,我没忘记,我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在人间等我,我要一辈子照顾她
们,爱护她们,怎么会忘记?阎王老爷,我求求你放我回去,让我先去还了这笔
感情债,哪怕只有一天工夫,哪怕死后打入阿鼻地狱,受十八种酷刑煎熬也甘心
情愿。阎王爷哈哈大笑,挥一挥衣袖,我就回来了。”
  两个痴情女子被方学渐的鬼话感动得泪水盈眶,扑入他的怀中,“嘤嘤”地
抽泣起来。小昭泪眼迷离,咬着他的耳朵喃喃道:“相公,女人是不是很笨,只
要你对她好,就算只是口头上的,也会一辈子记着你,惦着你,就算再多的恨,
再多的怨,再多的泪水都冲刷不去。”
  山盟海誓不过是一只用花纸折出的船,然而世间多少女子,都敢坐着它毅然
出海?男子轻轻的一句诺言,便缓缓地起锚扬帆。航船被风吹向黑暗未知的广袤
海洋,前途有数不清的风雨磨难,都无丝毫畏惧。
  女人有时表现出来的勇敢与盲目,男人永远无法理解。
  过了长江,山庄众人收拾行李,把马车赶上岸。沐老板一脸死了爹娘的哭丧
样,双膝一软,在方学渐面前“扑通”跪下,哀求道:“大侠,英雄,你可千万
要救小人一命啊。”
  方学渐把大小老婆搀上马车,回过头来好奇地看着他,像观赏一头长相奇特
的史前动物,哈哈笑道:“沐老板,你这是什么话?你现在是十三连环坞的精英
分子,以后整个鄱阳湖都归你管了,大家巴结你还来不及,谁那么大胆,敢要你
的命?”
  沐老板脸上的表情更加深刻,苦大仇深的样子像被压迫了八百年的农奴,他
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解明道,鼓足勇气道:“你们在我的船上杀了庞舵主和他的
手下,叫我以后怎么活?叫我一家八口怎么活?”
  方学渐点头道:“庞舵主可不是我们杀的,那是鄱阳帮洪三通下的手,先阉
再杀,死的很惨啊。至于他的三个手下,自然也是鄱阳帮的人干的,两个帮派火
拼,死几个人最正常不过。沐老板,你是聪明人,这条水道不太平了,早点收手
吧,这二百两银子算我放血,送你做安家费。”
  九江的对岸是湖北省境,一个叫小池的渔村,说是渔村,因为地理条件较优
越,也聚集起了三百多户人家。走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一股好像从数百年前弥
漫过来的鱼腥味在众人的鼻端萦绕不去,若有若无,说不出的难闻。
  已是午后,阳光懒洋洋地躺在“钓鱼台”酒楼老板娘还算标致的脸上,老板
娘懒洋洋地躺在二楼的阳台上,微微眯眼,正在欣赏手指上的一枚钻石戒指。钻
石的光泽流上白嫩的肌肤,相互辉映,灼灼动人。
  马嘶声从楼下传来,她探头一望,只见三辆马车和四匹骏马在酒楼前停下,
生意上门,她像被利箭射中了屁股的兔子般跳将起来,口中大叫:“宝强,生意
来了,快出去迎客。”
  “钓鱼台”酒楼的门面不大,但桌椅器具还算整洁,宝强是老板兼伙计,一
脸憨厚,乐滋滋地应了一声,把众人请进门,分两张桌子坐下,奉上茶水,等众
人点过酒菜,便去厨房吩咐下锅。
  “小地方没有什么好菜,只这一道‘清蒸武昌鱼’还算正宗,外地人到湖北
来,那是非尝一下不可的。”老板娘笑吟吟地端了一只碎花青瓷海碗上来,葱花
加上肉脂的香味混在一起,芬芳扑鼻,十分诱人。
  解明道听见她的声音,伸出去的筷子突然凝在半空,慢慢扭过头来,两人四
目相对,身子同时一颤。老板娘啊的一声,花容失色,双手一颤,青瓷海碗笔直
地跌落下来,在坚硬的地砖上摔得粉身碎骨,飞溅出来的汤水把她的折花裙子污
的一团糟糕。
  山庄众人停下筷子,大家的目光在解明道和老板娘的脸上打转,多少猜出了
两人的关系。小素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唤道:“解叔叔,解叔叔。”
  解明道回过头来,摸了摸她的头皮,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声招呼道:
“来来来,方兄弟,两位弟媳,闵总管,童总管,大家喝酒吃菜。”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可能喝的太急,酒水哽在喉咙里,剧烈咳嗽起来,发
红的眼角微微有些潮湿。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今年的怪事真他妈的多,诸
事不顺,连喝酒都要呛到。”
  宝强听见动静跑出来,见到眼前的情景有些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点头赔
笑道:“这碗‘清蒸武昌鱼’刚出锅,烫手的很,客官们请多包涵,我叫厨师马
上再杀一条,滚水清蒸,很快就好。”他把一脸尴尬的老板娘拉到一旁,低声安
慰几句,让她上楼去换裙子。
  这顿饭吃的有些古怪,大家尽量在掩饰些什么,却往往适得其反。除了解明
道,众人或多或少对那架松木梯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扒饭吃菜的时候总忍不住
要望一望,可惜饭局到了尾声,老板娘都没有再下来。
  今天是解明道单独上路的日子,众人出门相送。方学渐从马夫手中接过“乌
蹄玉兔”,把缰绳交到他的手里,笑着说了句吉利的祝愿话。经过了这几天的休
息,他的伤势已好了一半,“乌蹄玉兔”跑起来又快又稳,在没有杀手阻击的情
况下,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小素跑去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哭泣。解明道抱起她瘦弱的身子,在小脸蛋上
亲了又亲,走过去把她交到闵总管怀里。他翻身上马,深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
一扫过,微笑着抱了抱拳,道声珍重,打马而去。“乌蹄玉兔”放开四蹄,几个
起落,已在数十丈外,转眼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方学渐招呼大家出发,上车上马,此去黄梅县还有七十里地,在天黑之前还
赶得及住宿吃饭。他从牛福手中接过马鞭,亲自赶车,顺带练习“神龙鞭法”,
一回头间,只见二楼阳台上依着一个女子,目光痴迷地凝望着解明道消失的道路
尽头。
  金色的阳光照上她肌肤细白的脸庞,上面挂着两粒钻石一样闪动的亮点,好
久好久才跌落下来,在空中无声地旋转飞舞。
  澄澈的珍珠上映出五颜六色的绚丽,好像人间的喧嚣和浮华。泪水悄无声息
地砸在空旷的大街上,仿佛有回音在耳边袅袅回响。
  从黄梅县到桐城不过一天半的路程,在潜山县又过一夜,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方学渐带领山庄众人,已坐在县城老字号“紫来茶馆”的雅座里,喝着芬芳馥郁
的“黄山毛峰”,品着宫廷风味的精致细点了。
  “紫来茶馆”在桐城县内远近闻名,这里做出来的糕点不但式样漂亮,而且
独具风味,其中尤以肉末烧饼、鲜花玫瑰饼、碗豆黄和芸豆卷等仿膳小吃最是香
甜可口。
  方学渐小时候每次进城办事,都要到茶馆楼下伸长鼻子闻几下香气,吞两口
唾沫,解解瘾头,这些美味几乎全是他的梦中情人,一想起来口水就会流的半里
长。
  在某个特定的人生阶段,他最高的奋斗纲领就是能正儿八经地坐在“紫来茶
馆”的雅座里,捧着这些糕点小吃饱餐一顿,所以一等投宿完毕,便巴巴地带了
大家过来。好不容易每样都塞了一只下肚,他面向初荷道:“荷儿,这里的糕点,
味道还使的么?”
  初荷从碟子里拿起那个咬过一口的肉末烧饼,又少少啃了一口,道:“好像
和平常吃的没什么两样。”方学渐转头看小昭,小昭拿起一个“芸豆卷”放到茶
杯里,搅了搅道:“太硬了,我泡软了吃。”
  方学渐“嗯”了一声,心想自己离开桐城才一年多,这里的街道没变,风物
没变,人心却大变样了,连老字号茶馆做出来的几样糕点都没有以前用心,以次
充好,昧着良心骗客人的钱财,世风日下,兼之破坏他梦中情人的美好形象,孰
可忍孰不可忍?
  方学渐想找来茶馆掌柜痛骂几句,转头却见几个书生坐在对面临窗的桌前,
指指点点,正在欣赏一幅水墨丹青。他心中好奇,起身走将过去,只见画面上一
座清雅的村庄,树木掩映,沐浴着朝阳,村前有条小河,岸柳成行,河上一座木
桥,桥上走着一个肩挑菜蔬的农户,桥下停泊一艘小船,船头立一只扬脖欲啼、
神气十足的大公鸡。这幅画布局得当,情景交融,也算上品了。
  书生们跃跃欲试,都要为这幅画题诗,可惜吟诗多时,谁也概括不了这幅画
的全部含意,正沮丧时,方学渐踱过来凑热闹。书生们见他脚步沉稳,面容端正,
头戴青巾,身穿藕色长袍,颇有饱读诗书的架子,便拉着他硬要填上一首。
  方学渐不料他们如此热情,一上来就要他填词做诗,脸上的表情是如此诚恳
又可恶,分明想逼迫自己当场露丑嘛。他此刻身陷重围,左支右绌,正要想法开
溜,一瞥眼看见大小老婆从对面投过来的崇拜眼光,一颗坚硬如铁的心登时软了
下来。
  双方通过姓名,原来是顾宪成、史孟麟、何唐和童自澄四人,何唐年岁最长,
和顾宪成是去岁刚中的举人,史孟麟和童自澄还是秀才。方学渐一边和他们应酬,
一边脑子飞转,思索着如何过此难关。
  见面礼毕,他学曹子建当年七步成诗的模样,眉头深锁,双手反背,弯腰而
行,步子缓缓跨出,每一步几乎都要一盏茶的功夫,七盏茶已毕,方学渐终于抬
起头来,开口吟道:“河桥清风柳依依,院落薄阳烟丝丝。村农过桥格吱吱,公
鸡撑船叫喔喔。”
  众人傻眼,张大嘴巴不知该表示钦佩,还是该表示仰慕。方学渐吁出一口长
气,抹了一把额头热汗,忽听屋角传来噼里啪啦的掌声,回头看见一个男子在那
里鼓掌,身上一件褪色的粗布衣衫,光脚穿着一双芒鞋,除了头发油光发亮,梳
理整齐外,模样倒有八成像一个村农。方学渐得意地抱了抱拳,冲他微微一笑,
感谢捧场。
  那人拍着手掌,缓缓转过头来,却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容貌清秀,
有三分目空一切的狂气,又有三分读书人的儒雅气,他瞟了方学渐一眼,嘴角翘
起,让人产生一种他在微笑的错觉,冷冷道:“这位公子哥做的好诗,敢把‘公
鸡喔喔叫’这样经典的句子写入诗词的,只怕自盘古开天、颉仓造字以来,你也
算第一人了。”
  方学渐的脸皮尽管刀枪不入,厚实的犹如铜墙铁壁,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尤
其是老婆、手下就在旁边,这个面子如何丢的起?他脸上微微一红,强辩道:
“和‘公鸡喔喔叫’相似的句子,在《诗经》中就十分常见,何来本人首创的断
语?
  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关关’两字,便是鸟叫的声音。“
  那人叫一声好,站起身来,抱拳道:“想不到你做诗不怎么样,脑子倒挺灵
光的,在下黄安(今湖北红安县)耿定理,游历至此,想不到能在桐城和几位高
人雅士相遇,也算不虚此行了。”后半句话却是对那四个书生说的。顾宪成等人
急忙还礼。
  方学渐不学有术,于诗歌一道一窍不通,对《四书五经》更是所知甚少,这
首《关雎》还是拜托其中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淫糜句子才记住的。
  他也抱了抱拳,道:“耿兄大名如雷贯耳,不知能不能赏光做诗一首,应衬
那幅图画,也好让小弟们开开眼界。”
  四个书生平时埋头苦读,连家门都难得出一趟,来往的更是一些同省、同县
的学友,对这少年成名的耿定理压根就没听说过,见有热闹可瞧,哪有不附和的
道理?童自澄把图画拿到他面前,请其观赏。
  耿定理端详一阵,又踌躇了一会,笑着从他手中接过画纸,在桌子上展平,
取过一管兔毫,蘸上浓墨,便在空白处书写起来。五人相视一眼,都怪这人太狂
放了些,凑上去看,只见几排苍蝇大的行书一挥而就,字迹飘逸,宛如龙走蛇行。
  上面写着:
  “日出扶桑万户低,大船拢落小桥西;农家非是寻常客,嘱咐金鸡莫乱啼。”
  这首诗不仅概括了画面的全部构图,且诗意含蓄,既有自喻之意,也有警人
之处,一语双关,耐人寻味。
  四个书生看他写罢,齐声叫好。方学渐脸皮再厚,再没有自知之明,也知道
这首诗比自己“叫喔喔”的那首高明的太多,当下倒了一杯茶给他,躬身道:
“耿兄大才,小弟服焉。”
  耿定理喝了茶水,笑道:“大才不敢提,能够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定理
就已经很满足了,方兄弟才思敏捷,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去岁中举没有?”
  方学渐的面孔微微一红,他的秀才是花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考中举人,那
还是镜中花、水中月,看的见、捞不到的事情。他马虎的敷衍过去,耿定理见他
尴尬的神情,知道不便追问,笑了笑,转头去和其他人交谈。
  六人互相礼让,围着一张桌子坐下,三个书生一台戏,六个书生便是两台戏,
虽然方学渐多少有点滥竽充数之嫌。耿定理年纪虽轻,但自小游历四方,两个兄
长又是地方上的实权高官,见识比五人自然要高出一大截,说起时局弊政和科考
趣闻来绘声绘色、头头是道,让方学渐佩服不已。
  六人谈论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日头偏西,这才相惜别去。方学渐特意要了耿
定理在老家黄安的住宅地址,说有空一定上门请教。
  耿定理生性疏狂,对朋友真诚热情,仁至义尽,最讨厌官场里的繁文缛节和
勾心斗角,文才虽高,一直没有做官。听他说的真诚,表示大力欢迎,送他上了
马车,拱手而别。
  山庄众人天刚亮就动身,午饭没吃,被他骗来这家“紫来茶馆”吃什么糕点
和茶水,清淡无比,无聊极端,上车的时候还磨磨蹭蹭,一肚子的不乐意,只是
碍着他是庄主,不敢有所表示。
  方学渐察言观色,知道他们对自己有意见,忙吩咐闵总管,晚餐去“龙眠酒
楼”好好吃一顿。除了“黄焖豆腐”、“栗子扒白菜”、“蟠龙黄鱼”和“荷包
里脊”等七、八样酒楼特色菜,还有仿制南宋御厨房的菜肴“四抓”、“四酱”
  和“四酥”。
  “四抓”是抓炒腰花、抓炒里脊、抓炒鱼片、抓炒大虾:“四酱”则是炒黄
瓜酱、炒胡萝卜酱、炒榛子酱、炒豌豆酱:“四酸”指的是酥鱼、酥肉、酥鸡、
酥海带。用料考究,制作精致,还带有皇家雍容华贵的气质,享用起来的滋味自
然大不相同。
  山庄众人一个个吃的眉开眼笑、满嘴流油,刚才的郁闷和不愉快早就一扫而
空。初荷用红润润的小舌头舔着油滋滋的手指,问方学渐道:“相公,这是你的
老家,明天我们去哪里玩?”
  “去昭明寺,看我师父。”


第四十四章 高僧
  “抵天柱而枕龙眠,牵大江而引枞川”,从地势上看,龙眠山仿佛一望无际
的原野之上横卧着的一条巨龙,把大半个桐城环抱其中,沉淀数千年的文化和历
史,是古老桐子国的脊梁和主心骨。
  入秋后的正午阳光不再如夏日般刺眼,暖阳穿透天空中棉絮般的卷云,将笼
罩在大地上的薄凉空气微微蒸暖,山风吹来,清凉宜人,觉不出丝毫闷热。
  青翠茂密的松林间总有红得发紫的枫叶点缀,望出去满目葱茏,高高低低的
青绿色松树在风中傲然挺立,一动不动。叶片间筛下的点点金光,伴随着缕缕清
风浅浅摇曳,是一片秋色中闪亮的点缀。
  昭明寺始建于东晋,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建在龙眠山的山腰,全盛时期,有
六楼、十二阁、三十二殿堂,僧徒达八百余众。从山顶上看,山下云林漠漠,整
座寺宇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晨雾之中,显得古朴壮观,气象恢弘。
  方学渐昂头阔步,带着大小老婆迈进寺门,眼前壁瓦丹柱依旧,画梁飞檐依
旧,斗拱层叠依旧,却比一年前好像破旧了许多,角落处墙体剥落,十几尊佛像
金身暗淡,院中杂草丛生,一派寥落荒芜的景致,不由暗暗摇头。
  知客僧虽察觉他面貌熟悉,身架相似,怎想得到这个衣着阔绰,出手大方,
还带着两个如花美眷的阔少,就是以前那个衣着褴褛,皮黄骨瘦,挨了他们拳头
都不敢吭声的小叫花子方学渐。
  方学渐目不斜视,一脸严肃地在佛像前磕了几个头,站起来取出两只五十两
的元宝交到知客和尚的手中,问道:“晦觉禅师可在寺中?”
  知客和尚大惊失色,两只手掌各握了一只大元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嘉靖
皇帝登基之后,举国上下崇尚道教,鄙弃释道,和尚庙、尼姑庵烟火寂寥,门可
罗雀,昭明寺千年古刹,在本地还有一些影响,有好心施舍的也从没有超过二十
两的。
  他不料这个小施主乐善好施,天下少有,一出手就是一百两纹银,当真喜从
天降,定了定神,急忙连声称谢,大赞他仁厚虔诚,定蒙菩萨保佑,日后金榜题
名,高中状元,出将入相,名垂青史,家庭和睦,子孙满堂,福泽无穷。
  他恭维了半天,口干舌燥,这才想起方学渐的问话,咽了口唾沫,道:“方
丈大师在后院厢房坐禅,要不要小僧进去禀告一声。”
  方学渐满脸微笑,看着他飞快开合的嘴巴,心想鸨母骗嫖客的钱财那是要用
妓女白花花的身子作为诱饵,做和尚的空口白话就能让客人把口袋里的银子大把
大把地拿出来,而且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天底下言辞伶俐、油嘴滑舌的莫过于
这些和尚了。
  他知道了师父的下落,不欲和这多嘴和尚纠缠,又塞了二两银子给他,道:
“我自己过去就行了,请厨房的师父们给准备几碗素菜,我想和晦觉禅师一起进
餐。”
  知客僧连声答应,欢天喜地的去了。方学渐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熟门熟路,
经过药师殿、天王殿,巍巍殿宇,森森古木,过了刻石碑林,沿着一条游廊来到
后院方丈室。
  方学渐打手势让大小老婆轻声,蹑足走到房门前,正要开口求见,忽听得隔
门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渐儿吗?”正是抚养他长大的晦觉禅师。
  方学渐心头一热,喉头微微哽咽,恭恭敬敬的道:“师父,不孝弟子方学渐
来看你了。”呀的一声,推开板门,抢步而进,随即跪下叩头。
  初荷和小昭跟着进去,见屋中空落落的,一床一几二椅,陈设十分简单,蒲
团上坐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须发皆白,想来便是昭明寺的主持晦觉禅师了,
急忙跟着方学渐跪倒在地。
  晦觉禅师脸露微笑,喜滋滋地看着他,道:“起来吧,这两位姑娘是你的同
伴?”
  方学渐微感窘迫,扭过头看了大小老婆一眼,道:“师父,这两位…姑娘是
弟子的妻、妾。”初荷和小昭的脸蛋羞红,站起身来,和他一人一个蒲团,在地
上坐了。
  晦觉禅师微微地一怔,随即呵呵笑了起来,道:“姜昌荣老师两个月前有封
信来,说你突然失踪,是不是吃不下苦,跑回这里来了?我等了十天,不见你回
来,便回信让他好好寻找一番,不想你偷偷娶老婆去了,难怪翻遍整个安庆城都
找不到。”
  方学渐不想当着老婆的面提起自己的丑事,便尽量敷衍着过去。时至正午,
不多时厨房开饭,晦觉禅师请他们去隔壁用膳,掌厨的和尚奉上素菜白饭。
  厨房得了方学渐的事前招呼,除平时食用的青菜萝卜豆腐,另外还加了“佛
手鱼卷”、“奶汤素烩”和“红烧卷鸡”三道素菜,汤汁红润油亮,口味鲜香滑
嫩,比起平时吃惯的大鱼大肉,别有一番味道。
  吃的正欢,方学渐突然想到一事,抬头问道:“师父,才一年多没见,寺里
面的这些屋宇墙舍怎么感觉一下子破败了许多,以前富丽堂皇的,好像是皇宫一
样。”
  晦觉禅师看了他一眼,用餐布抹掉嘴角的汤水,道:“你见过皇宫?”见方
学渐摇头,晦觉禅师笑了,道:“昭明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渐儿,是你的眼光
变了。”
  “我的眼光变了?”方学渐仿佛有所感悟,又似乎仍是一头雾水,“我一直
没有变啊。”
  晦觉禅师笑的更加慈祥,和蔼地看着他,道:“渐儿啊,你变多了,如果我
没有猜错的话,你身上穿的这件长袍是用上好的湖州丝绸做的,式样也是时下最
流行的,花了不少银子吧?”
  方学渐恍然大悟,原来什么都没有变,昭明寺还是以前的昭明寺,“紫来茶
馆”还是以前的“紫来茶馆”,仿膳糕点还是以前的仿膳糕点,唯一改变的是自
己。锦衣玉食,高楼大厦,娇妻美妾,富足豪华的生活起居让自己彻底变了。
  用完午膳,方学渐想陪师父单独聊一会天,便找个由头支开了大小老婆。两
人回到禅房,方学渐关上房门,便“扑通”跪了下来,泣声道:“师父,弟子大
难临头,你一定要帮我拿个主意。”
  晦觉禅师吃了一惊,急忙伸手去扶,口中说道:“渐儿,你先把这一年多的
经历跟我讲一遍,为师能帮你的一定……”双臂用力,却像扶在一座山上,方学
渐的身子一动不动,心想:好小子,一身内功只怕已有五十年的功力,不知道从
哪里拣来的?
  他运起勤习苦练的“罗汉伏魔神功”,这才把跪在地上的方学渐架了起来,
笑道:“渐儿,你这身内功可强的很啊。”
  方学渐会心地笑笑,扶着他在蒲团上坐下,自己坐在对面,苦着面孔道:
“师父,事情就要从这身内功说起,有一天我在迎工山中采药,有一条小金蛇不
小心爬进了我的嘴巴……”
  他把这两个多月以来的遭遇挑重要的讲了一遍,该回避的回避,该修改的修
改,该加工的加工,最后集中起来的焦点自然是可爱万分的龙红灵老婆和万分可
爱的秦凌霜岳母,被凶暴残忍的天山缥缈峰的十八个黑衣使者绑架,威胁要他拿
出一百万两银子赎身,否则就要撕票。
  这十八个黑衣使者个个武功高强,惊世骇俗,其中一个一拳就把一头大牯牛
给打成肉酱,另外一个好像鸟一样,能够在空中自由地飞来飞去,还有一个更过
分,他走过的地方,不管院落还是厅堂,地上半尺厚的花岗岩都会寸寸碎裂。
  晦觉禅师越听,脸色越是凝重,最后抬起头来,望着屋顶上灰色的瓦片,雪
白的眉毛微微抖动,口中喃喃道:“缥缈峰,灵鹫宫,缥缈峰,灵鹫宫……”突
然低头道:“渐儿,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去名剑山庄吗?”方学渐摇头。
  “你这次上山,肯定去你爹娘的坟前扫过墓了?”方学渐点头,他这次回来
桐城,一半的目的就是带两个媳妇到坟前祭拜爹娘。
  晦觉禅师口念“阿弥陀佛”,叹了口气,道:“渐儿,你的祖父方讳印为官
廉洁恬静,在任上兢兢业业,造福一方,死后两袖清风,连像样的屋子都没有留
下一间,也算古来少见的贤臣,我收留你,便是看在他的面上。”
  “你现在是方家唯一的后嗣,担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我把你送到名剑山庄
学艺,是想让你跟着姜老师学到些本事,可以谋一份衙役、护院什么的职业,娶
妻生子,平平淡淡过一生,可是……唉,天意啊天意。”
  方学渐伏地长跪,哭泣道:“弟子愚昧,一直不懂师父的苦心,心存怨恨,
在外面惹是生非,让师父担心忧虑,罪过不小。”
  晦觉禅师走过来,扶他站起,怜惜地抚着他的头,说道:“傻孩子,师父这
把年纪,还有几天好活?只要你能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此去天山,路途多
险,再加灵鹫宫武功神奇,一定要小心应付,能忍则忍,少惹是非至关重要,你
的内功已有相当火候,只是不知道如何正确运用,现在师父送给你一样物事,你
过来。”
  方学渐心中欣喜若狂,暗想:师父是当今少林寺方丈晦明的师兄,“晦”字
辈高僧硕果仅存的五人之一,拿出来的东西自然非同小可,“学而时习之”,一
脚将半尺厚的花岗岩寸寸踏碎,一拳把一头大牯牛打成肉酱,痛快绝伦,酣畅淋
漓。
  面上却装出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恬淡神情,轻声问道:“师父,
是什么东西啊?”
  晦觉禅师走到床前,把元宝形的木枕搬出来,放到茶几上,提起右掌轻轻拍
下,坚实如铁的檀木枕头“格勒勒”一阵响,慢慢碎裂开来,好像被数千斤的重
物猛地砸了一下。
  方学渐暗叫“乖乖不得了”,咋舌不下,赞道:“师父神功盖世,这一掌之
力只怕不下千斤,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般若金刚掌’?”
  晦觉禅师微笑着摇头道:“这是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之一的‘须弥山掌’,
出则无声,及如山至,劲守丹田,全用内力催动,和外门绝学‘般若金刚掌’是
完全不同的。”手上不停,又拉又扳,把碎裂的木片剔除,露出一只两寸多高的
扁平铁盒,看模样已十分陈旧。
  方学渐心口怦怦乱跳,这盒子藏得如此隐蔽,盒子里的东西珍贵可想而知,
睁大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他将锁纽拉下,伸手慢慢打开盒子,映入眼帘的
是两本发黄的书册,书页上蚯蚓似地写了三个奇怪的文字,他从小接触佛经,知
道是梵文。
  晦觉禅师拿起书册上的一块米黄色玉佩,交到他的手里,笑道:“渐儿,这
块玉佩曾是一个江湖奇人的护身符,师父送你当成亲礼物,好好贴身保藏,说不
定能助你逢凶化吉。”说着,伸手把盒子重新盖上。
  吐鲁番出产的和田玉可以分为五类:白玉、青玉、碧玉、黑玉和黄玉,其中
白玉即羊脂玉产量极少,最为珍贵,黄玉最常见,也最便宜,同样一块玉,价格
往往相差百倍。
  方学渐见这玉佩雕成梨子形状,上面刻着一个淡淡的“莹”字,若有若无,
如果观察不够仔细,还真看不出来。这块玉佩虽然质地细腻,光泽柔和,但是小
巧精致,菲薄如纸,花一百两银子足可以买上四、五个,一点都不希奇。
  他暗骂师父小气,转眼瞥见晦觉禅师正要把铁盒收起来,急忙伸手拦住,恳
求道:“师父,这盒子里的两本书看上去好有内涵,能不能拿出来给弟子瞻仰一
番?”
  晦觉禅师“哦”了一声,道:“当年,达摩祖师在嵩山少林面壁修炼,九年
功毕坐化,少林僧众在他面壁处得到一个铁函,里面有经书两本,一为《易筋经
》,另一为《洗髓经》,便是这盒子所藏的两本书册,可惜书中全是天竺文字,
你看得懂吗?”
  方学渐“哇”地欢呼出来,道:“原来这两本就是少林重宝《易筋经》和《
洗髓经》,果然十分地有内涵,师父,能不能借个一年半载,待弟子找来天竺番
人,把它们翻译完毕,再来完璧归赵?”
  晦觉禅师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头,笑骂道:“才一年没见,你是越来越滑头
了,少林僧中不乏懂梵文之人,这两本书册数百年前就已翻译过来,不劳你费心
了。《洗髓经》中记载的是一种精湛的先天内功,学会之后,可以使人的五脏六
腑、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等得到充分调理,洗清体内一切污秽,从此脱胎换骨,
丹田真气在身体内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伸手投足,会有一道无形的力量迸射出
来,克敌制胜,正是你需要的。”
  方学渐见他的意思是要将《洗髓经》传给自己,学会之后,内力收发由心,
一拳击出,裂石穿墙,威力无穷,从此登上一流打架高手的行列,再也不怕别人
欺负自己,心中乐滋滋的,装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道:“师父,《洗髓经》
如此玄妙,那本《易筋经》呢?”
  “《易筋经》是达摩祖师为了增强佛门弟子的身体素质,改善筋骨而编写的
一些锻炼法门,平常人练习可以强身健体,通内养外,调治百病。书中除了十二
段锦的健身体操,便是排打、药浴和运气等一些耗费财力和时间很多的方法,皮
囊小术,不提也罢。渐儿,从现在开始,我将分章节讲解《洗髓经》的精义,你
要专心听,三天内不准跨出这道门槛,做得到吗?”
  方学渐跪下磕头,称谢不已,出去找到初荷和小昭,把事情原由说了一遍,
又给了知客和尚二十两银子,让他在后院腾一间屋子出来,供她们晚间居住。大
小老婆跟着他惯了,说要分开三天,哪里肯依,方学渐好说歹说,每人给了一样
精致的玉石首饰,这才勉强答应。
  回房闭关修炼,晦觉禅师待他坐定,便开始详细讲解。《洗髓经》集合了佛
家内功之大成,深奥而神奇,要领悟掌握绝非一年半载可成,幸好方学渐内力根
基深厚,任、督二条脉络又通,真气流转没什么障碍,只是不懂如何正确运用,
好像一个三岁小孩,口袋里有几十万银子,却不知道怎么花用。
  任何内功,蓄气是第一关,通道是第二关,运用是第三关,丝毫勉强不来。
  很简单的道理,如果你的口袋里只有一百两银子,却想买五百两的货物,唯
一的办法就是再积蓄银子。
  武学中还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取巧法门,武当山上的道士用得最多。这
法门乍一听上去非常厉害,实际操作的难度却相当大,关键在于时机的把握,在
对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时使用,其实还是“四两拨无两”。
  运用“四两拨千斤”的时候如果没有看准,差了那么一点点,一个拨不动,
千斤之力压下来,唯一的下场就是头破血流,一命呜呼,可不是玩的。
  通道就是流通渠道,如果你用十年时间积蓄下五百两银子,却在钱庄里打了
五年的存折,不能随时拿出来花用,这五百两银子还是没有多少用。钱财这样,
真气也一样,经络的通畅是真气运行的保证。
  方学渐无疑在“蓄气”和“通道”两个关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根基早已培
好,好比都江堰灌溉工程全面竣工,万顷大湖积蓄了汪洋巨浸,水到,渠也成,
剩下的一关就是怎样“开闸放水”了。
  内力是一种增长缓慢、恢复也缓慢的神奇物品,用总量有限的真气造成最大
的破坏力,这是每个练家子梦寐以求的理想。事实就是如此,尽管某些伪善的小
说家硬是把主人公标榜得崇高无私。
  方学渐依照晦觉禅师的讲解,用心记忆,认真理解,将体内真气按照《洗髓
经》记载的特定线路运行,一切窒滞之处无不豁然而解。他练完“足少阴肾经”
  练“足少阳胆经”,练完“足太阴脾经”练“足太阳脾经”,足部六个经脉
全都练成,少阳少阴融会调和,内力便可以顺畅地到达双腿,收发由心,一步迈
出,地上的砖石便断了一块。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练完一处经脉,武功就上升一层,于外界事物,全
然的不闻不见,从天明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次日天明。待得晦觉
禅师将全书讲解完毕,他也将所有的经脉修炼完成,已是第三日傍晚。
  方学渐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觉神清气爽,内力运转,无不如意,举手投足之
间,都似有一股澎湃欲裂的力量要从体内宣泄出来。他拜别晦觉禅师,信步走到
大小老婆住的禅房,隔着老远就听见房中传出的初荷声音,咯咯唧唧,竟然连听
力都长进了许多。
  他刻意放轻脚步,猛地推开房间,瞥见一个嫩黄衫子的苗条身影站在窗前,
凌空飞扑过去,口中哈哈大笑,道:“亲亲小老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
见如隔九秋,九秋过去,让相公来摸摸你的小乳鸽长大些没有?”
  在女子的惊呼声中,两只手掌从女子的腋下穿过,已不偏不倚抓住了两团柔
软饱满的物事,耳中只听小昭的声音说道:“相公,你……你抓错人了。”
  方学渐惊恐地张大嘴巴,扭头望去,只见初荷和小昭好端端地盘腿坐在床上,
那么……那么怀中的这个女子又是谁来?
  黄衣女子陡然间要害被抓,呼吸停顿,差点晕厥过去,蓦地回过头来,冰凉
的额头擦过陌生男子软中带硬的鼻尖,一张清丽的面孔完全扭曲,瞳孔收缩,眼
中的恐惧和慌乱好像劲风中的两朵火苗,想躲,却又无处躲。
  方学渐“哎呀”一声,身子一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抽回两只翻云覆
雨的大魔掌,表情异常尴尬,抬起头来,不敢面对她内涵丰富的漆黑眸子,却清
楚地感觉到里面有一粒亮晶晶的光泽在慢慢聚集、抖动,宛如月色下海面涌动的
潮汐。
  窗边的墙上挂着一幅魏碑体书法,古朴的隶书,字体端正大方,气势刚健有
力,佛曰:风不动,旗帜不动,是你的心在动。方学渐暗吁一口气,佛曰:手不
动,奶子不动,是大家的心在动,如果按照佛家理论,刚才的事情是不是只是一
场幻觉?
  他心中一宽,正要以此为据,用佛祖“割肉喂鹰”的大无畏献身精神好生开
导她几句,脑门上早已挨了一个响亮的头槌,初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占了便
宜,还不快快向云霞姐姐道歉?”
  方学渐摸摸头皮,一脸冤枉和无辜,向黄衣女子躬身行了一礼,道:“云霞
姐姐,你长的这么端庄秀丽,一定是观世音菩萨投胎转生,对人宽厚慈悲为怀,
小子刚才一时技痒,误抓……误抓你的那个地方,多有冒犯,还请大度原谅。”
  云霞的脸蛋一阵红一阵白,见他道歉的样子一本正经,还算诚恳,骂也不是
不骂也不是,满心的委屈无处宣泄,扑进初荷的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方学渐天不怕地不怕,最害怕女人哭鼻子,登时慌了手脚,有心劝慰几句,
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转头瞥见小昭一脸狡黠地望着自己,心中一动,严肃地道:
“小昭,相公有些事情要问你,出来一下。”
  小昭应了一声,下床穿上黛绿色绣花小棉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出
房去。才出房门,腰上一紧,已被两条铁一样的手臂拥住,半分动弹不得,两片
红唇开启一线,就被一张火烫的大嘴含住,心跳一下加速,脑中刹时变得一片混
沌。
  暮色像只体积庞大的乌龟,从山麓那边慢慢爬过来,沉重而不知疲倦,地上
两个人影重叠在一起,随着天色一点点变得灰暗、模糊,秋风吹过萧瑟的院落,
墙头的野草如醉汉一般前后摇摆。
  两人靠在禅房墙上,唇舌相吸,如两只饥渴的吸血鬼,贪婪而迷恋,直到一
个送斋饭来的大和尚走路不小心,一头撞上廊柱,“乒乓啪啦”,碗碟筷子摔了
一地,额头更是肿起个鸡蛋般的大包,连声叫痛,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来,
相视一笑,携手回房。
  房中灯光轻漾,见两人进屋,初荷的目光露出调皮的笑意,道:“出去这么
久,你们跑到哪个地方偷食去了?可有什么好吃的带给我们?”
  方学渐见那黄衣女子坐在桌前,一张匀称的鹅蛋脸,琼鼻小口,皮肤白皙,
也算一个七、八分姿色的小家碧玉,只是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他
嘻嘻一笑,道:“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吃的,连老鼠都饿得皮包骨头,不如我们下
山去吃?”
  初荷和小昭这几天青菜豆腐,早就吃得厌了,当即拍手欢呼,云霞也没有什
么异议。几人收拾一番,方学渐回到方丈室去拜别晦觉禅师,临走前把三张一千
两的银票交给他,当作昭明寺的修葺费用。
  四人一路谈笑,相携下山,凉风拂面,自有一番别样的畅快。说起云霞的事
情,初荷和小昭相视而笑,原来昨天下午,两人闲来无聊,到寺外游玩,却在一
个山坡上望见下面有一座老大的庄院,绿水环绕,曲径通幽,亭台楼阁和奇峰怪
石不计其数,心中不免好奇,找路下去想看个究竟。
  山路回环曲折,两人不熟悉附近的路径,越走越远,没找到那个庄院,却在
山中迷了路,好半天转不出来。日薄西山,两人走过一排松树林,隐约听见前方
一个女子的哭叫声,撕心裂肺,好生凄凉。
  两人赶快几步,转过一片山坡,看见一个岩洞之前,两个家丁模样的汉子正
在拉扯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披头散发,口中又哭又叫,身上的衣服被扯破了好
几个口子,却死死抱着洞前的一株枣子树,硬是不肯松手。
  一个家丁心下不耐,提起大脚,用力地踹女子的后背,女子嘴角流血,哭得
越发凄惨。初荷心思单纯,如何看得下这样的不平事,奔上前去,几下飞脚把两
个壮汉打得晕头转向,满地找牙,救了女子出来,这女子便是云霞。
  双美救人的真实故事在那两个家丁的嘴里流出,在地方上一传十、十传百,
越说越神奇,久而久之成了一个神话般的传说。
  两个仙姑在赶赴西王母蟠桃会的途中,看见龙眠山上,两个力大无比的壮汉
正在欺负一个弱女子,便飞身下来搭救。那个女子因为沾染了仙气,后来嫁给了
相国大人张居正,锦衣玉食,一生富贵,死后还封了一品辅国夫人,荣耀无比。
  你不信?爬到龙眠山上去看一看,那个破岩洞现在叫“双姑洞”,那棵枣树
现在叫“枣仙树”,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仙女,天底下
哪来那么漂亮的小妞,而且一来就是两个?
  方学渐此时可不知道自己的大小老婆将成为万口传诵的仙女,大摇其头道:
“险、险、险,擅做主张乱跑乱跳,这么大座山,不迷路才怪,万一被毒蛇猛兽
伤到,深山野岭的,到哪里去医治?老实交代,这次是谁拿的主意?方氏家法伺
候,老规矩,五百皮鞭。”
  “怎么又是你?亲亲大老婆,你还跟人打架,万一对方是两个超级高手,你
这样贸然冲上去,不就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么,不要噘嘴巴,再加五百皮
鞭。”
  一直跟在三人身后的云霞沉不住气了,抬头说道:“你这人好没人情,动不
动就要用皮鞭打人,这一千鞭子打下来哪里还有命在?初荷姐姐是为了救我才冲
上来动手的,又不是她找上门去和人打架。”
  方学渐扭头过去,见她一脸倔强地盯着自己,漆黑如墨的眸子中全是忿忿之
色,两排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年纪不小,却不失少女可爱的娇憨,笑道:
“这是家法,硬规定,改不了的,我这一千鞭子抽下来,倒真的会让你的初荷姐
姐欲仙欲死,痛苦无比,她是你的救命恩人,难道你没想过替她挨上几鞭?”
  大小老婆听他当着陌生人的面说出如此风言风语,脸颊飞红,羞不可抑,云
霞好不容易明白过来抽鞭子是怎么回事,一张面孔更是红得像火烧云一般,轻啐
一口,低头不再理他。
  方学渐心中洋洋得意,百般挑逗她说话,云霞就是不做声,连头都不再抬起
来,直到问起她的出生来历,云霞才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隐隐泛出水光,凄楚
之极,静了片刻,开口说道:
  “我从小就没见过爹爹,跟着娘亲相依为命,两年前娘亲生病去世,家中没
钱安葬,只得把自己卖给龙眠山庄做奴仆,一直是服侍老奶奶的起居,今年李老
爷做八十八岁大寿,说是要双喜临门,好事成双,想娶我做他的第十三房小妾,
我……”
  方学渐被地上的一块尖石绊了一下,差点摔上一跤,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
题,在大小老婆的搀扶下方才立定身形,回头问道:“这个…这个李老爷多少岁
数?”
  “八十八。”云霞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方学渐怔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八十八岁的老乌龟,下面的鞭
子居然还能跳起来打人,也算超级稀有动物一个,他娘的,要发骚,也用不着找
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啊,纯粹是浪费资源嘛,这老乌龟还有一点人性么?当真人神
共愤,天理不容,大小老婆,你们猜猜,这老乌龟还能不能活到八十九岁?”